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8〕。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冬,晉滅虢。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
注釋
〔1〕假道:借路。虞:國名,在今山西平陸北。〔2〕宮之奇:虞國大夫。〔3〕輔:指麵頰。車:指牙床。〔4〕昭:宗廟裏神主的位次。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於始祖之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於右方,稱“穆”。〔5〕盟府:掌管盟誓典策的官府。〔6〕桓、莊:桓叔、莊伯,分別為晉獻公的曾祖和祖父。〔7〕繄(yì):語氣詞。〔8〕臘:冬至後第三個戌日祭祀眾神。
【譯文】
晉獻公又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宮之奇勸諫道:“虢國,是虞國的外圍。虢國滅亡,虞國必定會跟著滅亡。晉國的野心不可助長,別國的軍隊不可輕忽。一次借路已經過分了,難道還可以再來一次嗎?俗話說:‘頰骨與牙床互相依靠,嘴唇沒有了,牙齒就要受寒’,這就像虞國和虢國互相依存的關係一樣。”
虞公說:“晉國,與我是同宗,難道會加害於我嗎?”宮之奇回答說:“太伯、虞仲,是周始祖大王的兒子。太伯不從父命,因此沒有繼承王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兒子,做過文王的大臣,有功於周王朝,對他們功勳的記錄還藏在盟府之中。現在晉國既然連虢國都想滅掉,對虞國又有什麼可愛惜的?況且虞國與晉國,能比桓、莊兩族與晉國更親近嗎?晉君愛護桓、莊兩族嗎?桓、莊兩族有什麼罪過,卻遭殺戮,不就是因為近親的勢力威脅到自己嗎?親族由於受寵而對自己產生了威脅,尚且殺了他們,何況國家呢?”
虞公說:“我祭祀鬼神的祭品豐盛而幹淨,鬼神必然在我們這邊。”宮之奇回答說:“我聽說,鬼神不是隨便親近哪一個人,隻對有德行的人他們才去依附。所以《周書》上說:‘上天沒有私親,隻輔助那些有德行的人。’又說:‘祭祀用的黍稷不算是芳香的,隻有美好的德行才是芳香的。’又說:‘人們進獻的祭品相同,而鬼神隻享用有德之人的祭品。’如此看來,非有道德,則百姓不能和睦,鬼神就不會享用祭品。鬼神所依托的,隻在於德行罷了。如果晉國攻取了虞國,用發揚美德的方式來使祭品真正發出芳香,鬼神難道還會吐出來嗎?”
虞公不聽,答應了晉國使臣的要求。宮之奇帶領了他的族人離開了虞國,臨行前說:“虞國等不到年終的祭祀了。虞國的滅亡,就在晉軍的這次行動中了,晉國用不著再次發兵了。”冬天,晉國滅掉了虢國。回師途中,駐軍於虞國,於是乘機滅掉了虞國,捉住了虞公。
集評
[清]金聖歎:事險,便作險語。看其段段俱是峭筆健筆,更不下一寬句寬字。古人文,必照事用筆,每每如此。(《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清]過珙:虞公隻是利令智昏耳。曰“吾宗”,曰“神必據我”,雖一時飾說,未必由中之發,然亦愚罔極矣。使迷惑在此,隻一點便破,何始喻之輔車唇齒不悟,再諭以滅虢同宗而猶不悟?憒憒乃爾,宜其覆亡也。(《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一)
齊桓公下拜受胙
——《左傳》僖公九年
【題解】
本篇記述的是齊桓公與諸侯在葵丘會盟時,接受周天子賞賜祭肉的一段情節。這種對異姓諸侯的破格優待,實際上確認了齊國的霸主地位,是王權衰落的表現。“葵丘之盟”,堪稱是齊桓公霸業的巔峰。
齊桓公與管仲畫像磚
【原文】
會於葵丘〔1〕,尋盟,且修好,禮也。
王使宰孔賜齊侯胙〔2〕,曰:“天子有事於文、武〔3〕,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後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4〕,加勞,賜一級,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餘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5〕,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注釋
