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1〕聘:訪問。〔2〕衛康叔:周公的弟弟。武公:康叔的九世孫。〔3〕泱(yāng)泱:形容氣魄宏大的樣子。〔4〕大公:薑太公呂尚。〔5〕渢(féng)渢:形容樂聲婉轉悠揚。〔6〕陶唐氏:即唐堯。〔7〕《鄶(kuài)》:采自鄶地的樂歌。〔8〕五聲:也稱五音,即宮、商、角、徵、羽五個音階。〔9〕《象箾(shuò)》:古代一種持竿而舞的舞蹈。《南籥(yuè)》:古代一種依照籥聲為節拍而起舞的舞蹈。〔10〕幬(chóu):覆蓋。〔11〕蔑:無。
【譯文】
吳國公子季劄前來魯國訪問,請求觀賞周朝的音樂舞蹈。魯國人讓樂工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說:“美好啊!教化開始奠定基礎了,雖然還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經勤勞而不怨恨了。”樂工為他演唱《邶風》、《鄘風》和《衛風》,他說:“美好啊!深厚啊!雖然有憂思,卻不至於困窘。我聽說衛國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這樣,這恐怕就是《衛風》吧!”樂工為他演唱《王風》,他說:“美好啊!雖有憂思卻沒有恐懼的情緒,這恐怕是周室東遷之後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鄭風》,他說:“美好啊!但它煩瑣得太過分了,百姓已經不堪忍受了。這恐怕是要最先亡國的吧?”樂工為他演唱《齊風》,他說:“美好啊!宏大而深遠,這是大國的音樂啊!可以成為東海諸國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國家吧?國運真是不可限量啊!”
樂工為他演唱《豳風》,他說:“美好啊!博大坦蕩!歡樂卻不放縱,這恐怕是周公東征時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秦風》,他說:“這就叫做‘夏聲’。產生夏聲就說明氣勢宏大,宏大到極點,大概是周朝故地的樂曲吧!”樂工為他演唱《魏風》,他說:“美好啊,輕遠悠揚!粗獷而又婉轉,急促而流暢,用仁德來加以輔助,就可以成為賢明的君主了。”樂工為他演唱《唐風》,他說:“思慮深遠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遺民吧?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憂思如此深遠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後代,誰能像這樣呢?”樂工為他演唱《陳風》,他說:“國家沒有賢明的君主,還能長久嗎?”再歌唱《鄶風》以下的樂曲,季劄就不作評論了。
樂工為季劄歌唱《小雅》,他說:“美好啊!有憂思但卻沒有二心,有怨恨但卻不說出來,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開始衰敗時的音樂吧?那時還是有先王的遺民在啊!”樂工為他歌唱《大雅》,他說:“寬廣啊!和美啊!抑揚曲折而本體剛勁,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樂工為他演唱《頌》,季劄說:“達到頂點了!正直而不傲慢,屈從而不卑下,親近而不因此產生威脅,疏遠而不因此背離,變化而不過分,反複而不令人厭倦,悲傷而不愁苦,歡樂而不放縱墮落,用取而不會匱乏,寬廣而不張揚,施予而不耗損,求取而不貪婪,安守而不停滯,行進而不泛濫。五聲和諧,八音協調,節拍合於章法,演奏先後有序。這都是擁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質啊!”
季劄看到跳《象箾》和《南籥》兩種樂舞後,說:“美好啊!但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時說:“美好啊!周朝興盛的時候,恐怕就是這樣子吧!”看到跳《韶濩》時說:“聖人如此偉大,仍然有不足之處而自覺慚愧,做聖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時說:“美好啊!勤於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誰還能做到呢?”看到跳《韶箾》時說:“功德達到頂點了!偉大啊,就像蒼天無所不覆蓋一樣,像大地無所不承載一樣!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這再有所增加了。觀賞就到這裏吧!如果還有其他樂舞,我也不敢再請求觀賞了!”
