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毓琚的筆下,孔廣棨同樣是一個肮髒不堪的醜角,“鬻爵賣官,亂宗剝民”。孔毓琚先陳述了曲阜知縣的“艱難”。曲阜知縣世職,例由衍聖公保題授職。因為衍聖公操生殺予奪實權,所以曆任曲阜知縣對他莫不曲意逢迎、言聽計從。曲阜民間一切戶婚田產等事,都是衍聖公派家人指示縣令執行。孔毓琚形容,曲阜縣是非倒置,遭受衍聖公荼毒多年,流傳著“曲阜無天”的民謠。孔毓琚於雍正三年上任後,認為自己雖然是衍聖公保舉,而畢竟是朝廷命官,恩典出自皇帝,下決心不聽一情,不受一囑。雍正四年,衍聖公家人胡嗣信因說情被孔毓琚拒絕,咆哮公堂。孔毓琚稟告山東巡撫,將胡嗣信罰銀三千兩。經此一事,衍聖公府知道孔毓琚是個異類,從此不再枉法相求,對他恨之入骨。孔毓琚也在曆任山東巡撫蒞任時,就把衍聖公的劣跡羅列稟報。巡撫忌憚衍聖公是聖裔世爵,從來沒有處分,繼續曲為優容。九月初五,孔廣棨朝賀返鄉,公開揚言已經參劾孔毓琚。孔毓琚不得不據理力爭,揭發檢舉孔廣棨五大罪狀:
第一,雍正時朝廷設置孔廟執事官,從九品到三品,人數共達三十人,由衍聖公在孔氏子孫內挑選人品端方、威儀嫻雅的人,報朝廷任命。衍聖公視為奇貨可居,三品及四品執事官都授予近親,五品及以下則明碼標價出售,價格從一百兩到四百兩不等。十二年來,衍聖公府僅出賣執事官職,就侵貪數萬兩銀子。
第二,孔廟設有管勾、典籍、司樂等官,負責管理田租、書籍、音律等,也由衍聖公掌握人事實權。衍聖公不僅受賄出售官員,甚至竭澤而漁,借候補的名義廣收捐納,連候補資格都提前賣出去了。結果市井小人都蟒服冠蓋,躋身官員行列。衍聖公府是可以行文各省督、撫、府、縣衙門的,出賣蓋章的空白公文就成了公府的另一條生財之道。每一劄公文售價白銀四五十兩至一二百兩不等。
第三,四氏學[2]教授由衍聖公保舉貢生、舉人授職。現任衍聖公孔廣棨保舉親堂弟孔廣棣擔任教授,而孔廣棣年未二十,本身還在學習階段,談何為人師表?
第四,孔府設有門官,因曾欺壓百姓,經前任兩廣總督孔毓珣[3]參革撤銷。孔廣棨巧立名目,新設“啟事官”一職,由家丁趙發苞擔任。雍正十三年,孔廣棨入京。旗人趙六、趙七得知五品執事官孔毓倧是衍聖公的近親,行賄白銀六百兩、馬四匹求衍聖公谘部辦理兩人出旗事宜。孔毓倧沒答應。趙六、趙七轉而聯係趙發苞,賄賂孔廣棨,改姓孔氏,冒名申請出旗,被官府駁回。趙六等人於乾隆五年十一月潛住曲邑,與趙發苞朝夕往來。孔毓倧斥責三人胡作非為,趙發苞反而毆打侮辱孔毓倧,稟告孔廣棨將孔毓倧革去執事官官職。孔毓琚得知後,支持孔毓倧申訴,最後將趙六等人遞解回旗。
第五,清朝自康熙朝規定攤丁入畝、永不加賦。衍聖公卻不遵守朝廷律令,依然在曲阜攤派丁銀。曲阜儼然是法外之地,百姓每人還需繳納一百二三十文不等的丁銀。並且,孔府借機編審戶籍,挑選麵容姣好的殷實人家子弟,逼令為奴,進府當差;不幸被選中的百姓不得不花四五百兩銀子賄求免禍。孔府借由這種戶籍編審行為,大肆索賄,以致家家戶戶怨聲載道。孔毓琚統計,衍聖公戶口名下有人丁不下數萬口,都享受免稅優待,還每年逼索百姓,欲壑難平。
若真如孔毓琚所言,則說明衍聖公府毫無仁義道德可言,魚肉百姓、橫行鄉裏,連最低的做人標準都沒有達到,孔廣棨等人完全辱沒了孔夫子的名號。孔毓琚信誓旦旦地列出五大罪狀,還稱“所親知灼見者,如一字涉虛,願甘反坐”。那麼,他說的是否屬實呢?
