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臨風,詠絮之才 ——名門仕女謝道韞(3 / 3)

這位以八萬北府兵打得苻堅百萬雄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神將在外麵威風,一回到家就被叔父和長姐輪番訓得呱呱叫。

叔父謝安作為長輩,溫和慈愛。謝玄少時風流愛俏,身上常佩著紫羅香囊,謝安生怕他養成了輕佻的習性,但又擔心直接出言製止會傷了少年人那顆脆弱敏感的心,便趁著與他玩笑打賭之際,將香囊贏了過來,投入火中燒掉了。

謝玄也是聰明孩子,一看就明白了叔父的良苦用心,自此再不去碰那些玩意。

好一段叔侄情深的溫情佳話,可畫風到了謝道韞這裏,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差不多的天氣差不多的暖,差不多的庭院裏遊蕩著差不多的小謝玄。小謝玄近些日子的功課差不多地混著。

反正自己這麼可愛,賣個萌叔父就會原諒自己啦,謝玄揮動著柳枝這樣快樂地想著,一抬頭就看到了橋頭亭亭玉立的長姐,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

謝玄:“姐姐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謝道韞不僅看見他了,謝道韞還要開口罵他。她罵人的時候從來不歇斯底裏,音都不破,排比句也從來不用,因為真正的高手都是一刀致命。

隻見她嘴角微微勾起,譏誚地瞟了謝玄一眼,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為坐務經心,為天分有限邪?”

你小子這麼不長進,是俗事太多,還是天分有限呐?

謝玄眼睜睜看著她眼簾一垂,再不搭理自己,就像是西門吹雪劍招無痕後輕輕吹去刃上一滴血,脆弱而敏感的心已經被洞穿了,還碎成了無數片。

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個夕陽美好的下午,叔父當著族人們誇讚自己天賦上乘的場景;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夥伴麵前吹過的三千個牛皮,以及自己曾憑借這個血統受過多少崇拜,以及從小到大無數次被姐姐才華碾壓的恐懼……

一擊誅心,未來的謝大都督落荒而逃。

結婚後的謝道韞沒了弟弟罵,就很寂寞。

丈夫的弟弟王獻之也愛好玄談,但畢竟是小叔子,自己身份擺在那,放不了大招,動不了真格,謝道韞於是越發寂寞。

這天,王獻之正和賓客談議,談著談著就辯起來,辯著辯著王獻之理屈詞窮,竟有要吵輸的架勢。謝道韞在隔壁聽得真真的,心說豈有此理,有嫂子在這吵架還能輸?馬上派奴婢去給獻之傳話道:“欲為小郎解圍。”

六個字看著淡定,事實上謝道韞心急火燎,在隔壁憋得快撓牆了。想她嫁過來的這些日子,家裏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可憐她的玄理雄辯之才,隻能每日說與闌幹前的花草聽——說起來就氣,院裏牡丹花又被她說死兩株。

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合情合理的好機會,她忙派人支起青綾步幛,迤迤然漫步而來,在重重遮蔽後微微一笑道:“剛才說到哪兒了?”

談論的內容我們不得而知,王獻之即將潰敗的殘局是怎樣被救回來的,後世史書中也並無記載,但不難想象當時隔著青綾步幛,賓主暢談的情形。

謝道韞非但沒有因為自己的女子身份而怯陣,反而字字鏗鏘,越辯越勇,用自己無盡的才情與思辨贏得了這場談玄論戰,以至於最後“客不能屈”。

可以斷定的是,那些曆史上被百般讚頌的名士們,彼時彼地,也無不對這位才女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傲骨臨風

孫恩之亂時,王凝之謝道韞夫婦都表現出了超凡的淡然,但王凝之是神經,謝道韞卻是真鎮定。

《晉書》中用“舉厝自若”來形容她。

自小被叔父養在身邊的謝道韞,習慣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慌亂對她而言是種恥辱,況且也無濟於事。作為鍾鼎之家的夫人,她知書達禮,當災難來臨,她也深深地明白該如何冷靜地麵對這一切。