〔1〕葵丘:齊國地名,在今河南蘭考。〔2〕王:指周襄王。宰孔:周天子使臣。胙(zuò):祭祀時用的肉。〔3〕天子:指周襄王。〔4〕伯舅:周王室是與異姓諸侯通婚的,所以尊稱他們為伯舅。耋(dié)老:年老。〔5〕隕越:顛墜。
【譯文】
僖公九年夏,(僖公和宰孔、齊侯、宋子、衛傳、鄭伯、許男、曹伯)在葵丘會見,重申過去的盟約,彼此修好,這是合於禮的。
周天子派宰孔賜祭肉給齊桓公,說:“天子正忙著祭祀文王、武王,派我賜給伯舅祭肉。”齊桓公正要跪拜謝恩。宰孔說:“天子還有別的命令。天子讓我對您說:‘因為伯舅老了,加之對王室有功,賜爵一等,不用下拜。’”齊桓公回答道:“天子的威嚴近在咫尺,小白我怎敢貪得天子‘不下拜’的寵命?如果那樣做了,恐怕就要在下麵顛墜跌倒,給天子帶來羞辱,怎敢不下拜?”於是從台階上下來,跪拜,又登上台階,接受了祭肉。
集評
[清]唐介軒:稱“天子”,尊君也;“下拜”,抑臣也。篇中四寫“天子”,五寫“下拜”,君臣之義,千古為昭。小小文字,有尺水興龍之勢。(《古文翼》卷一)
陰飴甥對秦伯
——《左傳》僖公十五年
【題解】
晉惠公是靠秦國的護送才得以回國即位的,然而他受恩不報。被惹怒的秦君發兵攻晉,魯僖公十五年(前645年),秦晉戰於韓原(今陝西韓城西南),晉惠公兵敗被擒。鑒於當時的形勢以及一些大臣的壓力,秦穆公答應與晉國和解,於是,晉國派遣陰飴甥為代表去秦國講和。本篇記述的就是晉使陰飴甥麵對秦君的發問所作的回答。
【原文】
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於王城。
秦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1〕,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死無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館晉侯,饋七牢焉〔2〕。
注釋
〔1〕圉(yǔ):晉惠公太子姬圉。〔2〕七牢:古代招待諸侯的禮節,牛羊豬各一為一牢。
【譯文】
魯僖公十五年十月,晉國的陰飴甥會見秦穆公,雙方在王城訂立盟約。
秦穆公問:“晉國國內的意見一致嗎?”陰飴甥回答道:“不一致。普通百姓以失去國君為恥辱,並且為戰死的親人感到深深的悲傷。他們不怕多征稅賦,想要整軍備戰以擁立姬圉做國君,說:‘一定要報仇,寧可屈從於西北外族。’君子愛戴國君而且知道他的罪過,他們也不怕多征稅賦,想要整軍備戰來等待秦國的命令,說:‘一定要報答恩德,死無二心。’國內因此意見不一。”秦穆公問:“國內認為國君的命運將會如何?”陰飴甥回答說:“普通百姓很是憂傷,說是國君不會被赦免了;君子就很看得開,他們認為國君一定會被放回來。普通百姓說:‘我們對待秦國太狠毒了,秦國豈能放國君回來?’君子說:‘我們已經知道罪過了,秦國必然放國君回來。背叛時就捉拿他,服罪了就釋放他,沒有比這再寬厚的仁德了,沒有比這再威嚴的懲罰了。服罪的人感懷仁德,有背叛之心的人畏懼懲罰,通過這一次的事件,秦國就可以稱霸於諸侯了。幫助惠公做了晉君而不使他安定,廢去惠公的王位而不再立他為晉君,這樣一來就會把讓晉人感懷的恩德變為胸中的怨恨,秦國大概不會這樣做吧?’”秦穆公說:“我正是這樣想的。”於是改用賓館來招待晉惠公,並饋送了牛羊豬各七頭,表示尊敬。
子魚論戰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題解】
宋國無稱霸之勢,但宋襄公有稱霸之心,不自量力的他請楚國糾合諸侯於盂地會盟,想要成為盟主,卻在盟會上為楚人所擒,後被釋放。惱羞成怒的宋襄公遷怒於楚國的附庸鄭國,前去討伐,楚國出兵救鄭,於是有了楚宋泓水之戰。本篇記述的是司馬子魚在這一戰中關於用兵的主張。子魚的清醒和審時度勢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宋襄公的“仁義”則成為千古笑談。
【原文】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1〕:“天之棄商久矣〔2〕,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弗聽。
