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哲學中,雖隻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謂形上形下。至慈湖則直廢此分別。慈湖雲:“又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裂道與器,謂器在道之外耶?自作《周易·係辭》者,其蔽猶若是,尚何望後世之學者乎?”(《慈湖遺書》卷九)蓋所謂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釋,方可有顯著的意義。依朱子之係統,器實與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陸派所不能承認。如此則誠宜直指《周易·係辭》所說形上形下為“非孔子之言”(《慈湖遺書》卷七)也。
依上述觀之,則朱陸之哲學,實有根本的不同。其能成為道學中之二對峙的派別,實非無故。不過所謂“心學”,象山、慈湖實隻開其端。其大成則有待於王陽明,故與朱子對抗之人物,非陸象山、楊慈湖,而為二百五十年後之王陽明。
王陽明名守仁(西曆1472年—1529年),其學之主要意思,見於其所著《大學問》一篇。此篇解釋《大學》明明德、親民、止至善之三綱領雲:“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是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見,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發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擬議增損於其間也。少有擬議增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全書》卷二十六)此亦程明道《識仁篇》之意,但陽明言之,較為明晰確切。象山雲:“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不限隔宇宙者,此所謂大人也;限隔宇宙者,此所謂小人也。然即小人之心,亦有“一體之仁”之本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即此本心之發現,亦即所謂良知也。即此而擴充之、實行之,即是“致良知”也。“明德之本體,即所謂良知”,故明德、親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此指二氏)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於格物。物者,事也。”(《大學問》)“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傳習錄》上)“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謂也。”(《大學問》)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大學問》)。吾人誠能“於良知所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大學問》)。不自欺其良知,即實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亦即實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礙”皆除,而明德乃複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矣。此王陽明所謂“堯舜之正傳”,“孔氏之心印”(《大學問》)也。
依上所引《大學問》,可見陽明之學,徹上徹下“致良知”三字,實即可包括之。所以陽明自四十三歲以後,即專以“致良知”訓學者。以言簡易直截,誠簡易直捷矣。其所說格物致知之意,實與朱子不同。在二家學說,各就其整個觀之,則二家之不同,仍是上所述理學與心學之不同也。陽明自言其自己之學與朱子之學不同之處雲:“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是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答顧東橋書》)朱子以為人人具一太極,物物具一太極。太極即眾理之全體,故吾人之心亦“具眾理而應萬事”。故即物窮理,亦即窮吾心中之理,窮吾性中之理耳。故謂朱子析心與理為二,實未盡確當。惟依朱子之係統,則理若不與氣合,則即無心,心雖無而理自常存。雖事實上無無氣之理,然邏輯上實可有無心之理也。若就此點謂朱子析心與理為二,固亦未嚐不可。依陽明之係統,則必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依此則無心即無理矣。故陽明雲:“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傳習錄》上)陽明又雲:“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耶?”(《答顧東橋書》)依朱子之係統,隻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依朱子之係統,隻能言有孝之理,故有孝親之心;有忠之理,故有忠君之心。不能言有孝親之心,故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依朱子之係統,理之離心而獨存,雖無此事實,而卻有此可能。依陽明之係統,則在事實上與邏輯上,無心即無理。此點實理學與心學之根本不同也。陽明哲學中,無形上世界與形下世界之分,故其語錄及著作中,未見此等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