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以為吾人實本來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不過吾人多執個體以為我,遂將我與世界分開。吾人修養之目的,即在於破除此界限而回複於萬物一體之境界。明道雲:“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幹。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聖人之功用。”(《遺書》卷二上)宇宙乃一生之大流,乃一大仁。人之有仁之德者,即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至所以達此境界之方法,明道雲:“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嚐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遺書》卷二上)吾人但知天地萬物本與我為一體,“識得此理”之後,即常記而不忘。一切行事,皆本此心作之。此即所謂以“誠敬存之”,亦即所謂“必有事焉”。隻此久而久之,自可達到萬物一體之境界。此外更不必防檢,不必窮索。再有防檢窮索,即是“助長”。有心求速效之心仍是私心,仍須除之。隻“必有事焉”,勿忘之,亦勿助之。此外不致纖毫之力。久之自能達到萬物一體之境界。此實“至約”之方法也。
行此工夫之久,心空虛如明鏡。一物之來,其形容狀態,鏡中之影,各如其狀。鏡雖不廢照物,而其本身不動。吾人之心之應外物,亦應如此。明道《答張橫渠書》雲:“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係於心,而係於物也。”(《明道文集》卷三)
莊子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道學家亦謂吾人之“用心”應如此。不過道家心所應之物,不包情感在內。道家應付情感之方法,乃以理化情,聖人無情感。道學家主張情感可有,但吾人有情感之時,應以情感為非我有。見可喜可惡之事,聖人亦有喜怒之情感。但非聖人喜怒,乃其事可喜可怒也。惟其如此,故其事既過去,聖人喜怒之情感亦亡。此顏回所以能不遷怒也。若常人則自有其怒,故可怒之事既去,而仍有怒心,見不可怒者亦怒之。此所謂遷怒也。其所以遷怒,即因其不能“情順萬物而無情”也。
伊川所說之修養法,注重窮理。伊川雲:“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遺書》卷十八)涵養須用敬,明道亦如此說。但明道須先“識得此理”,然後以誠敬存之。此即後來陸王一派所說“先立乎其大者”者也。伊川則一方麵用敬涵養,勿使非僻之心生,一方麵須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求“脫然自有貫通處”(《遺書》卷十八)。此說朱子發揮之。當於下文,更加詳論。今所須注意者,即以後道學家中所謂程朱、陸王二大派,實以程氏弟兄分啟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