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誌於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1〕,吾振旅焉。”
申胥諫曰:“不可許也。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又非懾畏吾甲兵之強也。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誌。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故婉約其辭,以從逸王誌〔2〕,使淫樂於諸夏之國,以自傷也。使吾甲兵鈍弊,民人離落,而日以憔悴,然後安受吾燼。夫越王好信以愛民,四方歸之,年穀時熟,日長炎炎。及吾猶可以戰也,為虺弗摧〔3〕,為蛇將若何?”
吳王曰:“大夫奚隆於越?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若無越,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4〕?”乃許之成。
將盟,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以盟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幹〔5〕,足以結信矣。以盟為無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6〕。
注釋
〔1〕反:同“返”。〔2〕從逸:放縱安逸。〔3〕虺(huǐ):小蛇。〔4〕曜(yào):通“耀”,炫耀。〔5〕口血未幹:指定盟時間不長。古人盟會時,微飲牲血,或含於口中,或塗於口旁,以示信守誓言的誠意。〔6〕荒:空。
【譯文】
吳王夫差於是對眾大夫們說:“我要對齊國采取大的行動,因此準備答應同越國講和,希望你們不要反對我的想法。假若越王變得真心服從於我,我還求什麼?若他不悔改,等我回來,再調集軍隊征討他。”
申胥勸阻說:“您不能同越國講和呀。越國不是真心實意要同吳國交好,也不是懼怕我們武力的強大。大夫文種勇敢而善於謀略,他是要把吳國放在股掌之上來玩弄啊,以此來實現他平生的抱負。他本來就知道您喜歡威風而且又爭強好勝,所以故意使自己說出來的話順耳動聽,以此來使君王的心意放縱,使您想稱霸中原諸國,到那裏享樂,最後使我們自己受到傷害。他想使我們的軍隊在爭霸中筋疲力盡,失去銳氣;使我們的人民離散漂泊,國力一天比一天地削弱,然後他們就能毫不費力地收拾我們的殘局。越王是一個崇尚信用而又愛護人民的君主,鄰國都歸服他,越國每年莊稼豐收,國勢蒸蒸日上。趁我們還能與其戰鬥,就應該抓住時機消滅它。小蛇不除,等它成大蛇了,將如何對付?”
吳王說:“你為什麼這樣看重越國?越國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大的隱患了?若是沒有越國,我怎能在春季秋季炫耀我的軍力?”於是同意與越國講和。
就要舉行盟誓的時候,越王又派諸稽郢來推辭說:“認為盟誓有什麼益處嗎?前次歃血為盟時留在嘴唇上的血跡還沒有幹,足以表明信義了。認為盟誓沒有什麼益處嗎?您舍棄武力來和我們訂立盟約,為什麼看重鬼神而輕視自己呢?”吳王於是同意了,僅僅是講了和而沒有盟誓。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夫差廣侈已極,隻“越曾足為大虞”一語,雖有百諫諍,亦莫之人矣。胥、種謀國之智,若出一轍。而吳由以亡,越由以霸,用與不用異耳。(《古文觀止》卷三)
《公羊傳》
《公羊傳》:又稱《春秋公羊傳》。據說它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公羊高為解釋《春秋》一書所作的,旨在闡發《春秋》中所包含的政治觀點。他最初是師徒間口耳相傳,並沒有形成書麵文字,直到漢景帝初年才由公羊壽和胡母生寫定成書。《公羊傳》的體例一般是先引《春秋》經文,然後自問自答,為研究秦漢時期的儒家思想提供了重要資料。
春王正月
——《公羊傳》隱公元年
【題解】
本篇是對《春秋》經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釋,從而闡發尊崇王道,維護社會秩序和統一局麵的“大一統”思想。文中同時論述了“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的宗法製度下確定的繼承原則。
【原文】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1〕?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2〕?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3〕。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4〕。隱於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5〕,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注釋
