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與中國原有之儒家之學之融合,即成為宋明之道學。道學雖盛於宋明,而在唐代已發其端。如韓愈作《原道》,極推尊孟子,以為得孔子之正傳。此為宋明以來之傳統的見解,而韓愈倡之。
及乎魏晉,道家之學又盛。蓋古代思想中之最與術數無關者為道家。漢代陰陽家與儒家混合,盛行一時。其反動即為魏晉時代道家之複興。南北朝時人以《老》《莊》《易》為“三玄”,故講此方麵之學,有“玄學”之稱。
南北朝時,中國思想界又有新分子加入。蓋於是時佛教思想有係統地輸入。而中國人對之,亦能有甚深了解。隋唐之時,中國之第一流思想家,皆為佛學家。佛學本為印度之產物,但中國人講之,多將其加入中國人思想之傾向,以使成為中國的佛學。所謂中國人思想之傾向者,可分數點論之。
(一)原來之佛學中,派別雖多,然其大體之傾向,則在於說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謂外界,乃係心現,虛妄不實,所謂空也。中國人對於世界之見解,皆為實在論。即以為吾人主觀之外,實有客觀的外界。謂外界必依吾人之心始有存在,在中國人視之,乃非常可怪之論。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多與佛學所謂空者以一種解釋,使外界為“不真空”(用僧肇語)。
(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乃佛教中之“三法印”。涅槃譯言圓寂,佛之最高境界,乃永寂不動者。但中國人又最注重人之活動。儒家所說人之最高境界,亦即在活動中。如《周易·乾》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即教人於活動中求最高境界也。即莊學最富有出世色彩,然其理想中之真人至人,亦非無活動者。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多以為佛之境界,非永寂不動。佛之淨心,亦能“繁興大用”。雖“不為世染”,而亦“不為寂滯”(《大乘止觀法門》語)。所謂“寂而恒照,照而恒寂”(僧肇語)也。
(三)印度社會中階級之分甚嚴。故佛學中有一部分謂,有一種人無有佛性,永不能成佛。但中國人以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即荀子以為人之性惡,亦以為“途之人可以為禹”。故中國之講佛學者,多以為人人皆有佛性,甚至草木亦有佛性。又佛教中有輪回之說。一生物此生所有修行之成就,即為來生繼續修行之根基。如此曆劫修行,積漸始能成佛。如此說則並世之人,其成佛之可能,均不相同。但中國人所說“人皆可以為堯舜”之義,乃謂人人皆於此生可為堯舜。無論何人,苟“服堯之服,行堯之行,言堯之言”,皆即是堯。而人之可以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誌也。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又為“頓悟成佛”(道生語)之說。以為無論何人,“一念相應,便成正覺”(神會語)。
凡此諸傾向,非為印度之佛學家所必無有,但中國之佛學家則多就諸方麵發揮也。中國佛學家就此諸方麵發揮,即成為天台、華嚴、禪諸新宗派,盛行於隋唐。
佛學與中國原有之儒家之學之融合,即成為宋明之道學。道學雖盛於宋明,而在唐代已發其端。如韓愈(西曆824年卒)作《原道》,極推尊孟子,以為得孔子之正傳。此為宋明以來之傳統的見解,而韓愈倡之。周秦之際,儒家中孟荀二派並峙。西漢時荀學為盛。僅揚雄對孟子有相當的推崇,此後直至韓愈,無有力的後繼。韓愈一倡,此說大行。而《孟子》一書,遂為宋明道學家所根據之重要典籍焉。蓋因孟子之學,本有神秘主義之傾向,其談心談性,談“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以及“養心”“寡欲”之修養方法,可認為可與佛學中所討論,當時人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作相當的解答。故如在儒家典籍中,求與當時人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有關之書,《孟子》一書,實其選也。
韓愈於《原道》又特引《大學》。《大學》本為《禮記》中之一篇,自漢以後至唐,無特別稱道之者。韓愈以其中有“明明德”“正心”“誠意”之說,亦可認為與當時所認為有興趣之問題有關,故特提出,而又指出“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以見儒佛雖同一“治心”而用意不同,結果亦異。此後至宋明,《大學》遂亦為宋明道學家所根據之重要典籍焉。韓愈提出“道”字,又為道統之說。此說孟子本已略言之,經韓愈提倡,宋明道學家皆持之,而宋明道學家亦有道學家之名。由此三點言之,韓愈實可謂宋明道學家之先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