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子以後,儒家中無傑出之士。至荀子而儒家壁壘,始又一新。孟子、荀子俱尊孔子,而荀子對於孟子,則攻擊甚力。
先秦儒家最後之大師為荀子(西曆紀元前313年?—前238年?)。自孟子以後,儒家中無傑出之士。至荀子而儒家壁壘,始又一新。孟子、荀子俱尊孔子,而荀子對於孟子,則攻擊甚力。西人謂人或生而為柏拉圖,或生而為亞裏士多德。詹姆士謂:哲學家,可依其氣質,分為硬心的及軟心的二派。柏拉圖即軟心派之代表;亞裏士多德即硬心派之代表也。孟子乃軟心的哲學家,其哲學有唯心論的傾向;荀子為硬心的哲學家,其哲學有唯物論的傾向。孟子盡性則知天,及“萬物皆備於我”之言,由荀子之近於唯物論的觀點視之,誠為“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荀子·非十二子》)也。荀子攻孟子,蓋二人之氣質學說,本不同也。戰國時儒家中有孟荀二學派之爭,亦猶宋明時代道學家中有程朱、陸王二學派之爭也。
孔子所言之天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時為主宰之天,有時為運命之天,有時為義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則為自然之天。此蓋亦由於老莊之影響也。《莊子·天運》謂天地日月之運行,“其有機緘而不得已”,“其運轉而不能自止”,即持自然主義的宇宙觀者之言也。荀子之宇宙觀,亦為自然主義的。“列星隨旋,日月遞照”,皆自然之運行;其所以然之故,聖人不求知之也。“不求知天”(《荀子·天論》),即盡人力以“自求多福”也。
孟子言義理之天,以性為天之部分,此孟子言性善之形上學的根據也。荀子所言之天,是自然之天,其中並無道德的原理,與孟子異;其言性亦與孟子正相反對。《荀子·性惡》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所謂性及偽者,《荀子·性惡》曰:“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荀子·正名》)性乃屬於天者。荀子所言之天,即為自然之天,其中無理想,無道德的原理,則性中亦不能有道德的原理。道德乃人為的,即所謂偽也。《荀子·性惡》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人性雖惡,而人人可以為善。《荀子·性惡》曰:“途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途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途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誌,思索熟察,加日懸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陳澧曰:“戴東原曰:‘此與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孟子字義疏證》)澧謂:“途之人可以為禹,即孟子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但改堯舜為禹耳。如此則何必自立一說乎?”(《東塾讀書記》卷三)然荀子以為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能仁義法正之具,孟子則以為人即有仁義法正。孟子所謂性善,乃謂人性中本有善端,人即此善端,“擴而充之”,即為堯舜。荀子謂人之性惡,乃謂人性中本無善端。但人性中雖無善端,人卻有相當之聰明才力。人有此才力,若告之以“父子之義”“君臣之正”,則亦可學而能之。積學既久,成為習慣,聖即可積而致也。途之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乃就人之聰明才力方麵說,非謂人原有道德的性質也。人之積禮義而為君子,與其積耨耕而為農夫等同(見《荀子·儒效》),蓋皆知識、習慣方麵事也。故荀子性惡之說,實與孟子性善之說不同也。
荀子曰:“人之欲善者,其性惡也。”黃百家駁之雲:“如果性惡,安有欲為善之心乎?”(《宋元學案》卷一)觀以上所說,亦可知黃百家此駁,不足以難荀子。所謂善者,禮儀文理也,仁義法正也,人本不欲此,不過不得不欲此耳。荀子曰:“人倫並處,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生也。皆有可也,知愚同。所可異也,知愚分。勢同而知異,行私而無禍。縱欲而不窮,則民心奮而不可說也。……無君以製臣,無上以製下。天下害生縱欲,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故百技所成,所以養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故知者為之分也。”(《荀子·富國》)此以功利主義說明社會、國家之起源,而與一切禮教製度以理論的根據,與《墨子·尚同》所說同。蓋人有聰明才知,知人無群之不能生存,又知人無道德之不能為群,故知者製為道德製度,而人亦受之。“故知者為之分也”,“知者”二字極可注意。蓋人之為此,乃以其有知識之故,非以其性中本有道德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