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謝公讚頌她有“雅人深致”,笑容間流露的欣慰可想而知。
某日,謝公與往常一樣,將家中小兒女聚集在一起,講論文義。
江左的冬日並不是很冷,況東山別墅中,爐火正融融,兩代人執卷圍坐,談經論典,氛圍輕快。廳外是青山莽莽,碧峰入雲,雲深處時聞撫琴長嘯之聲。
不知哪個孩子先分神,向外瞥了一眼,隨即按捺不住驚呼,心也雀兒似的飛向雲天外。那小小的冰晶融化在一雙雙清澈的眸子中,一朵、兩朵,自萬丈高空傾落,又被回風卷起。
謝公拉著小兒女們走出廳堂,仰頭望去,千裏江山盡飄雪。
俄而雪驟,沒多久就滾煙般在地麵覆了燦燦一層,大大小小的腳印麥穗般縱橫在院子中,冒雪玩耍的孩子們睫毛上都掛了層冰晶,領口的狐裘也沾著濕漉漉的水珠,早把詩書拋到一邊去。
謝公亦不阻攔,笑看他們玩得盡興,而後招招手將他們喚回火爐旁,邊烤火邊欣然問道:“你們看外麵紛紛的白雪,像是什麼?”
兄長謝據的長子胡兒一張臉凍得紅撲撲,聞言高聲道:“撒鹽空中差可擬。”差不多就是把潔白的鹽撒向空中的樣子吧。
謝公望著外麵打著旋下落的漫天大雪,無聲地笑了笑,繼而轉向眾子侄們:“誰還有別的想法嗎?”
一時滿庭無言,孩子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苦思冥想著,大雪除了像鹽,還能比作什麼?
直到此時,凝望雪景出神的小姐姐謝道韞方才回過神來,清淺的笑容於唇邊慢慢漾開,那無瑕的白雪已融化在眼角眉梢間,她脆生生道:“未若柳絮因風起。”
炭火仍劈啪地燃著,寒冬冷景卻像被揭開一個邊角,幡然揭去,眼前已換作了綠柳成蔭的陽春三月。熏風折盡柔條千尺,又載著柳絮飄轉旋空,飛絮雪白輕盈,無窮無盡,兜轉各西東,與眼前紛紛而下的大雪何其相似?此等意蘊,“撒鹽”二字,怕是再羞提了。
謝公驚豔過後,不由得拊掌大笑:“古有班昭、蔡琰,我謝氏女兒中也不乏曠世之才,如此襟懷玄思,真乃女中名士!”
天壤之間
其實謝安最初給謝道韞選定的丈夫,不是王凝之。
最疼愛的侄女的婚事,當然要慎之又慎,謝公在精挑細選後,將目標鎖定在了好友王羲之家,並且一眼就看中了凝之的五弟——徽之。
徽之有才,書畫俱佳,傳世的《新月帖》便是他的傑作,別說是王家,就是在整個天下都是難得的出挑人物。
但讓謝安不放心的是,這個人見人愛的男孩兒皮得很,不拘小節到人人皆知。
據說他曾與七弟獻之同坐在一個房間裏,正趕上前麵起火了。
按當時崇尚的名士之風,理當像獻之般鎮定從容,在隨從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出去。可王徽之才不管那些,保命要緊,管它氣度不氣度的,連鞋都不穿,撒腿就往外跑。
又一日天降大雪,王徽之懵然睡醒,四顧皎然,便載著酒,興衝衝去找一個叫戴安道的朋友玩。船行了整整一夜才到戴家門口,他卻心思一轉決定不進去了。
人問其故,王徽之洋洋答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就是這麼隨性,就是這麼灑脫。
這樣的男兒做人家兒子,定會被捧在手心上寵,但作為女子托付一生的丈夫,是否太不穩重?
