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皋大叔雖然魅力傳奇,可卻不是平易近人的主兒,表麵是書生,本質是軍人。軍人出身的他對身邊人沒多大要求,就一樣不可商量:絕對的服從。
薛濤這種調皮的行徑,雖然無傷大雅,但無異於挑戰了他的權威。領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韋皋大叔覺得該治治這個膽大妄為的手下,於是下令將她發配鬆州(今四川鬆潘縣)。
別忘了薛濤此時的身份還是樂妓,她的本職工作是慰勞官兵。雖然說不怎麼光彩,但在燈紅酒綠的成都侍酒賦詩是一回事,在窮山惡水的邊疆,給一群粗糙大兵唱歌跳舞,甚至提供其他服務,又是另一回事了,無異於直接斷送她的職業生涯。
況且鬆州是險惡的邊疆地區,安史之亂以後為吐蕃所據,始終未能徹底收回大唐版圖。薛濤動身時又是寒冬臘月,艱苦跋涉可想而知,能不能活著走到目的地都是未知數。
她滿懷絕望地寫詩: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
年輕氣盛的薛濤終於意識到,領導的寵愛來得容易,可也是隨時可以收回去的。
在被現實狠狠抽了一巴掌之後,薛濤終於決定妥協,寫下了曆來頗受爭議的《十離詩》,用特別卑微的語氣,把自己與韋皋的關係比作流浪犬和主人、鸚鵡和籠子、馬和馬廄、魚和池塘……總之奴氣十足,讓人不忍直視。一句話概括中心思想就是:“我錯了!”
這也是薛濤後來的一大黑點。人們指著《十離詩》裏的文字,幸災樂禍地品評:看,清高才女也不過如此,還不是要靠拍領導馬屁來生存。
隻有薛濤知道,在權力關係極不對等的情況下,在韋皋掌控她生死的情況下,為了生存而妥協,這種事,古往今來的直男文人們也沒少做啊。
韋皋在戰場上對敵人狠,但畢竟是個信佛的傲嬌大叔,沒打算對蘿莉斬盡殺絕。在看到了薛濤的《十離詩》之後,老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憐香惜玉地下令把薛濤召回來。
薛濤嚐到了生活的鐵拳,從此低調做人,很乖很小心,此後曆任領導們有點戰功政績,她都十分應景地寫詩慶賀。但她的個性並沒有完全泯滅,不管是什麼內容的詩句,都很少有諂媚的內容,而是寫得不卑不亢,自然挺正,毫無脂粉之氣。
後來,她請離了韋府,穿上道袍,隱居在萬裏橋邊、浣花溪旁,院子裏種了亭亭如蓋的枇杷樹。
詩人王建創作的《寄蜀中薛濤校書》,生動地描繪了她當時的低調生活:
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韋皋鎮蜀多年,幕府人才濟濟,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令狐楚、裴度……都曾和薛濤詩文唱和,有所交集。
韋皋府中養了一隻孔雀,前來拜訪的文人墨客們紛紛為之賦詩,很多人把薛濤和孔雀相提並論,認為是韋府中的靚麗風景。
薛濤卻知,若她隻滿足於做一隻花瓶金絲雀,上次被貶鬆州的命運遲早會再降臨。
她天性聰穎,慢慢開始學習幕府的運作和規律,努力在一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崗位上發光發熱。
紅顏易逝,漸漸地,蘿莉長成了熟女,少了鮮嫩顏值的加持,卻依舊被大叔所依仗重用,不可或缺。
而韋皋英雄遲暮。公元805年,薛濤三十七歲時,他在自己的崗位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年六十。
作為一名樂妓,賞識她的“恩客”去世了,若按尋常劇本,薛濤大概得“重歸風塵”,或者像《琵琶行》裏的女主那樣,“老大嫁作商人婦”,找個老實人,過回正常人的生活。
但薛濤沒有,她依舊留在劍南西川節度使府中,繼任的節度使們把她當成府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二十多年的幕僚職業生涯,薛濤對劍南西川的各種情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她跟幕府裏的青年才俊們同僚共事,一同成長。從外地入蜀的文人政要,入川之後,通常會直接向她谘詢議事。
薛濤終於用行動證明了,自己跟那隻孔雀還是很有差異的。
但,多年的詩名、豔名,還有交際場上的人際關係網,使得前來拜訪她的男人們都對她“久聞大名”,才不會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幕僚來對待。
薛濤三十八歲那年十月,武元衡繼任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又一段傳奇開始了。
縱橫幕府,高冷美男遙相唱和
武元衡這個名字,在群星薈萃的大唐可能算不上最響亮,大家隻要知道他被後人評選為唐朝第一美男子就行了。
不僅如此,他家世顯赫,是武則天的曾侄孫;他才華橫溢,二十六歲時便金榜題名,位列進士榜首;他交遊廣闊,和白居易是好基友,留下了各種詩文唱和。