聽聞丈夫和所有兒子都被害的消息,她沒有慟哭尋死,沒有倉皇逃命,而是選擇了“命婢肩輿抽刃出門,亂兵稍至,手殺數人,乃被虜”。

世上最會執筆的女人,麵對凶殘肆虐的敵軍,毅然抽出了刀劍,且能夠手殺數人,這是怎樣的風骨與勇氣。

當敵軍要殘殺她年幼的小外孫時,這個無所依傍的女人又站了出來,擋在了孩子和武器之間,用堅定的口吻傲然道:“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

我們不得不承認,文才是刻在骨子裏的天賦。

當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說出的話便一字不可廢,她總是能在須臾之間,用最簡短的字句打動人。

不同的是,“未若柳絮因風起”道出了世間至柔之美,此刻的話音卻剛勁到風雲也為之變色。

當時謝玄已死,王氏更是被殺入了家門中,能庇護謝道韞的再不是她高貴的血脈和身份,而是她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錚錚傲骨。

孫恩作亂時泯滅人性到連嬰孩都要殘殺,但他卻不願對這樣一位女子刀兵相向。

我們無法體察孫恩放下利刃,命眾兵退後時的心緒,許是見過太多狼狽逃竄的所謂“正人君子”,麵對這個孱弱卻不屈的婦人,就連他也無法不動容,竟放棄了迫害,放他們歸去。

看過了人生極致的繁華,轉瞬又墮入家破人亡的大悲苦,謝道韞幾經顛沛,住回了會稽家中。

院中盡是殘垣斷壁,花草荒敗,破舊的素色帷簾被秋風吹過,仿佛還能聽到席間賓主的暢談,所剩不多的家人們麵對這位年事已高、鬢發斑白的夫人,歎息與哀愁壓在心底,無不麵容肅然。

她的皺紋眼見著多了,笑容少了,話音也愈發低沉,卻獨不落淚,無盡滄桑與綿綿心緒交織在一起,非淚水可滌蕩,無一人能與說。

赴任的會稽太守劉柳久聞她的清名,派人前去相邀,希望能與之談議,而謝道韞也聽說過劉柳此人,並不加以阻攔,兩人在會稽老宅中重開談席,無花無酒,隻是將往事細細說來。

相隔一道青紗帳,謝道韞簪髻素褥居於其中,劉柳則備好了束脩之禮,衣帶整肅坐於別榻。

那個藏在青綾步幛後談笑風生的小婦人早已青春不再,但氣度依舊,經過歲月錘煉,越發如酒般清冽醇厚。她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將前塵舊事徐徐鋪開,另一端的劉太守亦是頻頻應和,用心酬答。

談到家人如何慘死在戰亂中時,這位壓抑太久的母親終於淚如雨下,她緊緊攥著身下的褥子,任淚滴一點一點浸濕大片素白。

她哽咽著,但慷慨陳詞卻並未因此散亂半分,她要自己的頭腦永遠都是清醒的,接下來還有漫長人生要走完,她隻身獨行,永不下跪。

離開王家的劉柳留下了這樣一句感歎:“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

他畢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眼光之高遠,氣量之豁達,言辭之高妙,使人從身到心俱為歎服。

而謝道韞也說:“親從凋亡,始遇此事,聽其所問,殊開人胸腹。”

二人隻有區區一麵之緣,這一麵甚至還“素未謀麵”,但彼此卻都萌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誼。

這種情誼滿懷感念,跨越了膚淺的男女感情甚至無關於性別身份地位,無非是劉太守遠道特來,被謝道韞的一席話深深震撼,而謝道韞掃徑以俟,將萬古長愁傾吐而出。

少年不識,天壤之間乃有王郎也;老邁忽感,塵寰之中幸有劉太守。

謝道韞,這位注定與眾不同的才女,到了晚年能與劉柳這般人物相識相知,也算是種莫大的慰藉吧。

謝道韞,字令薑,東晉時女詩人,是宰相謝安的侄女,安西將軍謝奕的女兒,也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妻子。

謝道韞出身名門,自幼能文善辯,極具辯才,雖然晚景淒涼,卻一身大氣,從未屈服。她是讓人心服口服的真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