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心如明鏡,“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當喜者喜之,當怒者怒之,而本體虛明,對於所喜所怒之物,毫無沾滯執著,所以亦不為其所累也。若能如此,則雖終日有為,而心常如無為,所謂動靜合一者也。
與朱子同時而在道學中另立心學一派者為陸象山。象山名九淵(西曆1139年—1193年),其學以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譜》)。隻須一任其自然,此心自能應物而不窮。象山雲:“《詩》稱文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康衢之歌堯,亦不過如此。《論語》之稱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人能知‘與焉’之過,無‘識’‘知’之病,則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與趙監第二書》,《全集》卷一)此與明道《定性書》之意正同。《定性書》以為苟不自私而用智,則吾人之心,即“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象山所謂“與焉之過”,即自私也。所謂“識知之病”,即用智也。所謂“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即“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也。
象山之弟子楊慈湖,以為“直則為心,支則為意”(《絕四記》)。如孟子所謂,“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納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乍見孺子將入於井。吾人對此情形之第一反應,即為有怵惕惻隱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則自發心以至於行為,皆是“直”而為心。若於此時稍一轉念,為欲納交於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譽於鄉黨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與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經此轉念,則即“曲”而為“意”矣。道學家所謂初念是聖賢,轉念是禽獸,即此意也。任心直往,則隨感而應。則其中無“自私”“用智”之餘地,所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也。
一般人之論朱陸異同者,多謂朱子偏重道問學,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說法,在當時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學之最終目的,亦在於明吾心之全體大用。此為一般道學家共同之目的。故謂象山不十分注重道問學可,謂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點亦隻就二人之為學或修養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陸之不同,是否即僅在其所講為學或修養方法之不同,此一極可注意之問題也。
就上所述觀之,朱子之學,尚非普通所謂之唯心論,而實近於現在所謂之實在主義。吾人若注意此點,即可見朱陸之不同,實非隻其為學或修養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學,根本上實有差異之處。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與李宰第二書》,《全集》卷十二)。此一言雖隻一字之不同,而實代表二人哲學之重要的差異。蓋朱子以心乃理與氣合而生之具體物,與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內。心中之理,即所謂性;心中雖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係統,實隻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並反對朱子所說心性之區別。如《語類》雲:“伯敏雲:‘性、才、心、情,如何分別?’先生雲:‘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蔽。今之學者,讀書隻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為情、性、心、才,都隻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此蓋隨吾友而言,其實不必如此。’”(《全集》卷三十五)依吾人所觀察,則朱子所說性與心之區別,實非“隻是解字”。蓋依朱子之觀點,實在上本有與此相當之區別也。象山雖亦以為可說“在天為性,在人為心”,而又以為係“隨吾友而言,其實不必如此”,“都隻是一般事物,言偶不同耳”。蓋依象山之觀點,實在上本無與朱子所說心性區別相當之區別,故說心性隻是“一般物事”也。朱陸所見之實在不同。蓋朱子所見之實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時空,一在時空。而象山所見之實在,則隻有一世界,即在時空者。隻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與心為一體,所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譜》,《全集》卷三十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