〔1〕曷:通“何”。〔2〕公:指魯隱公。〔3〕反:歸還。桓:魯桓公,魯惠公庶子。惠公死時桓公尚年幼,由隱公攝政。後來桓公殺死隱公,自立為國君。〔4〕扳:通“攀”,擁戴。〔5〕適:通“嫡”,正妻。
【譯文】
“元年”是什麼意思?是君主即位的頭一年。“春”是什麼意思?是四季中的頭一季。“王”指的是哪一位?指的是周文王。為什麼先說“王”然後說“正月”?因為正月是周文王所確定的正月。為什麼要說“王正月”?因為四方都奉行周曆,表明天下統一。
記載隱公為什麼不說是即位?這是為了成全隱公的心願。為什麼要成全隱公的心願?因為隱公打算治理好國家,然後把國家交還給桓公。為什麼要還給桓公?因為桓公雖然年幼但地位尊貴,隱公雖然年長卻地位略低,但他們這種尊卑的區別很小,國人是不知道的。隱公年長而又賢能,所以大臣們擁立隱公為君。隱公如果在這個時候辭讓,那麼他也不知道桓公日後是否一定會被立為國君。況且如果立桓公為國君,恐怕各位大夫們也不能盡力輔佐這位幼君。因此凡是隱公對於自己攝位為君的考慮,實際上都是為了日後桓公能被立為國君。隱公年長而又賢能,為什麼不應該立為國君呢?這是因為立國君有立國君的製度,立嫡子為國君,隻根據年齡大小而不根據是否賢良;立庶子為國君,隻根據地位尊卑而不根據年齡大小。那麼桓公為什麼尊貴?因他的母親尊貴,母親尊貴兒子為什麼就一定尊貴?是因為兒子由於母親尊貴而尊貴,母親又由於兒子尊貴而尊貴。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透發“將平國而反之桓”句,推見至隱。末一段,又因隱、桓而表揭立子之義。其下字運句,又跌宕,又閑靜,又直截,又虛活,不但以簡勁擅長也。(《古文觀止》卷三)
宋人及楚人平
——《公羊傳》宣公十五年
【題解】
本篇是解釋《春秋》中“宋人及楚人平”這句經文的。楚宋交戰,楚國的司馬子反與宋國的華元同時窺探對方軍情,在土山上相遇。司馬子反得知宋國軍民極度疲憊以至於易子而食,出於仁義而將楚軍軍情告之華元,並最終促使楚王撤軍。文章對子反的仁義之心表示讚許,但也認為這樣的行為不足為常法。
【原文】
外平不書〔1〕,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2〕。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3〕。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4〕,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5〕,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於莊王〔6〕。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注釋
〔1〕平:講和。書:記載。〔2〕司馬子反:楚國大夫。〔3〕堙(yīn):小土山。〔4〕柑:通“鉗”,指讓馬嘴銜住木棍,不能進食。〔5〕矜:憐憫。〔6〕反:同“返”。
【譯文】
楚國和其他國家講和的事情,魯史是不記載的,這次為什麼記下來了?是為了讚揚這次的講和是由兩國的大夫自己促成的。為什麼要讚揚兩國大夫自己促成講和呢?楚莊王圍攻宋國都城,他的軍隊隻有七天的口糧而已,如果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隻有打道回府了。楚王於是派司馬子反登上土堙,窺探宋城中的動靜。正巧宋國的華元也登上了宋城中的土堙,他看見了司馬子反,於是就出來見他。司馬子反問:“城中的情況如何?”華元說:“疲憊不堪了!”司馬子反問:“到了什麼程度?”華元回答說:“交換了孩子吃,劈開屍骨當柴火做飯。”司馬子反說:“唉!真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但我聽人家說過:被圍困的人往往讓馬嘴裏銜一根木棍,然後再喂它,馬沒辦法吃到草,外人看起來好像是馬已經吃得很飽的樣子,他們還把肥壯的馬牽出來給客人看,表示不缺糧草。可是你為什麼要說出城中的實情呢?”華元說:“我聽說:君子見到別人困厄就會產生憐憫,小人見到別人困厄就會幸災樂禍。我見你是個君子,所以以實相告。”司馬子反說:“我知道了。你們努力防守吧,我軍也隻有七日的口糧了,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不得不解圍回國。”說罷,向華元作揖告別。