及楚人戰於泓〔3〕。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後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4〕。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5〕,不禽二毛〔6〕。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子魚曰:“君未知戰。勍敵之人〔7〕,隘而不列,天讚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雖及胡耈〔8〕,獲則取之,何有於二毛?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誌,鼓儳可也〔9〕。”
注釋
〔1〕大司馬:掌管軍政的官員。〔2〕天之棄商久矣:宋國是商朝的後裔。〔3〕泓(hóng):即泓水名,在今河南柘城西北。〔4〕門官:指國君的衛隊。〔5〕重(chóng)傷:再一次傷害。〔6〕禽:通“擒”。二毛:指頭發花白的人。〔7〕勍(qíng)敵:強勁有力的敵人。〔8〕胡耈(gǒu):老人。〔9〕儳(chán):不整齊。
【譯文】
楚國攻打宋國來解救鄭國。宋襄公將要迎戰,大司馬公孫固勸諫說:“上天拋棄我商國已經很久了,主公想要複興,這是得不到寬恕的。”宋襄公不聽。
宋軍與楚軍戰於泓水。宋軍已經擺好陣勢,楚軍還沒有全部渡河。司馬子魚說:“敵眾我寡,趁他們沒有完全渡河,請下令攻擊他們。”宋襄公說:“不行。”楚軍已經全部渡河,但尚未擺好陣勢,司馬子魚又請求攻擊。宋襄公說:“不行。”等楚軍擺好了陣勢,然後才開始攻擊,結果宋軍大敗,宋襄公大腿受傷,衛隊也被殲滅了。
宋國人都埋怨宋襄公。宋襄公說:“君子不傷害已經受傷的人,不捉拿頭發花白的人。古人作戰,不在隘口處阻擊敵人。我雖然是已經亡國的商朝的後代,但也不會攻擊沒有擺好陣勢的敵人。”子魚說:“主公並不懂得戰爭。強大的敵人,因為地形的狹窄而擺不開陣勢,這是上天在幫助我們,這時候對其加以攔截然後攻擊他們,不也是可以的嗎?就算是這樣還怕不能取勝。況且今天這些強悍的楚兵,都是我們的敵人;即使是碰到老人,捉住了就把他抓回來,何況隻是頭發花白的人!對士兵講明恥辱,教導作戰,是為了殺死敵人。敵人受了傷但還沒有死,為什麼不能再次攻擊使其斃命?如果是因為憐憫那些受傷的人而不想再次加以傷害,那就不如開始就擊傷他。同情年長的敵人,還不如向他們投降。用兵講求抓住有利的條件和時機,那麼即使是在隘口打擊敵人,也是應該的;鑼鼓響亮是為了振作士氣,那麼攻擊沒有擺開陣勢的敵人也是可以的。”
集評
[宋]蘇軾:宋襄公非獨行仁義而不終者也。以不仁之資,盜仁者之名爾。……宋襄公執鄫子用於次睢之社,君子殺一牛猶不忍,而宋公戕一國君若犬豕然,此而忍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泓之役,身敗國衄,乃欲以“不重傷,不禽二毛”欺諸侯。人能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饑於壺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於鄫子,而不忍於“重傷”、“二毛”,此豈可謂其情也哉?……齊桓、晉文得管仲、子犯而興,襄公有一子魚不能用,豈可同日而語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宋襄公之欺於後世者也。(《蘇軾文集》卷三《宋襄公論》)
[清]吳楚材、吳調侯:宋襄欲以假仁假義籠絡諸侯以繼霸,而不知適成其愚。篇中隻重阻險鼓進意,“重傷”、“二毛”帶說。子魚之論,從不阻不鼓,說到不重不禽;複從不重不禽,說到不阻不鼓。層層辯駁,句句斬截,殊為痛快。(《古文觀止》卷一)
寺人披見文公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題解】
本篇記述的是曾經在外流亡多年的晉文公,在聽過從前欲加害自己的宦官寺人披的一番合情入理的辯白之後,寬宏大量地接見了他,從而避免了一場殺身之禍的事情。
重耳流亡路線圖
【原文】
