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德充符》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蓋或自物之異以立論,則見萬物莫不異;或自物之同以立論,則見萬物莫不同。然此特就個體的物言之耳。一個體本有許多性質,而其所有之性質又皆非絕對的。故泰山可謂為小,而秋毫可謂為大。若共相則不然。共相隻是共相,其性質亦是絕對的。如大之共相隻是大,小之共相隻是小。惠施之觀點注重於個體的物,故曰“萬物畢同畢異”,而歸結於“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公孫龍之觀點,則注重於共相,故“離堅白”而歸結於“天下皆獨而正”。二派之觀點異,故其學說亦完全不同。戰國時論及辯者之學,皆總而言之曰:“合同異,離堅白。”或總指其學為“堅白同異之辯”。此乃籠統言之。其實辯者之中,當分二派:一派為“合同異”;一派為“離堅白”。前者以惠施為首領;後者以公孫龍為首領。
辯者之說行後,儒墨二家,對之俱有反動。蓋辯者所持之論,皆與吾人之常識違反。儒墨之學,皆注重實用,對於宇宙之見解,多根據常識。見辯者之“然不然,可不可”,皆以為“怪說琦辭”而競起駁之。然辯者立論,皆有名理的根據,故駁之者之立論,亦須根據名理。所以墨家有《墨經》,儒家有《荀子》之《正名篇》,皆擁護常識,駁辯者之說。儒墨不同,而對於反辯者則立於同一觀點。蓋儒墨乃從感覺之觀點以解釋宇宙;而辯者則從理智之觀點以解釋宇宙也。
《墨經》為欲擁護常識,反對辯者,特立論就知識論(epistemology)方麵,說知識之性質及其起源。《墨子·經上》雲:“知,材也。”此知乃吾人所以能知之才能。有此才能,不必即有知識。如眼能視物,乃眼之“明”;但眼有此“明”,不必即有見。蓋能見之眼須有所見,方可有見;能知之知須有所知,方可有知也。《墨子·經上》又雲:“知,接也。”此知乃“能知”遇“所知”所生之知識,人之能知之官能,遇外物即所知,即可感覺其態貌。如能見之眼,見所見之物,即可有見之知識。《墨子·經上》又雲:“恕,明也。”吾人能知之官能,遇外物即所知,不但能感覺其態貌,且能知其為何物。如見一樹,不但感覺其態貌,且知其為樹。知其為樹,即將此個體的物列於吾人經驗中之樹之類中,此《墨子·經說》所謂“以知論物”也。如此則凡樹所有之性質,吾雖尚未見此樹有,亦敢斷其必有。於是吾人對於此個體的物之知識乃明確,《墨子·經說》所謂“其知之也著”也。
此外《墨經》又就邏輯方麵,論吾人知識之來源及其種類。《墨子·經上》雲:“知、聞、說、親、名、實、合、為。”《墨子·經說》雲:“知,傳受之,聞也。方不障,說也。身觀焉,親也。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名實耦,合也。誌行,為也。”“聞、說、親”,謂吾人知識之來源。“名、實、合、為”,謂吾人知識之種類。“聞”謂吾人由“傳受”而得之知識。“說”謂吾人由推論而得之知識。“親”謂吾人親身經曆所得之知識,即吾人能知之才能與所知之事物相接而得之知識也。所謂“身觀焉”是也。一切知識,推究其源,皆以親知為本。如曆史上所述諸事情,吾人對之,惟有聞知而已。然最初“傳”此知識之人,必對於此事有“身觀焉”之親知也。雖吾人未見之物,若知其名,即可推知其大概有何性質,為何形貌,然吾人最始必對此名所指之物之有些個體,有“身觀焉”之親知也。知識論所論之知識即此等知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