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子(2 / 2)

自又一方麵言之,則死生不但可齊,吾人實亦可至於無死生之地位。《莊子·田子方》雲:“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夫天下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莊子·大宗師》雲:“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如能以吾與宇宙合一,“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宇宙無死生,吾亦無死生;宇宙永久,吾亦永久矣。

然若何方能使個體與宇宙合一耶?曰,在純粹經驗中,個體即可與宇宙合一。所謂純粹經驗(pure experience),即無知識之經驗。在有純粹經驗之際,經驗者,對於所經驗,隻覺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謂“that”),而不知其是“什麼”(詹姆士所謂“what”)。詹姆士所謂純粹經驗,即是經驗之“票麵價值”(face value),即是純粹所覺,不雜以名言分別(見詹姆士《急進的經驗主義》(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三十九頁)。佛家所謂現量,似即是此。莊學所謂真人所有之經驗,即是此種。其所處之世界,亦即此種經驗之世界也。《莊子·齊物論》雲:“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為成。”有經驗而不知有物,不知有封(即分別),不知有是非,愈不知則其經驗愈純粹。在經驗之中,所經驗之物,是具體的,而名之所指,是抽象的。所以名言所指,實隻經驗之一部。譬如“人”之名之所指,僅係人類之共同性質。至於每個具體的人之特點個性,皆所不能包括。故一有名言,似有所成而實則有所虧也。凡一切名言區別,皆是如此。故吾人宜隻要經驗之“票麵價值”,而不須雜以名言區別。

有名言區別即有成,有成即有毀。若純粹經驗,則無成與毀也。故達人不用區別,而止於純粹經驗,則庶幾矣。其極境雖止而又不知其為止。至此則物雖萬殊,而於吾之知識上實已無區別。至此則真可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矣。

人至此境界,始可絕對的逍遙矣。蓋一切之物,苟順其性,雖皆可以逍遙,然一切物之活動,皆有所倚賴,即《莊子·逍遙遊》中所謂“待”。《莊子·逍遙遊》曰:“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返。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列子禦風而行,無風則不得行,故其逍遙有待於風。推之世上一般人或必有富貴而後快,或必有名譽而後快,或必有愛情而後快。是其逍遙有待於富貴、名譽或愛情也。有所待則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故其逍遙亦為其所待所限製,而不能為絕對的。若至人既已“以死生為一條,可不可為一貫”(《莊子·德充符》中語),其逍遙即無所待,為無限製的,絕對的。故《莊子·逍遙遊》曰:“若夫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逍遙遊》中語)“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即與宇宙合一者也。其所以能達此境界者,則因其無己,無功,無名,而尤因其無己。

此莊學中之神秘主義也。神秘主義一名詞之意義,上文已詳。上文謂如孟子哲學中有神秘主義,其所用以達到神秘主義的境界之方法,為以“強恕”“求仁”,以至於“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之境界。莊學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識方麵取消一切分別,而至於“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此二方法,在中國哲學史中,分流並峙,頗呈奇觀。不過莊學之方法,自魏晉而後,即無人再講。而孟子之方法,則有宋明諸哲學家,為之發揮提倡,此其際遇之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