集評
[明]張鼐:論詩而歸之於《頌》,論樂而歸之於《韶》,如百川赴海,如七政麗天,脈絡分明,綱領具備。非季劄不能博覽古今,非左氏不能發揚詞理。(《評選古文正宗》卷一)
子產壞晉館垣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題解】
魯襄公三十一年(前542年),鄭簡公在子產的陪同下前往晉國朝覲,受到晉平公冷遇。子產命人拆掉客館的圍牆以容納車馬,晉國大夫前來責問。子產於是以謙和委婉的言辭道明緣由,並且撫今追昔,將晉文公做盟主時對諸侯的禮遇與如今晉侯的輕慢作比較,最終使晉人致歉並厚待之,維護了鄭國的尊嚴。
【原文】
子產相鄭伯以如晉〔1〕,晉侯以我喪故〔2〕,未之見也。子產使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焉〔3〕。士文伯讓之曰〔4〕:“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盜充斥,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館,高其閈閎〔5〕,厚其牆垣,以無憂客使。今吾子壞之,雖從者能戒,其若異客何?以敝邑之為盟主,繕完葺牆〔6〕,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請命。”對曰:“以敝邑褊小,介於大國,誅求無時〔7〕,是以不敢寧居,悉索敝賦,以來會時事。逢執事之不閑,而未得見;又不獲聞命,未知見時。不敢輸幣,亦不敢暴露。其輸之,則君之府實也〔8〕,非薦陳之〔9〕,不敢輸也;其暴露之,則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10〕,無觀台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庫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圬人以時塓館宮室。諸侯賓至,甸設庭燎〔11〕,仆人巡宮,車馬有所,賓從有代,巾車脂轄〔12〕。隸人、牧、圉〔13〕,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公不留賓,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災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今銅鞮之宮數裏〔14〕,而諸侯舍於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逾越。盜賊公行,而天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事,將何所命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
文伯複命。趙文子曰〔15〕:“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16〕,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謝不敏焉。
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乃築諸侯之館。
叔向曰〔17〕:“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18〕,民之協矣;辭之懌矣〔19〕,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注釋】
〔1〕子產:公孫僑,鄭國的執政大夫,春秋時傑出的政治家。〔2〕我喪:指魯襄公剛死了不久。〔3〕垣:牆。〔4〕士文伯:晉國大夫士匄。〔5〕閈(hàn)閎(hóng):均指門。〔6〕繕、葺(qì):都是修補的意思。〔7〕誅求:索取。〔8〕府實:府庫中的物品。〔9〕薦:進獻。〔10〕庳(bǐ):低窪的。〔11〕甸:古代管理柴薪的官。〔12〕巾車:掌管車輛的官。脂轄:給車軸上油。〔13〕隸人:管灑掃一類勞役的人。牧:放牧牛羊的人。圉:養馬的人。〔14〕銅鞮(dī)宮:晉國國君的離宮。〔15〕趙文子:晉國大夫。〔16〕贏:接受,容納。〔17〕叔向:晉國大夫。〔18〕輯:和諧,和睦。〔19〕懌(yì):悅耳。
【譯文】
子產輔佐鄭簡公到晉國去,晉平公以魯國正在辦理喪事為借口,沒有接見他們。子產派人把賓館的圍牆全部拆毀以容納自己的車馬。士文伯責備子產說:“敝國由於政事和刑罰沒有搞好,到處是盜賊,無奈諸侯們屈駕來問候我們國君,因此命令官吏修繕賓客的館舍,加高它的大門,加厚它的圍牆,使賓客使者不會為安全擔心。現在您拆毀了圍牆,雖然您的隨從能夠自行戒備,但別國的賓客怎麼辦呢?由於敝國是諸侯的盟主,才修繕館舍圍牆,以接待賓客,如果把它們都拆了,我們用什麼來滿足賓客的要求呢?我們國君派我前來請教。”子產回答說:“敝國國土狹小,處在大國的中間,大國向我們索取貢物也沒有一定的時間,所以我們不敢安居,隻有悉數搜尋敝國的財物,用它來參加朝會。碰上貴國國君沒有空閑,因而不得見,又沒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見的日期。