佛教之初輸入(2 / 3)

竊思彼時佛徒曆史之學乃驟進,居然知張騫與明帝並不同時,急急抽換,乃杜撰出蔡愔其人者以為代。愔為大使,不可無官也,即以副使之官官之;又覺羽林中郎將為武職,非求法使臣所宜也,則刪削顛之為“郎中”;其尤淹博可佩者,居然更知曆年派充副使之秦景,其職業實為博士弟子,亟為之正名定分,而將隨員中冒充博士弟子之王遵革去。所惜者,秦博士向伊存受經時,上距永平已七十餘歲,垂老而遠行役,未免不情耳。然以較舊說,則已周密數倍,後此《魏書·釋老誌》、《曆代三寶記》等,皆祖述之。遂成為佛門鐵公案矣。《高僧傳》又雲:

騰所住[23]處,今洛陽城西雍門外自馬寺是也。(《攝摩騰傳》)

蔡愔至中天竺,時竺法蘭與摩騰共契遊化,遂相隨而來,會彼學徒留礙,蘭乃間行……達洛陽,與騰同止……善漢言,譯《十地斷結》……《四十二章》等經五部。(《竺法蘭傳》)

使臣歸國之結果,初但言齎還經像耳。第二步變為立寺,第三步則寺有所在地點,第四步則並寺名而有之矣。初則言使臣獨歸,第二步添出一譯經之摩騰,第三步又添出一法蘭,第四步則法蘭譯經且多種矣。凡此皆作偽進化之跡,曆曆可尋者也。

《漢法本內傳》者,見唐道宣所撰《廣弘明集》卷一,注雲:“未詳作者”,勘其事狀及文體,蓋出於元魏高齊釋道交哄最烈時,其述此事,益極荒誕,略言:

蔡愔偕摩騰、法蘭歸,道家積不能平,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以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抗表請比對,其月十五日,明帝集諸道士於白馬寺,使與騰、蘭二人賽法。道經皆焚燼,騰等現各種神通。道士費叔才慚死,呂惠通等六百餘人出家,宮嬪等二百三十人、士庶千餘人出家。

嗚呼!作此偽至此,歎觀止矣。信如《法本內傳》所說,則當時出家者已盈千累萬,而三百年後王度奏事,乃謂漢魏之製,除西域人外不許出家,此等語安能形諸奏牘?信如《高僧傳》所說,則摩騰、法蘭已大興譯事,而下距安世高之來,垂百年間,無一新譯,佛徒之辱其宗,不亦甚耶!

綜以上所考證,吾敢[24]斷言曰:漢明求法,乃一羌無故實之談。其始起於妖道之架誣,其後成於愚禿之附會,而習非成是,二千年竟未有人敢置疑焉。吾所以不能已於辯者,以非將此迷霧廓清,則佛教發展之階段,無由說明,而思想進化之公例破矣。其有舛失,願來哲匡之。

附錄二

《四十二章經》辨偽

藏中本經,標題雲:“《佛說四十二章經》,後漢迦葉摩騰同竺法蘭譯。”《高僧傳》雲:“漢地現存諸經,唯此經為始。”【原文為:“漢地現存諸經,唯此為始也。”】此語蓋二千年來佛徒所公認。摩騰之姓,或作竺,或作攝,或作迦葉。此經或雲摩騰譯,或雲法蘭譯,或雲騰蘭同譯。兩人籍貫,或雲月支,或雲天竺。此皆枝末異說,未有從根本上置疑於其偽者。如吾前文所考證,漢明求法,既羌無故實,騰、蘭二人,皆子虛烏有,則此經托命之點,已根本動搖。然則此經果何時代何人所作乎?此問題向佛典目錄學中求之,或可解答一二也。

隋費長房《曆代三寶記》(省稱《長房錄》)本經條下雲:

舊錄雲:“本是外國經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經十八章。”……

此言此經性質最明了,蓋並非根據梵文原本比照翻譯,實撮取群經精要,摹仿此土孝經老子,別撰成篇。質言之,則乃撰本而非譯本也。然則誰實撰之耶?吾以教理及文體衡之,則其撰人應具有下列三條件:(一)在大乘經典輸入以後而其人頗通大乘教理者。(二)深通老莊之學,懷抱調和釋道思想者。(三)文學優美者。故其人不能於漢代譯家中求之,隻能向三國兩晉著作家中求之。