但他性格有點高冷,仕途一直不太順。作為一個浪漫朝代的頂級高富帥,他難得的潔身自好,不喜歡尋歡作樂,對當時官宦們召妓宴飲的風氣很反感,曾作詩“滿堂誰是知音者”,表達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無奈和苦悶。
據說有一次飯局,觥籌交錯歌妓媚好,西川從事楊嗣喝得大醉,大概是看旁邊美男從容自飲,心裏不平衡,強逼武元衡用大酒杯喝酒。武元衡不喝,楊嗣幹脆把酒澆在他身上,大放厥詞,說那就用酒來給你洗澡吧。
換了別人,大約要麼大發雷霆,要麼忍氣吞聲。可武元衡修養極好,一動不動任他澆完了酒,緩緩地站起來,換了一身衣服,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宴席之上。
《新唐書》說他“雅性莊重,然淡於接物”。
就這樣一個不近聲色的人,到了四川的第一天,就被薛濤迷住了。
並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一見鍾情。當時薛濤已經三十大幾,武元衡比她大十歲,有家有室的。
他對薛濤,更多的是敬重和欣賞。他一上任,就重新把薛濤任命為校書郎,事事依仗,並且讓她脫了樂籍,成為自由人。
當然,後世八卦關心的大約都是他倆到底有沒有談戀愛。從他們留下的詩文中可以看出,武元衡和薛濤確實互相傾慕,關係非常之曖昧。
武元衡曾賦《贈道者》:
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
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裏白蓮開。
這位風姿綽約的白衣女子到底是誰,詩裏沒說。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就像丘處機寫詩讚頌小龍女一樣,當時成都城裏喜歡穿道袍的知性美女,非薛濤莫屬啊。
薛濤亦曾作《送友人》: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裏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這就更有深意了。蒹葭蒼蒼,千裏相似,夢中相會,思念綿長。
還有其他的一唱一和。這兩位都是不拘世俗的,撒狗糧的時候一點也不手軟。
不過狗糧還是砸疼了旁邊一位好基友:白居易。
老白比薛濤小幾歲,他差不多已經走完半輩子的人生中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性,出於各種原因為她們作詩。但像薛濤這種才貌雙全的女子,想必在他的生命裏還是很少見,因此他對薛濤也算是一見鍾情。
白居易給薛濤也寫了不少詩,其中一部分流傳到現在。
不過武元衡比他高比他富比他帥,還是多年的好基友,白居易也不敢有什麼過分的言行舉止,大約隻是深夜裏灌灌醋,唱一句為什麼陪她的不是我。
好景不長,武元衡在四川沒待多久,就回長安做了宰相。平步青雲之後,是不可避免的“紅顏薄命”。這位才華橫溢的美男子政治誌向遠大,他立誌削藩,重塑大唐中央集權,但千瘡百孔的大唐政府已經無力限製藩鎮的擴張。武元衡的政治理念,無異於和大唐眾藩公然為敵。
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帶著隨身衛隊走在上朝路上。突然,衛隊手中的燈籠被射滅,身著黑衣的刺客從暗中躍出,手中利刃閃寒光。
一國宰相被暗殺街頭,成就了空前絕後的唐傳奇式的結局。
而在那時,遠在成都的薛濤,也許並沒有立刻得知噩耗。一日,她送朋友盧士玫出蜀入京,寫下了《送盧員外》:
玉壘山前風雪夜,錦官城外別離魂。
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
這裏的“信陵公子”,就是武元衡。詩中化用了戰國時魏信陵君與門客侯嬴的典故。薛濤托盧士玫向京中的武元衡致意,感念他的知遇之恩。
隻是她的那位信陵公子,怕是永遠收不到她的致意了。
桃花有劫
武元衡之後,西川節度使來了又去,薛濤都盡心輔佐。她的名氣愈大,資曆愈深,以致“曆屆蜀鎮欲悉前人治蜀籌邊故事,以濤為可谘詢之人”。
她已經邁進四十歲,在古代可以做祖母的年紀,但她的青春依然燃燒得旺盛。
公元809年,薛濤四十一歲。
三十歲的詩人元稹以禦史身份出使蜀地。按照慣例(和他自己的性格),安頓下來之後,他直接去拜訪這位蜀中才女,期待來一段名垂千古的豔遇。
擁有上帝視角的後人看到這一幕,紛紛恨不得穿越曆史去警告薛濤:非卿良人,別碰!
可是薛濤不知道。不,她交友廣博,信息靈通,怎麼會沒聽說過元稹的種種過往,但她也許自認曆經世事,也許覺得過把癮就好。反正她也不靠男人活,就當談戀愛豐富人生經曆了。
但事實證明,薛濤還是低估了爛桃花的殺傷力。這個桃花劫把她傷得不輕,好幾年都沒走出來。
元稹到底是什麼樣的呢?隨便一挖就是黑曆史。
首先,他年輕時就始亂終棄了自己的表妹,而且他一點也沒覺得辜負了表妹,反而覺得這是一項頗可吹噓的談資。誰叫本人有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