我們不敢貿然前去進獻財物,又不敢把它們存放在露天。如果進獻,這些東西就是貴國君王府庫中的財物,但是不經過陳列貢品的進獻儀式,我們是不敢進獻的。如果把禮物放在露天裏,又怕天氣幹濕無常而腐爛生蟲,從而加重敝國的罪過。我聽說文公從前做盟主的時候,宮室低矮狹小,沒有宮觀和台榭,卻把接待諸侯的館舍修得十分高大,如同今日貴國國君的寢宮一樣。倉庫和馬廄都得到修繕,司空按時平整道路,泥瓦匠按時粉刷館舍房間。諸侯賓客到來,甸人點起庭院中照明的火燭,仆人檢查巡視客舍是否還有問題,車馬有專門的存放地,賓客的隨從也都有人代替,管理車輛的官員給車軸加油。打掃房間的,伺養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分內的事,朝中的官員們拿出東西來招待賓客。文公從不讓賓客們耽誤時間,可也沒有簡省禮儀,憂賓客之憂,樂賓客之樂,出了事就親自前去查看,指教賓客們不懂的地方,體恤賓客們的不足之處。賓客到來就好像回到了家裏一樣,非但沒有災害,不怕有人搶劫偷盜,而且也不用擔心天氣幹燥潮濕。現在銅鞮宮方圓數裏,卻讓諸侯賓客住在奴仆住的房子裏,大門容納不了車輛進出,又不能翻牆而入。盜賊公然橫行,對於天災瘟疫又沒有任何防治措施,賓客進見沒有一定的時間,接見命令也不知何時發布。如果不拆毀圍牆,就沒有地方存放貢品,罪過就要加重。鬥膽請教您,您對我們有什麼指示?雖說貴國國君遇上魯國的喪事,可這也是敝國的憂傷啊。如果能讓我們獻上財禮,我們會把圍牆修好了再走,這是貴國國君的恩惠,我們哪敢害怕辛勞?”
士文伯於是回去複命了。趙文子說:“是這樣的,我們實在虧於德行,用像奴仆房舍圍牆一樣的圍牆來招待諸侯,這是我們的罪過啊。”於是,他派士文伯前去道歉,承認自己不通達事理。
晉平公接見了鄭簡公,提高了禮儀的規格,宴會和禮品也格外豐厚,然後讓鄭簡公回國。晉國接著就修築了接待諸侯的賓館。
叔向說:“辭令不可廢棄就像這樣啊!子產善於辭令,諸侯靠他的辭令得到了好處,怎麼能說要放棄辭令呢?《詩經》上說:‘言辭和善,百姓融洽;言辭動聽,百姓安寧。’子產大概懂得這個道理吧。”
集評
[清]過珙:盡壞其館垣,子產胸中便已有成算。看其借題發揮,皆是平日所欲吐而未吐者,索性一一吐之。其詞令之妙,可謂適協剛柔之宜。(《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二)
子產論尹何為邑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題解】
鄭國上卿子皮想讓年輕忠厚的尹何去治理一個封邑,以幫助他熟悉政事,子產認為不妥。他通過形象生動的比喻向子皮說明毫無經驗便委以重任的危害,認為應該讓尹何學習了豐富的知識再去從政。說得子皮心悅誠服,最終將家事國事一起托付給子產料理。
【原文】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1〕。子產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願〔2〕,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於子?子於鄭國,棟也。棟折榱崩〔3〕,僑將厭焉〔4〕,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製焉〔5〕。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者製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禦貫〔6〕,則能獲禽;若未嚐登車射禦,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子皮曰:“善哉!虎不敏〔7〕。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小人務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為鄭國,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後知不足。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行。”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麵焉,吾豈敢謂子麵如吾麵乎?抑心所謂危〔8〕,亦以告也。”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是以能為鄭國。
注釋
〔1〕子皮:名罕虎,鄭國上卿。尹何:子皮的家臣。〔2〕願:老實。〔3〕榱(cuī):椽子。〔4〕厭:通“壓”。〔5〕學製:練習裁製衣服。〔6〕貫:通“慣”,熟習。〔7〕虎:子皮自稱。子皮名罕虎。〔8〕抑:隻不過。
【譯文】