衍聖公府那些事
受命查案的周學健是乾隆時代的一名幹吏,日後在治河領域頗有建樹。當時,他接到互訐案,頗有凡人看神仙吵架的感覺。且不論事實真偽,本應道德無暇、高高在上受人瞻仰的聖裔曝出醜聞,而且還相互控告,就已經在道德上破產了。涉案的還是占據主流意識形態頂端的孔子嫡係後裔孔廣棨,周學健在震驚之餘,不得不麵對棘手難題。
事實上,周學健可以自由裁量的空間非常小。儒家學說和孔老夫子早已經深入人心。曆朝曆代對孔子的尊崇使得孔子的地位已經無可撼動。朝廷尊儒的國策不會變,衍聖公製度也沒有變更的跡象。那麼,時年二十九歲且是曲阜孔氏嫡係唯一後裔的孔廣棨就不能受到懲處。朝廷已經把孔廣棨和孔氏、儒家捆綁在了一起,不能動搖。周學健剩下的選擇,就是如何有理有據地維護孔廣棨。
孔氏族人狀告衍聖公事件之前也有曾發生。明朝正德年間,族人孔承章上書彈劾衍聖公孔聞紹以權謀私。朝廷不問是非,將孔承章以“以下犯上”罪謫戍廣西。目的是維護衍聖公,也是維護朝廷的形象和權威。也在孔廣棨時期,清朝同樣處理了一起“威脅”衍聖公的事件。據說,雍正年間孔廟大成殿前的柏樹正枝不長而側枝茂盛,術士就解釋是有人念咒所致,還推算出是孔繼涑所為。孔繼涑是時任衍聖公孔傳鐸的次子。其兄長孔繼濩未等襲爵就病逝了,衍聖公孔傳鐸就將爵位傳給了嫡長孫孔廣棨。祖孫交接、叔父強悍、孔廣棨地位不穩的敏感時期,恰巧出了孔繼涑念咒篡位的“陰謀”,結果他被開除族籍,死後不許葬入孔林。孔繼涑下葬時還在棺材上鎖了三道鐵鏈。[4]官府在此事上,也是站在孔廣棨的一邊,維護他的嫡裔地位。
周學健從律例中翻出一款:“官員將特伊列款糾參之後,乃將上司列款首告者,將所告之處不準行,仍交部治罪。”周學健認為孔毓琚是遭到孔廣棨彈劾之後再行控告,控訴無效。而且,孔毓琚翻出雍正四年衍聖公家人胡嗣信咆哮公堂的情況說事,查孔廣棨是雍正九年才襲爵的,雍正四年間還是其祖父孔傳鐸時期,事隔兩代,談何“懷恨在心”一說。反而暴露出孔毓琚本人心胸狹窄。周學健建議將孔毓琚依法處理。
孔廣棨地位崇高,非周學健可以議處。而且,皇帝極可能對孔廣棨的黑暗嫌疑選擇性無視。不過,周學健依然委婉地提出:“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孔毓琚與衍聖公府近在咫尺,且為官多年,揭發衍聖公府的罪狀“亦未必全屬子虛,臣實不能保其必無此事”。如果衍聖公孔廣棨平時能夠潔身自好、嚴以律下,孔毓琚即便想揭發,也會無法措辭?周學健建議,孔毓琚彈劾奏折參照律例,不予追查,但是請求乾隆皇帝嚴詞訓飭可能存在營私擾民行為的孔廣棨,飭令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至於孔毓琚揭發出來的曲阜縣違法征收丁銀等現實問題,建議由相關部門查明禁革。