呂、郤畏逼〔1〕,將焚公宮而弑晉侯。寺人披請見〔2〕。公使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後餘從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來求殺餘,命女三宿,女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猶在〔3〕,女其行乎!”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製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狄人、餘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眾,豈唯刑臣〔4〕?”公見之,以難告。
晉侯潛會秦伯於王城〔5〕。己醜晦〔6〕,公宮火。瑕甥、郤芮不獲公,乃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
注釋
〔1〕呂、郤(xì):即呂甥、郤芮,二人都是晉惠公的親信舊臣。〔2〕寺人:即後世所說的宦官。〔3〕袪(qū):衣袖。〔4〕刑臣:宦官的自稱。〔5〕秦伯:指秦穆公。王城:秦國地名,今陝西大荔東。〔6〕己醜:三月二十九日。晦:陰曆每月的最後一天。
【譯文】
呂甥、郤芮因為害怕受到迫害,要放火焚燒晉文公的宮殿以殺死晉文公。寺人披請求進見,晉文公派人責備他,並且拒絕接見,說:“在蒲城發生的事情,國君命令你第二天到達,你立刻就到了。後來我陪同狄國國君在渭水邊上打獵,你為了惠公前來殺我,惠公命令你三天到達,你兩天就到了。雖然有國君的命令,何至於如此迅速?那隻袖子還在,你走吧!”寺人披答道:“我認為君侯此次回國,已經明白了君臣之間的道理了。如果還沒有明白,那麼就又有災難要臨頭了。國君的命令是不可違背的,這是古代的製度。除去國君所厭惡的人,自己有多大力量就要盡多大力量。至於國君厭惡的人,是蒲人還是狄人,對我來說有什麼相幹呢?現在君侯繼位,難道就沒有在蒲、狄時那樣的禍事了嗎?齊桓公把管仲箭射自己帶鉤的事放在一邊,而讓他來輔佐自己,君侯想要改變這樣的做法,還用煩勞您下命令嗎?離開晉國的人會很多,哪裏隻是我一個受過宮刑的小臣呢?”晉文公於是接見了他,寺人披把將要發生的災難告訴了文公。
晉文公偷偷地到王城去會見秦穆公,商討這件事。三月的最後一天,晉文公的宮殿起了火。呂甥、郤芮沒有找到晉文公,於是跑到了黃河邊上,秦穆公將他們誘捕後殺掉了。
介之推不言祿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題解】
晉文公在外流亡期間,曾有一些人追隨著他,介之推就是其中的一位。文公返回晉國即位以後,賞賜眾人,而介之推卻帶著自己的老母親隱居深山,不求名利。他高尚的品行,至今仍為人稱道。
【原文】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1〕,祿亦弗及。
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2〕?”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是乎?與汝偕隱。”遂隱而死。
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3〕,曰:“以誌吾過,且旌善人。”
注釋
〔1〕介之推:人名,他曾追隨重耳流亡,途中曾割自己腿肉熬湯獻給重耳充饑。〔2〕懟(duì):怨恨。〔3〕綿上:介之推隱居處,在今山西介休東南。
【譯文】
晉文公獎賞跟隨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求爵祿,而賞賜爵祿的時候也沒有考慮到他。
介之推說:“獻公有九個兒子,隻有君侯還活在世上了。晉惠公、晉懷公沒親近的人,國外、國內都厭棄他們。上天還沒有想讓晉國滅亡,所以晉國一定會等到賢明的君主。能主持晉國祭祀大典的人,不是君侯又能是誰呢?這實在是上天要立他為君,而那幾個人卻認為是因為自己的力量所致,這不是欺騙嗎?偷別人的財物,尚且叫做盜竊,何況是貪上天之功以為是自己的力量所致呢?下麵的人把自己的罪過當成是正義,上麵的人又獎賞他們的奸欺,上下相互蒙蔽,難以和他們相處。”他母親說:“你為什麼不一樣去請求賞賜呢?就這樣死去,又能怨恨誰呢?”介之推回答說:“明知錯誤而去效仿,罪過就重了。況且我已口出怨言,不能再吃他的俸祿了。”他母親說:“也要讓君侯知道一下此事,怎樣?”介之推答道:“言語,是用來表白自己的。自身將要隱退,哪裏還用得著表白?這樣做就是想要求得顯達了。”他母親說:“你能夠這樣嗎?我同你一起隱居吧。”於是便隱居到死。