子皮想叫尹何去管理封邑。子產說:“他太年輕,不知道能不能勝任。”子皮說:“他老實謹慎,我很喜歡他,他不會背叛我的。讓他到了那裏再學習,他會更加知道如何治理政事的。”子產說:“不行,別人喜愛一個人,總是為他謀求有利於他的事情;現在您喜愛一個人,就想讓他來管理政事,這就如同讓一個還不會拿刀的人去割肉一樣,多半會割傷自己,還有誰敢求被您喜愛?您在鄭國,是棟梁。棟梁折斷椽子崩散,我就會被壓在底下,怎敢不把話全部說出來?您有漂亮的錦緞,是不會讓人用以學裁剪的。高官、大邑,是自身的庇護,反而讓正在學習的人去管理,它們比起漂亮的錦緞來,不是更為重要嗎?我聽說先要學習如何管理政事,而後才能去實際管理,沒有聽說過以前沒接觸過政事,而直接去把實際管理政事來當做學習的。若是真的這樣去做了,一定會有所危害。這就好比打獵,射箭、駕車這一套練熟了,才能獵獲飛禽走獸;如果從沒有駕過車、射過箭,總是擔心著會翻車被壓,哪裏還有工夫去想獲取獵物?”子皮說:“說得不錯呀,我真是不明事理。我聽說君子追求了解大的、遠的事情,小人致力於了解小的、近的事情。我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愛惜珍重;高官、大邑是用來庇護自身的,我卻疏忽和輕視了它們。要不是您的這番話,我是不會明白的。從前我說:‘您來治理鄭國,我來治理我的家族,如此以求蔭庇,這樣是可行的。’現在才知道這樣不夠。從現在起,我請求即使是我家族內的事務,也要聽取您的意見後再行動。”子產說:“人心的不一樣就好像人的麵容各不相同一般,我怎敢說您的麵容和我的麵容相像呢?不過我心裏覺得危險的事,就會把它告訴您。”子皮認為子產忠誠,所以將政事全部托付給他,子產因此而能夠在鄭國當政。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二語,是通體結穴,前後總是發明此意。子產傾心吐露,子皮從善若流,相知之深,無過於此。全篇純以譬喻作態,故文勢宕逸不群。(《古文觀止》卷二)
子產卻楚逆女以兵
——《左傳》昭公元年
【題解】
魯昭公元年(前541年),楚國的公子圍以聘問迎娶為借口,率眾來到鄭國,打算趁機襲鄭。子產看出了楚人的圖謀,於是派人勸其在城外舉行儀式。然而楚人並不善罷甘休,太宰伯州犁奉命前來,婉詞責問。子羽在子產的授意下,直言反駁,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楚人包藏禍心,使其知道鄭國已有防備,不敢輕舉妄動。
【原文】
楚公子圍聘於鄭〔1〕,且娶於公孫段氏〔2〕。伍舉為介〔3〕。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4〕,乃館於外。
既聘,將以眾逆〔5〕。子產患之,使子羽辭,曰:“以敝邑褊小〔6〕,不足以容從者,請鞮聽命〔7〕!”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對曰〔8〕:“君辱貺寡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室。’圍布幾筵,告於莊、共之廟而來。若野賜之,是委君貺於草莽也〔9〕,是寡大夫不得列於諸卿也。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10〕,其蔑以複矣〔11〕。唯大夫圖之。”子羽曰:“小國無罪,恃實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己,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小國失恃而懲諸侯,使莫不憾者,距違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不然,敝邑,館人之屬也,其敢愛豐氏之祧〔12〕?”
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櫜而入〔13〕。許之。
注釋
〔1〕公子圍:春秋楚共王次子,名圍,時任令尹。聘:訪問。〔2〕公孫段:鄭國大夫。〔3〕伍舉:楚國大夫。介:副使。〔4〕行人:掌管朝覲聘問的官員。〔5〕逆:迎接。〔6〕褊(biǎn):狹小。〔7〕(shàn):古代祭祀或會盟用的場地。〔8〕令尹:楚國官名。太宰:管理王家內外事務的官員。〔9〕貺(kuàng):賜。〔10〕老:大臣。〔11〕蔑:無。〔12〕祧(tiāo):祖廟。〔13〕垂櫜(gāo):倒懸箭袋。
【譯文】
楚國的公子圍到鄭國訪問,同時要迎娶公孫段家的女兒。楚大夫伍舉作為公子圍的副使。他們一行人將要進入鄭國的賓館,鄭國人討厭他們的到來,因此叫外事官員子羽去同他們商談,於是他們便住在了城外。
訪問的禮儀結束以後,公子圍準備帶領眾多士兵進入鄭國迎親。子產因此而感到擔心,派子羽前去推辭,說:“因為敝國窄小,不足以容納跟隨您的人,請求在郊外開辟行禮的場地,我們將在那裏聽候您的吩咐。”公子圍命令太宰伯州犁回答說:“承蒙貴國國君恩賜我們的大夫圍,對圍說:‘將把豐家的女兒嫁給你做妻室。’為此,公子圍置辦筵席,在宗廟裏祭告了莊王、共王然後才前來。如果在郊外恩賜我們,就等於將貴國國君的恩賜棄於草野,這樣一來,就使得我們的大夫圍不能立於諸卿的行列裏了。不僅如此,這也會使得圍蒙騙了他的先君,也就不能再做楚君的臣子了,恐怕也沒有臉回楚國去了,請大夫斟酌。”子羽說:“小國沒有罪過,但全心依仗大國倒確實是罪過。我們本來想著依仗你們大國的庇護以使自己能過得安穩些,可是大國也許包藏禍心想來圖謀我們。假如像鄭國這樣的小國失去依靠,依附於楚國的諸侯就會以鄭國為戒,無不怨恨,於是開始違抗抵觸楚君的命令,使楚君的命令不能暢通無阻地施行,這才是我們所擔心的。如果不是這樣,敝國本來就是用來招待人的大賓館,我們怎麼敢吝惜豐氏的祖廟,不讓你們進城來成禮呢?”