司馬子反回到莊王那裏,莊王問:“情況如何?”司馬子反回答說:“已經是疲憊不堪了。”莊王問:“到了什麼程度?”司馬子反回答說:“城中的人交換孩子吃,劈開屍骨當柴火燒。”莊王說:“唉!確實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要攻下宋城,然後再回去。”司馬子反說:“不行。我已經告訴他軍中隻有七天的口糧了。”莊王勃然大怒,說:“我派你去偵察敵情,你為什麼要把我軍軍情告訴他?”司馬子反說:“小小的宋國,尚且有不欺騙別人的臣子,我們楚國難道可以沒有嗎?所以我也把實情告訴了他。”莊王說:“好吧,先住下來,不要再有什麼舉動了。盡管宋國已經知道我軍軍糧將盡,我還是要打下這裏,然後再回去。”司馬子反說:“那麼就請您住在這裏好了,我請求回去。”莊王說:“你離開我回去,讓我和誰一起住在這裏?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於是帶領軍隊離開了宋國。所以君子讚揚這次講和是由兩國大夫自己促成的。他們都是大夫,而為什麼稱他們為“人”?是為了貶低他們。為什麼要貶低他們?因為講和的人是處在下位的臣子,這樣做有越權之嫌。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通篇純用複筆,曰“憊矣”、曰“甚矣憊”、曰“諾”、曰“雖然”,愈複愈變,愈複愈韻。末段曰“吾猶取此”而歸、曰“臣請歸爾”、曰“吾亦從子而歸爾”,尤妙絕解頤。(《古文觀止》卷三)
吳子使劄來聘
——《公羊傳》襄公二十九年
【題解】
本篇是對《春秋》中“吳子使劄來聘”這句經文的解釋。文中讚頌了季劄因為不願違背君位繼承傳統而拒絕回國即位的行為,結尾部分闡明認為季劄賢良卻直呼其名(《春秋》中對賢人或書字,或書子),是為了使他的稱呼合乎臣子身份。
吳王光鑒 春秋
吳王光即吳王闔閭,此鑒內有銘文52字,記吳王光作器。
【原文】
吳無君、無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賢季子也〔1〕。何賢乎季子〔2〕?讓國也。其讓國奈何?謁也、餘祭也、夷昧也,與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愛之,同欲立之以為君。謁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3〕,季子猶不受也。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國乎季子。”皆曰:“諾。”故諸為君者,皆輕死為勇,飲食必祝曰:“天苟有吳國,尚速有悔於予身!”故謁也死,餘祭也立;餘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則國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僚者〔4〕,長庶也〔5〕,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爾。闔閭曰〔6〕:“先君之所以不與子而與弟者,凡為季子故也。將從先君之命與,則國宜之季子者也。如不從先君之命與,則我宜立者也。僚惡得為君乎?”於是使專諸刺僚,而致國乎季子。季子不受曰:“爾弑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爾殺吾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去之延陵〔7〕,終身不入吳國。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義,以其不殺為仁。
賢季子,則吳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為臣,則宜有君者也。劄者何?吳季子之名也。春秋賢者不名,此何以名?許夷狄者,不壹而足也。季子者,所賢也,曷為不足乎季子?許人臣者必使臣,許人子者必使子也。
注釋
〔1〕賢:讚許。〔2〕季子:季劄,吳王壽夢的幼子。〔3〕迮(zé):倉猝。〔4〕僚:吳王僚,夷昧之子。〔5〕長庶:庶子中最年長者。〔6〕闔閭:名光,吳王謁之子,謁是吳王壽夢的長子。按照當時立嫡以長的原則,實際上應該是闔閭繼承王位。〔7〕延陵:吳邑名,在今江蘇武進縣境。
【譯文】
《春秋》記載吳國的事情,對吳國君臣沒有國君、大夫的稱謂,這裏為什麼又稱國君,又稱大夫呢?這是因為季子賢良的緣故。為什麼說季子賢良?是因為他把君位讓給兄長了。他讓君位給兄長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謁、餘祭、夷昧和季子,是同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紀最小但很有才幹,兄長們都喜歡他,都想立他做國君。謁說:“現在如果倉促地把國家傳給季子,季子還是不會接受的。我想我們不要傳位於子而傳位於弟,弟兄依次為君,最後把國家交給季子。”大家都說:“好的。”所以這幾個做國君的都以輕視死亡為勇敢,每到吃飯時必定禱告說:“上天如果還要吳國存在下去,就趕快把災難降到我身上。”所以謁死後,餘祭繼位;餘祭死後,夷昧繼位;夷昧死後,就應當輪到季子做國君了。
