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種無趣叫仕途(3 / 3)

王陽明聽說在虎跑寺有一個和尚坐關三年,不語不視。能把自己封閉三年之久,這太不可思議了,他決定前去拜訪一下。

和尚果然名不虛傳,如泥塑般一動不動。王陽明沒有被和尚的外表所迷惑,他大喝道:“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

和尚不語不視,王陽明如何聽到和尚在說話和觀看呢?在人們看來,王陽明有些神經不正常,但接著出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情況。

在王陽明的大喝下,和尚被驚得跳了起來。

三年了,總算有人看透了自己,道破了禪機,和尚打開了話匣子和王陽明交談了起來。

“家裏是否還有親人健在?”

“老母親還活著。”

“你想念老母親嗎?”

“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說到這裏,和尚已經泣不成聲了。

王陽明輕撫和尚的肩膀,用“愛親本性”的大道理開導他。

該回家,還是繼續修行,這是個問題。

也許和尚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結果在王陽明的開導下,他選擇了前者。在謝過王陽明後,和尚收拾行李回家侍奉老母去了。

點撥開導修行的和尚還俗,這足以說明王陽明要與佛老決裂,回到滾滾紅塵中來,向自己既定的目標義無反顧地前進。

主考山東鄉試

既然選擇了“入世”,就要回到屬於自己的戰鬥崗位。接著,王陽明回到北京銷了假,繼續當刑部主事。

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

弘治十七年(1504年)秋,機會來了。

聲名在外的王陽明被任命為山東鄉試的主考官。

鄉試是三年舉行一次的重要考試。如果考生能順利通過考試,就能成為舉人,這是能否躋身官場的重要一步。對王陽明來說,以區區一刑部主事的身份擔任如此級別考試的主考官,自然非常興奮。這種破例的任命讓他對自己的仕途信心倍增。再說,山東是孔孟二聖的故鄉,這裏精英薈萃,人才輩出。能在齊魯之地選拔人才,王陽明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大顯身手了,他要用自己手中的這支筆為朝廷做一點貢獻。

王陽明的認真讓山東的考生們抓狂了,因為王陽明不按常理出牌,他出的各科題目都很大膽。如第一題的題目是“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這是孔子的名言,意思是:用道義侍奉君主是大臣的本分,如果行不通的話就辭職,卷鋪蓋回家種地去。

這雖是孔聖人的名言,但不是任何時候都可拿來用的,背景很關鍵。孔子生活在春秋時代,當時禮樂崩壞,諸侯都不遵循人臣之禮,周天子成了擺設,底下的人就沒有死諫的必要了。後來的孟子也主張“君有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去”。但王陽明生活在大一統的明朝,君為臣綱已經成了天經地義,講這種“不可則止”的話是犯忌。因為其中包含了士子對君主“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立場,往大了說,就是心懷異心,犯上作亂。

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真的會要人命。當初,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觀點,讓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大動肝火,派人刪節《孟子》一書。如果他還活著,看到王陽明竟然出這種考題,一定會把王陽明大卸八塊的。

所以,這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題都是在找死,如果有人“盯著”王陽明的話,他鐵定會因為這種高貴的不合作精神而倒大黴的。

不過,幸運的是,王陽明生活的年代,社會氣氛和文化環境都比較開明寬容。他針對士人品節普遍滑坡的現實,提出重建“以道事君”的士人原則,得到了以開明著稱的弘治皇帝的賞識。

王陽明出眾了,但考生們犯難了。對他們來說,就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主考官王陽明會出這樣的“偏題”。當這些秀才們拿到考卷時,整個考場炸開了鍋:有的人氣憤得直摔毛筆;有的人直揉眼,生怕自己看錯了;有人幹脆當場交卷——有這麼出題的嗎?我不陪你們玩了;也有人興奮得笑個不停,還喃喃自語“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雖然考生不滿,抱怨連天,但沒辦法,隻能怪自己命苦,遇到了“怪人”王陽明做主考官,自己隻能硬著頭皮答題了。

總之,這次在山東主考鄉試,王陽明從出題到錄取都堅持“經世之學”的原則。他憂國憂民的情誌的確讓人感動,也獲得了不少讚譽,但最終結果他做不了主。這讓他深切地體會到:若想成就大事,手裏要握有更大的權力才行。