伍舉知道鄭國有了防備,請求允許眾人倒轉弓袋進入城中,鄭國這才答應了他們。
子革對靈王
——《左傳》昭公十二年
【題解】
楚靈王是曆史上有名的縱欲無度的君王。本篇講述的是他的大臣子革,如何以委婉迂回的方式對其加以勸諫的故事。子革的一席話讓楚靈王很受震撼,但靈王最終不能有所克製,所以不得善終。
【原文】
楚子狩於州來〔1〕,次於潁尾,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2〕。楚子次於乾溪〔3〕,以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複陶〔4〕,翠被〔5〕,豹舄〔6〕,執鞭以出,仆析父從〔7〕。
右尹子革夕〔8〕,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並事康王〔9〕,四國皆有分〔10〕,我獨無有。今吾使人於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11〕,篳路藍縷以處草莽〔12〕,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禦王事〔13〕。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周不愛鼎,鄭敢愛田?”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請曰:“君王命剝圭以為柲〔14〕,敢請命。”王入視之。
析父謂子革:“吾子,楚國之望也。今與王言如響,國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厲以須,王出,吾刃將斬矣。”
王出,複語。左史倚相趨過〔15〕。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16〕。”對曰:“臣嚐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臣問其詩而不知也。若問遠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對曰:“能。其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王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數日,不能自克,以及於難。
仲尼曰:“古也有誌:‘克己複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於乾溪?”
注釋
〔1〕州來:楚地名,在今安徽鳳台。〔2〕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國大夫。徐:小國名,在吳、楚之間。〔3〕乾溪:在今安徽亳縣東南。〔4〕秦複陶:秦國所贈可以防雨雪的羽衣。〔5〕翠被:用翠羽裝飾的披肩。〔6〕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7〕仆析父:楚國大夫。〔8〕子革:鄭大夫子然之子。〔9〕熊繹:楚國始封的君主。燮父:晉國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於魯。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兒子。〔10〕四國:指齊、晉、魯、衛。〔11〕辟:通“僻”,偏僻。荊山:楚人的發祥地,在今湖北南漳縣西。〔12〕篳(bì)路:柴車。〔13〕桃弧:桃木做的弓。棘矢:酸棗木做的箭。〔14〕剝:剖開。(qī):斧子。柲(bì):柄。〔15〕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16〕《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皆為古書名,早已失傳。
【譯文】
楚靈王在州來一帶遊獵,駐紮在潁尾,派遣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率軍圍攻徐國以威脅吳國。楚靈王駐留在乾溪,作為他們的後援。其時天正下雪,楚靈王頭戴皮帽子,身穿秦國贈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腳踏豹皮鞋,手拿馬鞭走出來。仆析父跟隨在後麵。
右尹子革晚上進見。楚靈王接見了他,摘掉了帽子,脫下披肩,放下鞭子,對他說:“從前我們的先王熊繹,和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個國家都分有寶器,唯獨我國沒有。如果現在我派人到周朝,請求把寶鼎賜給我們作為寶器,天子會給我嗎?”子革回答說:“會給君王的啊!從前我們先王熊繹居住在偏僻的荊山,駕著柴車,穿著破衣,住在雜草叢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隻能用桃木弓、棘木箭進獻天子。齊國,是天子的舅父,晉國、魯國和衛國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國因此沒有分得寶器,而他們都得到了。現在周朝和這四個國家都服侍君王,將會唯命是從,難道還會吝惜鼎嗎?”楚靈王說:“從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許國的舊地,現在鄭國人賴在這片土地上,不肯給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會給我嗎?”子革回答說:“會給君王的啊!周朝尚不愛惜寶鼎,鄭國哪敢愛惜土地?”楚靈王說:“從前諸侯疏遠楚國而害怕晉國,現在我們大修陳、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戰車千輛,這裏也有您的功勞,諸侯會害怕我們嗎?”子革回答說:“會害怕君王的啊!僅這四個城邑的力量,就已經夠讓諸侯害怕的了。再加上楚國,諸侯哪敢不畏懼君王啊!”