那時季子出使在外,沒有回來。僚是庶子中年紀最大的,即位做了國君,季子出使歸來,回到吳國,就把僚當做國君看待。闔閭說:“先君所以不把國家傳給兒子而傳給弟弟,都是因為季子的緣故。如果遵從先君的遺命,就應當把國家傳到季子手中;如果不遵從先君的遺命,那麼就應該我做國君,僚怎麼能當國君呢?”於是派專諸刺殺了僚,要把國家交給季子,季子不肯接受,說:“你殺了我的國君,我接受你交來的國家,這就變成了我與你合謀篡位。你殺了我兄長的兒子,我再把你殺掉,這是父子兄弟相互殘殺,這樣下去,一輩子也沒有停止的時候。”於是離開吳國前往延陵,終身沒有再回過吳國。所以君子把他不接受君位這一舉動當做是義,把他不提倡自相殘殺看做是仁。
讚美季子賢良,那為什麼吳國又出了國君、大夫呢?這是因為季子既然做了臣子,那就應該有國君了。“劄”是什麼?是吳國季子的名。《春秋》中對賢者不直書其名,這裏為什麼直書其名?這是因為讚許夷狄,不能因為他們有一件事做得好就認為他們已很完美了。季子被認為是賢良之人,為什麼還認為他不算完美呢?因為讚美人臣就要從為人臣子的角度上去讚美他,讚美人子就要從作為人子的角度上去讚美他。
《穀梁傳》
《穀梁傳》:又稱《春秋穀梁傳》。據說它是孔子的再傳弟子穀梁赤為解釋《春秋》而作的。《穀梁傳》的體例和語言風格與《公羊傳》很相近,成書和寫定的過程也很類似,但思想的豐富性和社會影響不及《公羊傳》。
鄭伯克段於鄢
——《穀梁傳》隱公元年
【題解】
本篇是對《春秋》經文“鄭伯克段於鄢”的解釋。對比前麵《左傳》中記述的這一故事可以看出,《左傳》以敘事為主,語言形象生動;《穀梁傳》則側重於解釋經文,語言稍嫌呆板。
【原文】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1〕。
段,鄭伯弟也。何以知其為弟也?殺世子、母弟〔2〕,目君。以其目君,知其為弟也。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
於鄢〔3〕,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雲爾,甚之也。
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注釋
〔1〕段:共叔段,鄭莊公的弟弟。〔2〕世子:古代天子和諸侯的嫡長子。〔3〕鄢:鄭邑名,在今河南鄢陵縣境。
【譯文】
“克”是什麼意思?就是“能夠”的意思,能夠幹什麼呢?是能夠“殺”的意思。為什麼《春秋》上不說“殺”呢?是因為共叔段有一些擁護者。
共叔段,是鄭伯的弟弟,怎麼知道他是弟弟呢?凡是殺掉太子和同母弟弟的,都稱為君,這裏稱他為君,所以就知道共叔段是弟弟了。共叔段是弟弟,而不稱他為弟弟,是公子而又不稱他做公子,是貶低他的意思,是因為共叔段喪失了做子弟的道德。貶低共叔段卻又更加責備鄭伯。為什麼更加責備鄭伯呢?更加責備鄭伯是因為他處心積慮已久,最終致使共叔段走上了被殺的道路。
“於鄢”,是說共叔段逃到了遙遠的地方。鄭伯追殺共叔段就好像從母親懷裏搶過嬰兒殺掉那樣,所以更加責備他。
然而作為鄭伯,該怎麼辦才算恰當呢?不著急去追殺那逃亡的賊子,這才是對自己親愛、嗬護自己的親人的做法。
虞師晉師滅夏陽
——《穀梁傳》僖公二年
【題解】
本篇是對《春秋》經文“虞師晉師滅夏陽”的解釋。文中還著重記述了晉國謀臣荀息對於向虞國借路征伐虢國一事的籌策,剖分入理,引人入勝。結尾處荀息牽馬持璧向晉君彙報的情節,富有戲劇性,讓人回味。
【原文】
非國而曰“滅”,重夏陽也〔1〕。虞無師,其曰“師”,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師也。其先晉何也?為主乎滅夏陽也。夏陽者,虞、虢之塞邑也。滅夏陽而虞、虢舉矣〔2〕。
虞之為主乎滅夏陽,何也?晉獻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產之乘、垂棘之璧〔3〕,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如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宮之奇諫曰:“晉國之使者,其辭卑而幣重,必不便於虞。”虞公弗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宮之奇又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之謂與。”挈其妻子以奔曹〔4〕。
獻公亡虢,五年,而後舉虞。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
注釋
〔1〕夏陽:地名,在今山西平陸北。〔2〕舉:攻克。〔3〕屈產之乘(shèng):屈地出產的良馬。垂棘:晉地名,出產美玉。〔4〕挈(qiè):帶領。曹:春秋時的小國,都在陶丘,在今山東定陶西南。
【譯文】
