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變化既有上述之通則,則“知常曰明”之人,處世接物,必有一定之方法。大要吾人若欲如何,必先居於此如何之反麵。南轅正所以取道北轍。故“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老子》第三十六章)。此非《老子》之尚陰謀,《老子》不過敘述其所發現耳。反之,則將欲張之,必固歙之;將欲強之,必固弱之。故“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第七章)。此“知常曰明”之人所以自處之道也。
一事物發展至極點,必變為其反麵。其能維持其發展而不致變為其反麵者,則其中必先包含其反麵之分子,使其發展永不能至極點也。故“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第四十五章)。“知常曰明”之人,知事物真相之如此,故“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穀”(《老子》第二十八章)。總之:“聖人去甚,去奢,去泰。”(《老子》第二十九章)其所以如此,蓋恐事物之發展若“泰”“甚”,則將變為其反麵也。黑格爾謂曆史進化,常經“正”“反”“合”三階級。一事物發展至極點必變而為其反麵,即由“正”而“反”也。“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若隻直則必變為屈,若隻巧則必“弄巧反拙”。惟包含有屈之直,有拙之巧,是謂大直大巧,即“正”與“反”之“合”也。故大直非屈也,若屈而已;大巧非拙也,若拙而已。“知常曰明”之人,“知其雄,守其雌”,常處於“合”,故能“歿身不殆”矣。
老子理想中之人格,常以嬰兒比之;蓋嬰兒知識欲望皆極簡單,合乎“去甚,去奢,去泰”之意也。故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聖人治天下,亦欲使天下人皆如嬰兒,故曰:“聖人在天下,歙歙然為天下渾其心,聖人皆孩之。”(《老子》第四十九章)《老子》又以愚形容有修養之人,蓋愚人之知識欲望亦極簡單也。故曰:“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老子》第二十章)聖人治天下,亦欲使天下人皆能如此,故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老子》第六十五章)“不以智治國”,即欲以“愚”民也。然聖人之愚,乃修養之結果,乃“大智若愚”之愚也。“大智若愚”之愚,乃智愚之“合”,與原來之愚不同。《老子》所謂“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老子》第三章)。此使民即安於原來之愚也。此民與聖人之不同也。
老子之理想的社會,為“小國寡民”之簡單組織,如《老子》第八十章所說。此非隻是原始社會之野蠻境界,此乃包含有野蠻之文明境界也。非無舟輿也,有而無所乘之而已。非無甲兵也,有而無所陳之而已。“甘其食,美其服”,豈原始社會中所能有者?可套《老子》之言曰:“大文明若野蠻。”野蠻的文明乃最能持久之文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