謝公陷入了沉思。
不久後,謝公做下了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錯誤決定,他將侄女謝道韞嫁給了更為質樸較為平庸的謝家次子王凝之。
沒有人能夠扭轉時空,去驗證倘若謝道韞嫁給誌趣相投的徽之,結局會不會大不同。
我們能夠看到的隻有她嫁給凝之後沒過多久,就滿懷怨氣地跑回了謝家。
《晉書》上記載,她“初適凝之,還,甚不樂”,這種不樂“甚”到了舉世皆知的程度。親眷們都來探問,想看看這位向來清雅睿智的謝才女為何一反常態?那王凝之是家暴了,還是要納妾了,竟將她惹到了這種地步?
謝安作為主婚人,坐下來耐心地勸道:“王郎,那是王逸少的兒子,叔父親自替你把過關的,他各方麵都不壞,怎麼就讓你恨到了這種程度?”
謝道韞眼淚都要下來了,明明白白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感:“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複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她是真的震驚,從這短短一句話中,我們不難讀出她跨越千年破紙而出的震驚——“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
平常人家女兒能夠嫁給王羲之的兒子,成為琅琊王氏的媳婦,那是做夢都能笑醒的尊榮,祖墳青煙冒出好幾十裏地去,但對於謝道韞來說根本不是的。
她自小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將她帶大的叔叔謝安大才槃槃、以身許國,她的兄弟玩伴謝韶、謝朗、謝淵皆是不世之才。她的親弟弟謝玄甚至數年後組建北府兵,領導了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然而對她而言,不過是個扯著衣角叫姐姐的跟屁蟲,沒放在眼裏。
她眼中平凡的世界就該是這樣,其間生活的人才高八鬥也是尋常。
直到她嫁給了王凝之。
這不是她對於另一半要求過高,這隻是一個仙女發出了“老娘為什麼要下凡”的怒吼。
她的另一半——王凝之,也是真的很不爭氣。
眾所周知,王家出人才,王羲之的七子獻之與其父並稱“二王”,新安公主哭著喊著要嫁給他。方才說過的五子徽之也是位至情至性的小天才,可到了老二凝之這裏,畫風就格外奇特了。
他的一生各方麵都平平無奇,唯獨將不靠譜這一條詮釋得登峰造極,為本就奇事迭出的東晉史增添了不少笑柄。
琅琊王氏時代,崇信五鬥米教,到王凝之這裏更是將宗教崇拜進行得徹徹底底。
當時孫恩叛亂,攻打會稽,作為會稽內史的他,正常來說應該組織軍隊進行軍事抵禦,可他偏不,幕僚勸也不聽。人家把靖室大門一關,天靈靈地靈靈開始請神禱告。
眼看著兵臨城下,眾將急得要頭頂冒煙,王內史踏星步鬥,拜神起乩,篤定地認為自己所在的是個修真係統,因為孫恩也是五鬥米教教眾,兩個人應該以法力決勝負。
或許是想要模仿謝安當年圍棋賭墅的從容鎮定,他理理寬袍大袖,出門對諸將悠悠道:“我已經請了神道,天神許我以鬼兵相助,賊人不攻自破。”
這個糊塗蟲到死也沒有明白,為什麼對手孫恩會不按套路,沒等他變身完畢,召來鬼兵,便一刀斬下他的頭顱。
謝道韞就這麼守了寡。
才辯無雙
王凝之死後,謝道韞一生都沒有改嫁。
由上文可知,兩人感情並沒有纏綿到非要守節至死的程度,當時對女子的要求也不是很苛刻,貴族女子改嫁之事常有發生。
唯一的解釋就是,謝道韞的人生從來不以男人為中心,成親這種事,體驗過一回也就罷了,有或沒有男人,都不耽誤她好好地活。
她不僅文采卓越,玄理也辯得漂亮。
辯論對當時的人們而言,可不是打場比賽對遍稿子,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那麼簡單。它直接關係到名士們的仕途和社會地位,美其名曰“清談”。
當年謝家的先祖謝鯤就是憑借清談的才能,使名望平平的謝家成功躋身於一流士族之列,而謝道韞無疑完美地繼承了這一家學。
作為東晉吐槽大會的首席,謝姐姐懟天懟地懟四方,但凡她一開口,這場玄談就可以畫上句點了。
婚後王凝之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吵架是不是常常吵哭,這個我們沒調查過不能斷定,但謝道韞的親弟弟謝玄,的的確確是沒少挨姐姐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