不是一個國家而稱它“滅”,這表示重視夏陽。虞國沒有出兵攻打夏陽,《春秋》卻提及了軍隊,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晉國出兵前,虞國就已經把夏陽陷於亡覆的境地了,所以不能不說虞國也出動了軍隊。為什麼說虞國先於晉國陷夏陽於亡覆的境地呢?是因為虞國的作為是使夏陽亡覆的主要原因。夏陽,是虞國和虢國邊境上的重要城鎮。夏陽陷落,虞國和虢國也就唾手可得了。
說虞國是夏陽亡覆的主要因素,這是什麼意思?晉獻公想要去征討虢國,荀息說:“國君為何不用屈地出產的良馬和垂棘出產的玉璧去向虞國借路呢?”晉獻公說:“這些都是晉國的寶貝啊。如果虞國接受了我的禮物,卻不借路給我,那我怎麼辦?”荀息說:“按小國侍奉大國的道理,它不借路給我們,就一定不敢接受我們的禮物。如果接受了我們的禮物,又借路給我們,那麼這美玉就是我們從宮中的府庫裏取出來存放在宮外的府庫裏,這良馬就是從宮內的馬棚裏牽出來放在宮外的馬棚中。”晉獻公說:“有宮之奇在那裏,他一定不會讓國君接受這禮物的。”荀息說:“宮之奇的為人,心裏明白但卻膽小懦弱,況且他又是從小和虞國國君一起長大的。心中明白就會使他言語簡略,膽小懦弱就使他不能夠強諫,他從小和虞國國君一起長大,虞君就不會拿他的話當回事兒。況且玩物、寶貝就放在自己的麵前,而災禍卻要在虢國之後,這是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想到的。我料定虞國國君是個中等智力以下的人。”晉獻公於是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
宮之奇向虞君進諫說:“晉國的使者,說話謙卑而送來的禮物十分貴重,這其中一定有對虞國不利的地方。”虞君不聽,接受了禮物,並借路給了晉國。宮之奇又進諫說:“俗語說:‘唇亡則齒寒。’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於是帶上的妻子兒女一起逃到曹國去了。
晉獻公滅掉了虢國,魯僖公五年,又滅掉了虞國。荀息牽著良馬,捧著玉璧,走到晉獻公跟前說:“玉還是原來的玉,隻是這馬的年紀卻增長了。”
集評
[清]孫琮:使虞公不貪賄,與虢同力禦晉,雖有智謀如荀息,其若二國何!虞受賄而殘兄弟之國,故《春秋》以為首惡,加於晉一等。彼自亡其社稷,亦不足惜矣。(《山曉閣穀梁選》卷一)
[清]吳楚材、吳調侯:全篇總是寫虞師主滅夏陽,筆端清婉,迅快無比。中間“玩好在耳目之前”一段,尤異樣出色,禍患之成,往往墮此,古今所同慨也。(《古文觀止》卷三)
《禮記》
《禮記》:是儒家經典之一,也稱《小戴禮記》或《小戴記》,為西漢經學家戴聖編纂而成。它是戰國至漢初儒家禮儀論著的總集,全書共49篇,內容包括禮製和儒家哲學兩部分,是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文物製度、典禮、祭祀、教育、音樂和儒家學說的重要參考書。《禮記》中包含著很多精彩的對話和小故事,用以反映儒學思想,以下幾篇便可作為代表。
晉獻公殺世子申生
——《禮記·檀弓上》
【題解】
晉獻公聽信寵妾驪姬的讒言,要殺世子申生。申生既不願向獻公說出實情,也不願逃走,而是甘心一死,並且在自殺前向狐突托付家事國事,要他輔佐父親,可謂極盡孝道。
【原文】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1〕。公子重耳謂之曰:“子蓋言子之誌於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驪姬〔2〕,是我傷公之心也。”曰:“然則蓋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謂我欲弑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
使人辭於狐突曰〔3〕:“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於死。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不出而圖吾君,伯氏苟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為恭世子也。
注釋
〔1〕世子:古代天子或諸侯的嫡長子。〔2〕驪姬:晉獻公的寵妾,她生了奚齊後,想要廢掉太子申生而立奚齊,於是在祭祀的肉裏放了毒藥,而後嫁禍給申生,逼他自殺。〔3〕狐突:姓狐名突,字伯。他曾勸申生逃往別國,申生沒有聽,最後遭到驪姬的陷害。
【譯文】
晉獻公要殺掉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對申生說:“你怎麼不把你的想法對獻公說明白呢?”申生說:“不行。君王有了驪姬才感到安適。我要是把事情明說了,這樣會傷了君王的心啊。”重耳說:“既然如此,你何不逃走呢?”申生說:“不行。君王說我企圖弑君,天下哪裏有沒有國父的國家?再說我能逃到哪裏呢?”