現存經錄最古者,為梁僧祐《出三藏集記》(省稱《祐錄》),《四十二章經》之著錄,即始於彼。原注雲:

舊錄雲:“《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師所撰錄,闕此經。

安法師者,即道安。其所撰錄,即所謂《安錄》是也(今佚)。此經既不著於安錄,則可斷言為道安所未見。蓋《安錄》記載極博,雖疑偽之經,猶不闕遺。苟其見之,必當有所論列也。道安與苻堅同時,安既不見此經,則其出固當在東晉之中晚矣。但猶有一事當注意者,《祐錄》、《長房錄》中所引“舊錄”,為何人所撰,撰者在道安前抑在其後?若能得其出處,則《四十二章》之時代可以大明。因此又當牽涉及“經錄研究”。據長房以後諸書所引,有曹魏朱士行著《漢錄》,其書若真,則年代在《安錄》前。然以僧祐博極群書,何以於此《漢錄》一無征引。《高僧傳·道安傳》雲:“自漢魏迄晉經來稍多,而傳之人,名字弗說。後人追尋,莫測年代。安乃詮品新舊,撰為經錄,眾經有據,實由其功。”【原文為:“自漢魏迄晉,經來稍多,而傳經之人名字弗說,後人追尋,莫測年代。安乃總集名目,表其時人,詮品新舊,撰為經錄。眾經有據,實由其功。”】

然則安以前並無著經錄之人,士行《漢錄》[25]之偽托蓋不待辯,而此所謂“舊錄”者,斷非士行錄,更不待辯。然則道安以後,僧祐以前之經錄共有幾種耶?據《大唐內典錄》所記,有東晉竺道祖《眾經錄》四部[26],有東晉支敏度《經論都錄》一卷,《別錄》一部[27].有蕭齊王宗《經錄》二卷[28].此所謂“舊錄”者,總不能出此三種以外。又考《祐錄》“《阿述達經》”、“《大六向拜經》”兩條下引“舊錄”,《長房錄》所引文全同,而稱為《支錄》。則凡僧祐所謂“舊錄”,殆即支敏度之《經論都錄》。若吾所推定不謬,則《四十二章經》之著錄實自《支錄》始矣。支敏度履曆,據《內典錄》雲:“晉成帝時豫章沙門。”其人蓋與道安同時,但安在北,而彼在南。然則此書或即其時南人所偽撰,故敏度見之而道安未見也。敏度又嚐將《首楞嚴》、《維摩詰》兩經諸家舊譯,彙而抄之,其序見《祐錄》中。然則敏度蓋有抄經癖,所謂“撮要引俗”者,實其專長。或此經即出敏度手,亦未可知也。

尤有一點應注意者,《長房錄》於支謙條下,亦列有《四十二章經》,注雲:

第二出,與摩騰譯者小異,文義允正,辭句可觀,見《別錄》。

此《別錄》即支敏度之《眾經別錄》(其他經錄,無以“別”名者),然則度所編集,有兩本矣。此經理趣文筆,皆與支謙諸書,係統相近,指為謙作,亦近情理。

要之,此書必為中國人作而非譯自印度,作者必為南人而非北人。其年代,最早不過吳,最晚不過東晉,而其與漢明無關係,則可斷言也。

今當研究佛教初輸入地之問題。——向來史家,為漢明求法所束縛,總以佛教先盛於北,謂自康僧會入吳,乃為江南有佛教之始(《高僧傳》卷一《康僧會傳》)。其北方輸入所取途,則西域陸路也。以漢代與月支、罽賓交通之跡考之,吾固不敢謂此方麵之灌輸,絕無影響。但舉要言之,則佛教之來,非由陸而由海,其最初根據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漢武帝刻意欲從蜀滇通印度,卒歸失敗。然非久實已由海道通印度而不自知。蓋漢代黃支,即《大唐西域記》中西印度境之建誌補羅國,時以廣東之徐聞、合浦為海行起點,以彼土之已程不為終點,賈船轉相送致[29].自爾以來,天竺大秦貢獻,皆遵海道[30].凡此皆足證明兩漢時中印交通皆在海上,其與南方佛教之關係,蓋可思也。