這時,工尹路跑過來請示說:“君王命令剖開玉圭來裝飾斧柄,請問製作成什麼式樣?”楚靈王便進去察看了。
析父對子革說:“您是楚國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順著君王的意思說話,好像他的回聲一樣,這樣的話,國家的前途將如何是好?”子革說:“我磨快刀刃等著,君王出來,我的刀鋒就要砍下去了。”
楚靈王出來,繼續與子革交談。左史倚相快步走過,楚靈王說:“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對待他!這個人能夠讀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說:“下臣曾經問過他,從前周穆王想要滿足自己的願望,走遍天下,要求到處都留下他的車轍馬跡,祭公謀父作了《祈招》這首詩來使穆王的心能夠安定下來,有所自製,穆王因此得以善終於祗宮。下臣問他這首詩他就不知道。如果問更遠的事情。他哪裏能夠知道呢?”楚靈王說:“您能知道嗎?”子革回答說:“能。這首詩說:‘《祈招》安靜和悅,表明了有德者的聲音。希望我君王的氣度,如玉一樣純潔,如金一樣堅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們,自己沒有貪求醉飽之心。’”
楚靈王向子革作揖然後入內,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著,如此過了好幾天,但終究不能克製自己,因而遇上了禍難。
孔子說:“古時有這樣的記載說:‘克製自己,使言行合於禮,就是仁。’真是說得好啊!楚靈王如果能夠這樣,哪能在乾溪蒙受恥辱呢?”
子產論政寬猛
——《左傳》昭公二十年
【題解】
本篇記述的是子產病重之時,向將要繼承政事的子太叔言傳關於治政寬猛的一些方略,並且附帶了作者援引經典而發表的觀點。
【原文】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1〕:“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2〕,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3〕。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4〕;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5〕,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6〕,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7〕。’和之至也。”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注釋
〔1〕子大(tài)叔:指遊吉。〔2〕狎:親近,輕忽。〔3〕萑(huán)苻(pú)之澤:澤名。〔4〕汔(qì):接近,庶幾。〔5〕柔:安撫。〔6〕(qiú):急躁。〔7〕遒(qiú):積聚。
【譯文】
鄭國的子產生了病,他對太叔說:“我死了以後,您肯定會執政。隻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夠用寬和的方法來使百姓服從,其次的政策沒有比剛猛嚴厲更有效的了。火猛烈,百姓一看見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裏;水柔弱,百姓親近而在其中玩耍,因此有很多人死在水裏,所以運用寬和的施政方法很難。”子產病了幾個月之後就去世了。
太叔執政,不忍心施行猛政而采用寬政。鄭國的盜賊很多,聚集在萑苻澤裏劫掠過往行人。太叔得知後感到後悔,說:“要是我早聽他老人家的話,就不會到這種地步了。”於是,他派步兵去攻打萑苻的盜賊,把他們全部殺了,盜賊才稍稍有所收斂。
孔子說:“好啊!施政寬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猛政來加以糾正;施政嚴厲,百姓就會受到摧殘,百姓受到摧殘就施以寬政。用寬政來彌補猛政的缺失,用猛政來彌補寬政的缺失,政事因此而和諧。《詩經》上說:‘百姓已經辛勞,企盼能稍稍得到安康;在京城之中施行仁政,以此來安撫四方諸侯。’這就是施行寬政。‘不能放縱欺詐善變的人,以管束心存不良者;要製止掠奪暴虐的行為,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向來殘忍而不懼法度。’這是用猛政來糾正寬政的缺失。‘安撫邊遠的地方,統治好自己周邊的地方,用此來安定我王室。’這是用平和的政治來安定國家。又說:‘不急不緩,不剛不柔;施政寬和,各種福祿就會聚集。’這是寬和到了極點。”等到子產去世,孔子得到了消息,流著眼淚說:“子產繼承了古人仁愛的遺風呀!”