申生派人去向狐突訣別說:“申生有罪,沒有聽從您的忠告,以至到了今日將陷於死亡。申生不敢吝惜性命,雖然如此,可是君王已經老了,弟弟又還年幼,國家多有危難。您不出麵為君王籌劃國事便罷,您若肯出麵為君王籌劃政事,申生就是死了,也是蒙受了您的恩惠的。”申生拜了兩拜,叩頭至地,然後就自殺了。因此,世人稱申生為恭世子。
曾子易簀
——《禮記·檀弓上》
【題解】
曾子病重,然而當得知所臥的席子與禮製不符,堅決起身更換,然後才安然死去。文章描寫這一段故事,意在宣揚儒者對於禮製的恪守與尊崇。
【原文】
曾子寢疾〔1〕,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2〕,曾元、曾申坐於足〔3〕,童子隅坐而執燭。
童子曰:“華而睆〔4〕,大夫之簀與〔5〕?”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6〕:“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7〕,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8〕,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注釋
〔1〕曾子:名參,魯國人,孔子的學生。〔2〕樂正子春:曾參的弟子。樂正是樂官名。〔3〕曾元、曾申:是曾參之子。〔4〕睆(huǎn):光亮。〔5〕簀(zé):竹席。〔6〕瞿(qú)然:吃驚的樣子。〔7〕季孫:魯國大夫。〔8〕革(jí):危急。
【譯文】
曾子病臥在床,病情已經很重了。樂正子春坐在床下,兒子曾元、曾申坐在曾子的腳邊,童仆坐在屋子的角落裏,手拿著蠟燭。
童仆說:“華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樂正子春說:“別說話!”曾子聽到了,吃驚地說:“啊!”童仆又說道:“華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子說:“是的,這是季孫贈給我的,我還沒來得及把它換掉。元兒,扶我起來,把席子換掉。”曾元說:“您老人家的病已經很重了,現在不能更換,希望挨到天亮,再讓我來換掉。”曾子說:“你愛護我還不如那童子,君子愛護人是從德行上去愛護他,小人愛護人是姑息遷就。我還要求什麼呢?我隻盼望死得合於禮製罷了。”於是大家扶起曾子,換了席子,再把他扶回到床上,還沒有躺安穩,曾子就去世了。
集評
[明]楊慎:“華而睆”至“元,起易簀”一節,童子驚訝之狀,與曾元、曾申掩護之情,並曾子虛憊而不失其正之事,千載如在目前。(《檀弓叢訓》卷上)
[清]餘誠:易簀即以得正,小中見大,一生德行,於此完全無憾。而行文之妙,則針線細密,神情宛肖。(《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三)
有子之言似夫子
——《禮記·檀弓上》
【題解】
曾子斷章取義地以孔子的言論回答有子的問題,有子知道孔子是語出有因,他的想法後來被孔子的另外一個弟子子遊證實。文章情節跌宕,一方麵闡發了孔子“喪不欲速貧,死不欲速朽”的想法,另一方麵反映了他認為黷貨病民之徒實在應該“速貧”、“速朽”的觀點。
“五經”書影
“五經”中的《禮》包括《周禮》、《儀禮》、《禮記》。
【原文】
有子問於曾子曰〔1〕:“問喪於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遊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
曾子以斯言告於子遊〔2〕,子遊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3〕,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4〕,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喪之欲速貧’,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遊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製於中都〔5〕: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6〕,將之荊〔7〕,蓋先之以子夏〔8〕,又申之以冉有〔9〕。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注釋