晉文公尋訪他們不到,就把綿上作為他的封田,說:“用這來記錄我的過失,並且表彰善良的人。”
集評
[清]金聖歎:最是清絕峭絕文字,寫其母三段話,是三樣文字,細細玩味之。(《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清]吳楚材、吳調侯:晉文反國之初,從行諸臣,駢首爭功,有市人之所不忍為者。而介推獨超然眾紛之外,孰謂此時而有此人乎?是宜百世之後,聞其風者,猶谘嗟歎息不能已也。篇中三提其母,作三樣寫法,介推之高,其母成之歟!(《古文觀止》卷一)
展喜犒師
——《左傳》僖公二十六年
【題解】
魯僖公二十六年(前634年)夏,齊孝公興兵征討魯國。魯國勢弱,於是決定用外交手段化解這次危機。魯僖公讓展喜作為使者前去犒勞齊軍,並且讓他向哥哥展禽請教辭令。展喜見到齊孝公之後,極力宣揚齊國兩位著名的先君輔助天子安定諸侯,維係諸侯間和睦關係的事跡,將齊孝公此次出師直接放到了違背先人美德的惡名麵前,終於使齊孝公無言以對並撤軍。
【原文】
齊孝公伐我北鄙〔1〕,公使展喜犒師〔2〕,使受命於展禽〔3〕。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使下臣犒執事〔4〕。”齊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曰:“室如懸罄〔5〕,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6〕,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7〕,太師職之。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8〕。’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齊侯乃還。
注釋
〔1〕我:指魯國。〔2〕展喜:人名,魯國大夫,展禽的弟弟。〔3〕展禽:姓展,名獲。〔4〕執事:原指君主左右辦事的人,實指齊孝公,這裏是客氣的說法。〔5〕懸罄(qìng):器中空。形容屋內空空,一無所有,貧窮之極。〔6〕周公:周公旦。大公:薑太公。股肱(gōng):帝王左右輔助得力的人。〔7〕載:指盟約。盟府:古代掌管盟約的官府。〔8〕率:遵行,遵循。
【譯文】
齊孝公領兵攻打魯國北部邊境,魯僖公派展喜去犒勞齊軍,讓他先向展禽請教犒勞時的辭令。齊孝公還沒有進入魯國國境,展喜就出境跟著他,說:“我們的君王聽說您親自出動大駕,將要屈尊光臨敝邑,於是派遣我來犒勞您的侍從。”齊孝公問:“魯國人害怕嗎?”展喜回答道:“小人害怕,君子就不怕。”齊孝公說:“房屋像懸掛的磬,四野空無青草,憑什麼不害怕?”展喜回答說:“憑借先王的遺命。從前周公、齊太公均是周朝股肱之臣,兩人協力輔佐成王。成王慰勞他們,賜他們結盟,說:‘世世代代的子孫都不要互相侵害。’這個盟約還保存在盟府裏,由太師掌管著。桓公因此而集合諸侯,解決他們間的糾紛,彌補他們的過失,救助他們的災難,這樣做是為了顯揚齊國君主過去的職責。到了您即位,諸侯們盼望說:‘他將會繼承桓公的功業吧!’我們因此而不敢聚眾而加以防衛,說:‘難道他即位剛九年,就丟棄了先王的遺命,廢棄了自己的職責嗎?他把先君放到了什麼位置啊?我想您必然不會這樣。’我們是靠著這個才不害怕的。”齊孝公於是領兵回國了。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篇首“受命於展禽”一語,包括到底。蓋展喜應對之詞,雖取給於臨時,而其援王命、稱祖宗大旨,總是受命於展禽者。大義凜然之中,亦複委婉動聽。齊侯無從措口,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所謂子猷山陰之棹,何必見戴也。真奇妙之文。(《古文觀止》卷一)
[清]浦起龍:師出無名,但以室空野曠詰人無恃,齊亦妄矣!曆舉先緒,以塞其口,其妄自廢,而詞令之遞卸總卷,筆力清括。(《古文眉詮》卷二)
燭之武退秦師
——《左傳》僖公三十年
【題解】
魯僖公三十年(前630年),晉國聯合秦國出師圍鄭,危急關頭,鄭文公起用老臣燭之武遊說秦穆公。燭之武從鄭國存亡對於秦國的利害關係出發,勸秦穆公放棄攻鄭,不要為他人做嫁衣裳。秦國此次應邀出兵,是礙於與晉國的聯盟關係,並非真心實意,燭之武的一番言論說中了穆公心事,他於是單獨與鄭國和解,撤軍而去。晉文公也隻好撤軍。
