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學健也讚同將曲阜世襲知縣授予衢州孔氏:孔氏源出曲阜,曲阜知縣由孔氏世襲,不僅是為了方便孔門自治,還有“尊崇至聖”之意。如果將曲阜知縣改為流官,由吏部選任,未必能找到合適人選。外族人出任曲阜知縣,極可能同樣懾於衍聖公的權勢,攀附阿諛,徇私枉法。所以,曲阜知縣還是要從孔氏門人中挑選。但是,孔氏支庶世居曲阜,親戚黨羽遍布內外,如果讓曲阜孔氏子弟出任家鄉知縣,為親則廢法,為法則廢親,確實是兩難。而衢州孔氏則是正本清源的孔子嫡係大宗。如果曲阜世職知縣改歸衢州孔氏承襲,新知縣既是孔子後裔,又在曲阜沒有朋友、沒有田園產業,能夠秉公處理政務。曲阜世職知縣今後不得在當地購置產業、締結姻親。周學健認為,此舉可以讓南北方孔氏相互製約,同時曲阜孔氏世襲公爵、博士、學正、執事等爵位、官位有數十個名額,而衢州孔氏現在隻有五經博士一個世襲職位,增加曲阜世襲知縣一職,也算公平,可謂一舉兩得。
與主張變革的官員相比,許多官員則堅持維持現狀。有些大臣認為“我皇上崇儒重道之誠超越千古,尊禮先師,恩施孔氏,規製輝煌”。而孔氏完全當得起這樣的尊崇,“萬世之師,餘慶何盡,非常食報不嫌過優”。如果以孔毓琚一個人的違法行徑,否認整個曲阜孔氏,進而改革整個衍聖公製度,可能威脅到整個尊孔崇儒的國策。況且,現有製度是由衍聖公與山東巡撫共同保舉、考核曲阜知縣,並非由衍聖公獨斷。這些大臣認為現行製度的設計是好的,隻是沒有執行好。需要規範製度執行,而不是變革製度。
這場孔門互訐案引發的公卿大討論最終由乾隆裁定:“曲阜知縣空缺,令衍聖公在孔氏族中的進士、舉人、貢生中挑選讀書立品、素為族人推重的人,不拘人數,谘送山東巡撫。有山東巡撫加以考試,再遴選正陪兩人,保送引見,由皇帝挑人授職。曲阜世職知縣接受山東巡撫、兗州知府的考核、稽查,如不稱職立即參處。”最終,朝廷對衍聖公任免曲阜知縣的權力做了限製,但衍聖公的大權和尊位幾乎沒變。
衍聖公製度的底層邏輯是聖賢後裔的道德素養高於常人,而尊崇聖裔可以進一步提升他們的道德素養,發揮好榜樣作用。這種邏輯本身值得商榷。
這種將血緣與權位緊密捆綁的製度,導致家族中人日益看重血緣。曲阜孔氏極為注重嫡庶之分,極端排斥冒宗行為,定期修訂族譜發給族人明確身份。曲阜孔氏不僅和衢州孔氏暗暗較勁,還製造了“內外孔之爭”。內孔自然是孔子核心後裔,外孔則是漢代以來陸續改姓孔姓、服役孔廟的其他姓氏百姓。他們雖然住在曲阜,卻非孔子後裔,而且本質上是廟戶、仆戶。五代十國亂世中,廟戶出身的孔末積蓄力量大肆屠殺孔子嫡係後裔,試圖取而代之。孔子嫡裔撥亂反正後,定內孔與外孔永為世仇。為了強化血緣傳承,曲阜孔氏花在族譜上的精力比在道德學問上多得多。這算不算本末倒置呢?