〔1〕有子:名若,字子有,孔子的學生。曾子:名參,字子輿,孔子的學生。〔2〕子遊:名偃,字子遊,孔子的學生。〔3〕桓司馬:桓魋,宋國的司馬。〔4〕南宮敬叔:仲孫閱,魯國人。反:通“返”。〔5〕中都:魯邑名,在今山東汶上西。〔6〕司寇:主管司法刑獄的官員。〔7〕荊:指代楚國。〔8〕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9〕冉有:名求,字子有。孔子弟子。
【譯文】
有子問曾子說:“你向夫子問過人失去官職以後應當怎麼辦嗎?”曾子說:“聽他說過:‘失去官職,希望快點兒貧窮;死去以後,希望快些腐爛。’”有子說:“這不是君子說的話。”曾子說:“我是和子遊一同聽到夫子這樣說的。”有子說:“如果是這樣,那麼夫子一定是有所指才這樣說的。”
曾子把有子的話告訴了子遊,子遊說:“真是像極了,有子說的話的確像夫子。從前夫子在宋國居住的時候,見到桓司馬為自己造石棺,三年還沒有造好。夫子說:‘像這樣的奢靡浪費,死了倒不如快些爛掉的好。’‘死去以後,希望快些腐爛’是針對桓司馬說的。南宮敬叔失去職位而回國後,總是載著珠寶去朝拜君王。夫子說:‘像這樣的行賄,失去了官職倒不如快些貧窮的好。’‘失去官職,希望快點兒貧窮’這句話,是針對敬叔說的。”
曾子把子遊的話告訴了有子,有子說:“對呀!我就說這不是夫子的話吧。”曾子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有子說:“夫子任中都宰的時候,製定了棺槨的規格:棺厚四寸,槨厚五寸。我因此知道夫子不希望人死之後就很快腐爛。從前,夫子失去了魯國司寇的官職,將要到楚國去。他先派了子夏去表明心意,然後又派冉有去楚國重申心意。據此,我知道夫子不希望失去職位以後就很快貧窮。”
集評
[清]餘誠:“喪欲速貧”二語是一篇之綱,以下層層發明,有波瀾,有節奏,文情跌宕,筆致鬆靈,往複流連,機神一片。通篇以“言”字作線。前二段以“聞”字作波,次段拖出“有為”二字生第三段,第三段緊應“為”字,末一段又以“知”字作波。層層呼,層層應,而通篇又一氣呼應。昔人謂其有武夷九曲之勝,良然!(《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三)
公子重耳對秦客
——《禮記·檀弓下》
【題解】
晉獻公去世,秦穆公以吊唁為名勸說公子重耳回國即位。重耳雖有此心,然而不知道秦穆公的真實想法,他在舅父狐偃的指點下,悲痛陳詞,表示哀父情切,無心他事,最終讓秦穆公讚歎折服。
【原文】
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聞之:‘亡國恒於斯,得國恒於斯。’雖吾子儼然在憂服之中〔1〕,喪亦不可久也,時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圖之。”以告舅犯〔2〕。舅犯曰:“孺子其辭焉。喪人無寶,仁親以為寶。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而天下其孰能說之?孺子其辭焉。”
公子重耳對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喪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哀,以為君憂。父死之謂何?或敢有他誌,以辱君義!”稽顙而不拜〔3〕,哭而起,起而不私。
子顯以致命於穆公〔4〕。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顙而不拜,則未為後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則愛父也。起而不私,則遠利也。”
注釋
〔1〕儼然:莊重嚴肅的樣子。〔2〕舅犯: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3〕稽顙(sǎng):舊時父母死,行喪禮時跪拜賓客,以額觸地的禮節。〔4〕子顯:公子縶,秦穆公派去吊唁重耳的使者。
【譯文】
晉獻公死後,秦穆公派子顯去吊唁公子重耳,並帶話說:“寡人聽到過這樣的話:‘喪失國家,常在此時;奪取國家,也常在此時。’雖然您正處於莊重嚴肅的服喪期間,但流亡在外也不可以太久,奪取君位的時機也不宜錯過,希望您早作打算。”重耳把這些話告訴了舅父子犯。子犯說:“您還是應該辭謝了他的好意。失位出亡的人沒有什麼可寶貴的東西,隻有仁愛思親才算是寶貴。父親死了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如果借著父親去世的機會而圖謀奪得君位,天下的人還有誰能替您說話呢?您還是辭謝了他的好意吧。”