楚王英奉佛,固屬個人信仰。然其受地方思想之薰染,蓋有不可誣者。我國南北思想兩係統,在先秦本極著明。北方孔墨之徒,雖陳義有異同,然其重現實、貴實行則一。南方自楚先君鬻熊,相傳已有遺書,為後世道家所祖。

老莊籍貫,以當時論,固南人也。其治學則尚談玄,其論道則慕出世。戰國末大文學家屈原,其思想之表現於《遠遊》諸篇者,亦與老莊極相近。蓋江淮間學風與中原對峙,由來久矣。西漢初淮南王安,受封故楚,與其地學者蘇飛、李尚輩講論,成《淮南鴻烈》解傳於今,集道家言之大成焉。然則在全國各地方各民族中,唯江淮人對於佛教最易感受,對於佛學最易了解,固其所也。中印交通樞紐,本在廣東,但其時粵人太蒙昧,未能任此高尚教理之媒介。漢武平南粵後,大遷其人於江淮(《漢書·南粵傳》)此後百數十年中,粵淮間交通當甚盛,故渡海移根之佛教,旋即播蒔於楚鄉,此事理之最順者。而楚王英奉佛,即此種曆史事實最有力之暗示也。

尤有一事當注意者,《後漢書·陶謙傳》稱:“丹陽(今鎮江)人笮融,在徐州廣陵(今揚州)間,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盤,下為重樓……作黃金塗像……每浴佛輒多設飲飯,布席於路,其有就食及觀者且萬餘。”融與曹操同時,其人為南人,其所治地為南土。其時佛塔之建造、佛像之雕塗、佛徒之供養,如此奢麗,此雖半由本人之迷信,然以曆史家眼光觀之,謂其不受社會環境幾分之示唆焉,不可得也。

楚王英前後之佛教,度不過極粗淺之迷信談耳。於後此教宗之建設,不能謂有多關係。其真為佛教理的輸入者,不得不首推安世高。世高為譯經之第一人。其書傳於今者,真偽合計,尚三十餘種。其為中國佛教開山之祖,固無待言。舊說皆謂世高譯業在洛陽,然按諸《高僧傳》本傳,則世高在廣州、在豫章、在荊州、在丹陽、在會稽,皆有遺跡,淮以北則無有[31].且為高襄譯者,實臨淮人嚴佛調[32].以吾之武斷,竟欲謂高譯諸經,皆南方也。倘以上所推測不甚謬,則我國佛教,實先從南方得有根據,乃輾轉傳播於北方,與舊籍所傳者,適得其反矣。

據上所述,則佛教實產育於老莊學派最發達之地,思想係統聯絡之跡,隱然可尋。故永平詔書,襄楷奏議,皆以黃老、浮屠並舉。蓋當時實認佛教為黃老之支與流裔也。其蔚為大國,則自魏晉以後耳。

然則北方佛教果以何時始發展耶?吾所揣測,則翻譯界第二座明星支婁迦讖,實其濫觴。讖以漢靈帝時至洛陽,各書記載皆無異說。其襄譯者孟福、張蓮,皆洛陽人,更足為其譯業在北之鐵證(看《梁高僧傳》本傳)。即以翻譯文體論,安高略采意譯法,其文較華;支讖純采直譯法,其文極樸。讀高書,則與老莊學每起聯想,覺其易入;讀讖書,苦不易索解,但覺其非我所固有。吾於初期兩大譯家,覘我民族兩種氣分焉。

歐人分印度佛教為南北宗:北宗指迦濕彌羅、犍陀羅所傳者;南宗指錫蘭所傳者。因習聞中國佛教出西域,遂指為北宗所衍。歐人此種分類,吾本不以為然。但即如彼說,吾國亦兩宗兼承,海通傳南,陸通傳北。而南宗之來,且視北為早焉。以現存譯本論,世高所譯,皆《阿含》中單品及上座部所傳禪定法,其與錫蘭之巴利藏同一係統甚明。支讖所譯,皆《華嚴》、《般若》、《寶積》中單品,大乘最昌時那爛陀派誦習也。故初期兩譯師,實足為兩宗代表也。顧吾於兩宗之說,素不心折,但借此驗時代先後,明彼我思想駢進之狀況而已[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