孔子當年,一心匡正道德,推廣平民教育,向諸侯遊說仁義道德,唯獨沒有花心思在經營產業上。曆朝曆代恩賜孔氏巨額財富,也是為了減少他們的生計煩惱,讓他們把心思花在道德文章上。清朝賜予的田地本質是祭祀孔聖人的,不允許轉賣。可是,衍聖公府在順治時有2157.5大頃祭田,到乾隆朝還剩1256.78大頃,減少了約42%。乾隆年間,孔氏一個地畝清冊記載:“查例載,凡民間祖遺祀產,子孫不許典賣,有犯者即照盜賣例問擬,何獨將數百年恩賜之祭田,反聽民佃買賣乎?”那麼,有能力盜賣祭田的,會是一般族人嗎?[5]祭田雖然變賣了,孔氏在各地購置的私產田地,卻不斷增加。康熙年間,山東巨野知縣移文衍聖公府,請求明示衍聖公府在巨野縣境內的16頃16畝田地是否應該免差?由此看來,孔府存在逃糧逃差的情況。
曲阜孔氏內部不時發生內訌內鬥,鬧得一地雞毛。比如,雍正年間孔毓銘狀告衍聖公,說自己祖上將南戶、羊廠莊田賣給衍聖公,如今籌集三千一百一十七兩銀子申請贖回。衍聖公收下了銀兩,卻不肯退田。孔毓銘請衍聖公念大家都是同族同宗,把田地或銀子退給自己。但衍聖公說孔毓銘借此隱匿田產以逃稅,還讓官府把孔毓銘抓了起來。孔毓銘哭訴:“衍聖公是我們的宗主,今說我們隱匿,實是衍聖公因為我們出首了他,他要賴債,反以隱匿誣陷我們的。”[6]曲阜孔氏的族人並不比尋常百姓道德更高尚、修養更好,他們同樣會為金銀田土而爭得頭破血流,同樣會不擇手段,令人瞠目結舌。比如,現存資料有不少曲阜孔氏族人搶奪寡婦家產的記載。乾隆二十五年,孔繼康病故,其弟孔繼寧見嫂子孔郭氏孀居、侄子年幼,屢次欺淩孤兒寡母,不僅夜間將亡兄家的牛牽去,還聲稱家產不清,要侵吞亡兄家產。又有孔毓書狀告叔叔,案情是:叔叔去世,寡居的嬸嬸窮得揭不開鍋,孔毓書已定將嬸嬸改嫁,理應異姓成婚,不料小叔孔興柱竟將嬸嬸、也就是他的嫂嫂娶為妻子。孔毓書憤怒地控告叔叔以弟欺嫂、敗壞人倫。其實,孔毓書要將嬸嬸改嫁,何嚐不是貪圖叔父家產,結果嬸母被小叔捷足先登,自己繼承家產無望,才憤而上告。[7]
曲阜孔氏不見得是當時社會道德的底線,但肯定不是道德的上限,離優待尊崇他們的朝廷的期望更是相差甚遠。可見,衍聖公製度的底層邏輯是錯誤的。乾隆六年的孔門互訐案,雖然限製了部分衍聖公權限。但之後,曲阜知縣還是奉承攀附衍聖公,枉法營私。知縣想幹點什麼實事,往往遭到衍聖公百般阻撓。衍聖公隱匿人口、兼並土地等種種不法行為依然存在。乾隆二十一年,山東巡撫白鍾山上奏,重提曲阜知縣不必局限在孔氏族人中選拔,如此才是真正“玉成聖裔”。白鍾山不是發現了衍聖公府新的不法行為,就是實在看不慣曲阜獨特的治理體製,才會舊事重提。
這一回,乾隆皇帝同意了,將曲阜知縣改為流官,給孔府加設一個“世襲六品官”作為補償。於是,吏部定曲阜知縣為“衝繁疲難”的要缺。現任曲阜世職知縣孔傳鬆改任世襲六品官;新城知縣張若本調任曲阜知縣,和其他官員一樣調補升轉。但不久,曲阜知縣又恢複為孔氏的世職。原因竟然是外姓人出任曲阜知縣官,仍是七品,拜見衍聖公不經允許不能進二門,要先到門房等候,請傳奏官傳話。而傳奏官為六品,比知縣品級還高。外姓知縣依然事事受到掣肘,必須仰衍聖公的鼻息才能行政。如此一來,曲阜知縣還是要落入衍聖公府的囊中。
曲阜知縣的弊端,是衍聖公製度的一個折射。道德在人心,不在榮華富貴。意識形態的宣揚、維護不是靠製度和物質能夠完成的。對一個家族最好的尊崇,是提供寬鬆自由的環境,而不是請進金絲籠供養起來。衍聖公製度的發展就說明了過分的尊崇,往往產生不了理想的結果。
[1]
少昊,三皇五帝之一,中國神話中的華夏共祖之一。又稱白帝,是黃帝長子,母親為嫘祖。少昊是遠古時代華夏部落聯盟首領,同時是早期東夷族的首領,定都於今山東日照,後遷都於曲阜。
[2] 四氏學是專門為了孔、顏、曾、孟四氏設立的廟學機構。四氏學學員,比他姓優先入學、入舉。
[3]
孔毓珣,山東曲阜人,孔子六十六世孫。康熙中賜恩貢生,曆官知州、道台,廣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雍正元年加授廣西總督,後調兩廣總督、江南河道總督。他是清朝曲阜孔氏在流官係統中的佼佼者。
[4] 邢鐵:《明清時期孔府的繼承製度》,載《曆史研究》1995年第6期。
[5] 邢鐵:《明清時期孔府的繼承製度》。
[6] 邢鐵:《明清時期孔府的繼承製度》。
[7]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