吳許越成
——《左傳》哀公元年
【題解】
魯哀公元年(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夫椒打敗越國,越王勾踐遣使求和,夫差準備答應越國的請求。吳國名臣伍子胥援古證今,深刻分析了當前局勢,主張就勢滅越,以絕後患。吳王夫差剛愎自用,不納忠言,伍子胥所以發出日後吳為越亡的預言。
【原文】
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報檇李也〔1〕。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於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2〕。吳子將許之。
伍員曰:“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3〕,滅夏後相〔4〕。後緡方娠〔5〕逃出自竇,歸於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6〕,能戒之。澆使椒求之〔7〕,逃奔有虞,為之庖正〔8〕,以除其害。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9〕,而邑諸綸〔10〕,有田一成〔11〕,有眾一旅〔12〕。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13〕,使季杼誘豷〔14〕,遂滅過、戈,複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於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勾踐能親而務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於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後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讎,以是求伯〔15〕,必不行矣。’”
伍子胥畫像鏡
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注釋
〔1〕檇(zuì)李:在今浙江嘉興西南。〔2〕嚭(pǐ):夫差寵臣。行成:議和。〔3〕斟灌、斟(xún):均為夏同姓諸侯。〔4〕相:夏朝君主,夏禹的曾孫。〔5〕後緡:夏王相的妻子。〔6〕惎(jì):憎恨。〔7〕椒:澆的臣子。〔8〕庖正:主管膳食的官員。〔9〕虞思:虞國國君。二姚:虞思的兩個女兒。〔10〕綸:有虞地名,在今河南虞城縣東南。〔11〕成:古代十方裏為一成。〔12〕旅:古代以五百人為一旅。〔13〕女艾:少康的臣子。〔14〕季杼:少康之子。豷(yì):澆的弟弟,封於戈。〔15〕伯:通“霸”。
【譯文】
吳王夫差在夫椒打敗了越軍,報了檇李之戰的仇。吳軍隨即進入了越國。越王勾踐率領披甲持盾的五千名士兵退守到會稽山,並派大夫文種通過吳國太宰伯嚭向吳王求和。吳王夫差準備同意越國的請求。
伍員說:“不能答應。臣聽說:‘樹立美德越多越好,去除病害越徹底越好。’從前過國的國君澆殺了斟灌後又去攻打,滅了夏朝君主相。相的妻子後緡當時懷有身孕,從牆洞逃了出去,逃回到娘家有仍國,在那裏生下了少康。少康長大後做了有仍國的牧正,他記恨澆,又時刻對澆有所戒備。澆派大臣椒四處搜尋少康,少康又逃到了有虞國,在那裏當上了庖正,得以避開了災難。有虞國的國君虞思就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為妻,並把綸邑封給了少康,少康於是有了方圓十裏的土地,有了五百名士兵。少康能夠廣施德政,並開始謀劃複興國家,他召集夏朝的遺民,給他們加官定爵。他又派女艾去刺探澆的情況,派季杼去引誘澆的弟弟豷,結果滅掉了過國和戈國,複興了夏禹的功業,祭祀夏朝的祖先,同時祭祀天帝,恢複了從前的典章製度。現在是吳國不如當時的過國強大,而越國卻比當時的少康強大,如果讓越國強盛起來,豈不成了吳國的災難?越王勾踐能夠親近他的臣民,注意施行恩惠,施行恩惠就不失民心,親近民眾就不會忘掉有功的人。越國同我們國土相連,又世世代代結為仇敵。在我們打敗了越國的時候不把它根除,卻要保留它,這就違背了天意而助長了仇敵,日後即使後悔,也無法將其消滅了。吳國的衰亡,已經為期不遠了。吳國處在夷蠻之間,然而還要助長仇敵,想拿這個去謀求霸主地位,必定是不能如願的。”
吳王夫差不聽勸告。伍員退出來後對別人說:“越國用十年的時間繁衍積累,用十年的時間教育訓練,二十年之後,吳國的宮室恐怕要變成池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