應該說,周學健的意見為穩妥之策。也許考慮到事關孔子,關係大局,乾隆皇帝沒有直接批複,而是下令“大學士等密議具奏”。於是,看似簡單的孔門互訐案變為了供公卿大臣公議的公共性事件。
乾隆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大學士鄂爾泰領銜回奏了內閣對此事的意見。首先,大學士們認可周學健的處理意見。認為孔毓琚在明知遭到彈劾的情況下,挾仇反噬,“此風斷不可長”。孔毓琚狀告孔廣棨一事不予處置,他本人交部處置。其次,關於處理孔廣棨的敏感問題,內閣大學士們也認為孔廣棨在挑選執事官、四氏學教授及私設啟事官等事情上“違例營私”未必子虛烏有,請皇上對他嚴加訓飭,督促他讀書修身、遵守禮法,秉公處理衍聖公府事務。至於具體意見:第一,朝廷取消衍聖公府挑選候補官員、向各衙門無端行文的權力;第二,四氏學教授負有訓士之責,如果孔廣棣真的過於年輕、學問未優,應令孔廣棨會同山東巡撫、學政另選合適人選;第三,攤丁入畝是國策,應嚴禁孔廣棨向曲阜各戶攤派丁銀。如有私征加派,立即查禁。總之,內閣認為孔廣棨的理想角色應該是“整躬率下,教導族人,以承先聖詩書之澤,無負皇上教誨成全之意”。乾隆皇帝當天就批準了這道奏折。
本案的行政流程算是走完了,但孔廣棨涉嫌賣官鬻爵、營私舞弊的消息已經傳開。在京官員紛紛發表意見。監察禦史衛廷璞上奏,建議裁撤曲阜知縣世襲製度,可以給曲阜孔家增加一個世襲虛銜,或者增加孔氏子弟的科舉功名,來交換他們手中的曲阜知縣世職。衛廷璞認為如此才是平衡“慎重器”和“保全聖裔”的良策。
鴻臚寺卿林令旭則建議以衢州孔氏子孫為曲阜知縣。“衢州孔氏”又是什麼群體?為什麼要以衢州孔氏取代曲阜孔氏繼承知縣世職呢?北宋末年,金人即將攻占曲阜,第四十八代嫡孫孔端友承襲了衍聖公,他不願落入夷狄之手,攜近親族人隨宋高宗南渡,後定居浙江衢州,形成衢州孔氏家族。南宋朝廷冊封衢州孔氏襲封衍聖公。北方的金朝為了爭奪民心,在留守曲阜孔廟的孔氏子弟中挑選孔端友的堂弟為衍聖公,此後,曲阜這支孔氏世襲金朝的衍聖公。孔子後裔分裂為南方衢州孔氏和北方曲阜孔氏兩家,分別世襲衍聖公。元朝統一後,忽必烈宣孔端友之孫孔洙進京,商議衍聖公襲爵問題。忽必烈很可能中意由孔洙回歸曲阜,世襲元朝的衍聖公。不想,孔洙因本支幾代墳塋都在衢州,難以棄離,況且曲阜的親戚守護祖塋有功,自願將衍聖公爵位讓與族弟孔治。此後,孔治一支代表嫡係聖裔世襲元明清的衍聖公,而衢州孔氏歸於平靜。如今,曲阜孔門曝出醜聞,有人建議引入衢州孔氏來分割曲阜孔氏的職權,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