公子重耳回答秦使說:“蒙貴君的恩惠吊唁流亡之臣重耳。我流亡在外,父親死了也不能回去參加葬禮,不能和別人一起在父親的靈柩旁哭泣,勞煩國君替我擔憂。父親死了是什麼樣的事情?我怎敢還有其他的想法,從而辱沒了貴國國君對我的情誼呢?”說罷,對秦使叩頭而不拜謝,然後哭著站起來,站起來後也不再與客人私下交談。
子顯把這些情況稟報給了秦穆公。穆公說:“很是仁德呀,公子重耳!他叩頭卻不拜謝,是表示不願成為國君的繼承人,所以不行‘成拜’之禮;哭著站起來,是表示對他父親的一片赤子之心;起來不與賓客私下交談,是表明自己要遠離此時行動能給自己帶來的利益啊。”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秦穆之言,雖若有納重耳之意,然亦安知不以此言試之?晉君臣險阻備曆,智深勇沉,故所對純是一團大道理,使秦伯不覺心折。英雄欺人,大率如此。(《古文觀止》卷三)
杜蕢揚觶
——《禮記·檀弓下》
【題解】
晉國大夫知罃死而未葬,晉平公便和臣下飲酒作樂。廚師杜蕢以巧妙的方式對平公進行了勸諫,平公知錯能改,並要把罰酒所用的酒杯傳之後世,引以為鑒。
【原文】
知悼子卒〔1〕,未葬,平公飲酒,師曠、李調侍〔2〕,鼓鍾。杜簣自外來〔3〕,聞鍾聲,曰:“安在?”曰:“在寢。”杜蕢入寢,曆階而升,酌曰:“曠飲斯!”又酌曰:“調飲斯!”又酌,堂上北麵坐飲之。降,趨而出。
平公呼而進之,曰:“蕢!曩者爾心或開予,是以不與爾言。爾飲曠,何也?”曰:“子卯不樂〔4〕。知悼子在堂,斯其為子卯也大矣!曠也,太師也〔5〕,不以詔,是以飲之也。”“爾飲調,何也?”曰:“調也,君之褻臣也。為一飲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飲之也。”“爾飲,何也?”曰:“蕢也,宰夫也〔6〕,非刀匕是共〔7〕,又敢與知防,是以飲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杜蕢洗而揚觶。公謂侍者曰:“如我死,則必毋廢斯爵也!”
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8〕,謂之“杜舉”。
注釋
〔1〕知悼子:知罃,晉國大夫。〔2〕師曠:晉國的著名樂師。李調:晉平公的寵臣。〔3〕杜蕢:晉平公的廚師。〔4〕子卯不樂:古代相傳商紂和夏桀分別死於甲子日和乙卯日,後來就以甲子、乙卯兩日為國君的忌日,不許飲酒奏樂。〔5〕太師:周代對樂官的稱呼。〔6〕宰夫:廚師。〔7〕共:通“供”。〔8〕觶(zhì):古時一種飲酒器具。
【譯文】
知悼子死了,尚未安葬,晉平公就喝起酒來,師曠和李調在旁邊服侍著,並敲鍾助興。杜蕢從外麵回來,聽到鍾聲,就問:“他們在哪兒?”有人回答說:“在寢宮。”杜蕢走進寢宮,登台階而上,到了席前,斟了一杯酒,說:“師曠,你喝這杯!”又斟了一杯酒,說:“李調,你喝這杯!”接著斟了第三杯酒,自己在殿堂之上朝北麵跪下,一飲而盡。喝完,就走下台階,快步走出寢宮。
晉平公喊他進去,說:“杜蕢!剛才你心裏好像有什麼話要啟發我,所以沒有主動與你說話。你罰師曠喝酒,是為什麼?”杜蕢回答說:“子卯是國君的忌日,不得飲酒奏樂。如今知悼子的靈柩還停在堂上,這是比子卯忌日更為重大的事情,師曠是太師,卻不把這事兒告訴您,所以我讓他罰酒一杯。”平公又問:“你罰李調喝酒,又為什麼呢?”杜蕢回答說:“李調是君主的寵臣,卻因貪圖吃喝而忘記君主忌諱的事情,因此我讓他罰酒一杯。”平公又問:“那麼你罰自己一杯,又是為什麼呢?”杜蕢回答說:“我是個廚師,不專心供應飲食餐具,竟敢越職參與了勸諫君王的事情,因此我自罰一杯。”平公說:“這件事我也有過錯,斟上酒,罰我一杯吧。”杜蕢把觶洗淨,斟上酒,然後高舉酒杯獻給平公。平公對旁邊服侍的人說:“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要丟棄這隻觶。”
直到今天,每當主人向賓客敬酒完畢,就舉起手中的觶,人們把這個動作稱為“杜舉”。
集評
[清]餘誠:通篇是寫杜蕢之能諫平公,卻不遽及平公。先隻罰兩待宴者並自己,又不言所以罰之故,徑自趨出。迨平公喚回,隨問隨答,而平公之過不言自現,安得不自願受罰永著為戒?此杜蕢作用之妙,亦見《檀弓》結構之妙也。(《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