【原文】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1〕,秦軍氾南〔2〕。佚之狐言於鄭伯曰〔3〕:“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
夜縋而出〔4〕。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5〕。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6〕。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7〕,共其乏困〔8〕,君亦無所害。且君嚐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9〕,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10〕,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說〔11〕,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12〕,乃還。
子犯請擊之〔13〕。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14〕。因人之力而敝之〔15〕,不仁;失其所與〔16〕,不知〔17〕;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注釋
〔1〕函陵:地名,在今河南新鄭縣北。〔2〕氾(fàn)南:氾水之南。〔3〕佚之狐:人名,鄭大夫。〔4〕縋(zhuì):係在繩上放下去。〔5〕執事:指代秦穆公。〔6〕薄:削弱。〔7〕行李:外交使者。〔8〕共:通“供”。〔9〕封:疆界。〔10〕闕:損害。〔11〕說:通“悅”。〔12〕杞子、逢孫、楊孫:三人都是秦國大夫。〔13〕子犯:晉國大夫。〔14〕微:非。夫人:指秦穆公。〔15〕敝:損害。〔16〕所與:盟國。〔17〕知:通“智”。
【譯文】
晉文公和秦穆公聯合圍攻鄭國,因為鄭國曾對晉文公無禮,並且對晉國有二心,暗地裏依附了楚國。晉軍駐紮在函陵,秦軍駐紮在氾南。
佚之狐對鄭文公說:“鄭國處於危險之中,如果能派燭之武去見秦穆公,那麼前來征討的軍隊一定能撤走。”鄭伯聽從了他的建議。可是燭之武卻推辭說:“臣壯年的時候,尚且不如別人,現在老了,做不成什麼事了。”鄭文公說:“我沒有能及早地任用您,如今形勢危急才來求您,這是我的過錯。然而鄭國滅亡了,對您也有不利的地方啊!”燭之武便答應了。
當天夜裏就用繩子將燭之武從城上吊下去,他進見秦穆公說:“秦國和晉國前來圍攻鄭國,鄭國已經知道要滅亡了。如果鄭國的滅亡對您有好處,那就煩勞您把鄭國滅掉。隔著別國而想把遠方的土地作為自己的領土,您知道這是難以辦到的,何必要滅掉鄭國而增加鄰邦晉國的土地呢?鄰邦的國力雄厚了,您的國力也就相對削弱了。假如放棄滅鄭的打算而讓其作為您東方路上的主人,秦國使者往來,鄭國可以供給他們所缺乏的東西,對您也沒有什麼害處。況且您也知道晉君所謂的‘賜地’了,他答應過把焦、瑕二地給您;然而,他早上渡河回到了晉國,晚上就在那裏修起了城牆,這您是知道的。晉國哪有滿足的時候?等它在東邊把疆土擴大到了鄭國,就會想擴張西邊的疆土。如果不侵損秦國,如何能取得土地?秦國受損而晉國受益,請您仔細斟酌吧。”
秦穆公聽了很高興,就與鄭國訂立了盟約。並派杞子、逢孫、楊孫駐守鄭國,自己率領大軍回國去了。子犯請求晉文公下令攻擊秦軍。晉文公說:“不行。假如沒有秦穆公的支持,我到不了今天。借助了別人的力量而又去損害他,這是不仁;失掉自己的同盟國,這是不智;以混亂代替聯合一致,這是不武。我們還是回去吧!”於是晉軍也撤離了鄭國。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鄭近於晉,而遠於秦。秦得鄭而晉收之,勢必至者。越國鄙遠,亡鄭陪鄰,闕秦利晉,俱為至理。古今破同事之國,多用此說。篇中前段寫亡鄭乃以陪晉,後段寫亡鄭即以亡秦,中間引晉背秦一證,思之毛骨俱竦。宜乎秦伯之不但去鄭,而且戍鄭也。(《古文觀止》卷一)
[清]過珙:得勢全在“秦、晉圍鄭,鄭既知亡”二語,先令人氣平了一半。以後紆徐曲折,言言刺入秦伯心窩裏去。詞令之妙,一至於此。其悅而且戍也,固宜。(《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