在返回京城之前,王陽明到濟南周邊遊玩了一次。到了山東,除了去孔府孔廟,泰山是一定要登的。

泰山享有“五嶽之首”“天下第一山”的稱號。重疊的山勢,厚重的形體,蒼鬆巨石的烘托,雲煙的變化,使泰山在雄渾中兼有明麗,靜穆中透著種種神奇。置身於氣勢雄偉磅礴的泰山中,王陽明心境大開,精神振奮,他留下了《登泰山五首》,其中第五首這樣寫道:

我才不救時,匡扶誌空大;

置我有無間,緩急非所賴。

孤坐萬峰顛,嗒然遺下塊;

已矣複何求?至精諒斯在。

淡泊非虛杳,灑脫無蒂芥。

世人聞予言,不笑即籲怪;

吾亦不強語,惟複笑相待。

魯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在詩中,王陽明豪情滿懷,抒發了自己有誌於“匡扶救世”的情懷。

九月,王陽明回到京城,被授予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從六品),管理武將的選拔與升遷。看來,鋒芒畢露的主考工作沒能一炮打響,朝廷沒有給他更大的權力。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王陽明人微言輕,而且他提倡知識分子的獨立性使他很難加入主流,因為上頭提拔他這樣的官員是要冒風險的。

由於大人物覺得王陽明輕易碰不得,小人物覺得王陽明是異類,結果,王陽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處境有些尷尬。不過,王陽明非常喜歡軍事,能調到兵部工作,也是一件讓他很高興的事情。

京師講學

對於一般人來說,能到兵部武選清吏司上班,那是相當有麵子的。因為兵部不僅掌管著國防,還左右著武官的升遷。天下的官吏不是文官就是武官,吏部管文官,兵部管武官。隻要能管“官”,這個衙門就硬氣得很,腰杆也會挺得筆直。

自古權錢是不分家的,有權就有錢,有錢大抵也不愁有權,權錢交易,在明朝的官場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在官場待久了,即使秉性不壞的人也難以克製自己的欲望,所以清官成了明朝官場上的稀罕物。

說白了,官場就是一個大染缸,你是同流合汙,還是潔身自愛,全靠你的定力。如今,王陽明在油水頗豐的武選清吏司上班,他能出淤泥而不染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名鼎鼎的王陽明。

按理說,修習兵學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但這與王陽明的理想隔著十萬八千裏。武學可以發揮王陽明的特長,但六年才一會舉,人生能有幾個六年?傷不起啊。何況自己能否從眾多武職官員中脫穎而出還是個未知數,抱著鐵飯碗的王陽明有些鬱悶了。

當職業與自己喜歡的事業相差甚遠時,人一般有兩種選擇:一是自暴自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二是勇往直前,不再以職業為意,把心思集中在事業上。

王陽明要讓自己活得有意義,不能在官場混日子,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抉擇: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自己的事業上。

既然暫時無望升遷,也不能讓時間白白地消耗掉,總得找些事兒幹。好吧,先過把當老師的癮,於是,三十四歲的王陽明開門授徒了。

王陽明之所以選擇當老師,不是一時興起,而是鑒於“學者溺於辭章記誦,不複知有身心之學”的現狀做出的決定。人們聽說王陽明打算在京師講學,便拿著精心準備的禮物登門拜師,一時間來者絡繹不絕。王陽明心想,既然這麼多人看得起自己,願意聽自己傳道授業,那就沒什麼好謙虛的了,於是廣開大門,授徒講學。

在王陽明之前,雖然承宋儒講學之習,在官學外,也有人私學授受,但講學尚未成風。而且師友之道廢弛已久,學者們大都急功近利,隻對八股道學和文章詞賦感興趣,對成聖成賢不感冒。如今王陽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首倡“先立必為聖人之誌”,提倡聖學。這種怪異的舉動在滿朝士大夫看來,無非是標新立異,嘩眾取寵罷了,不足以引為同道。

雖然被看成異類,但王陽明不在乎,因為他在少年時就確立了成聖成賢的理想,如今在這無聊的官場,這種念頭更加強烈,幾乎每日每夜都在鞭策著他向著自己的理想不斷前進。

普天之下,難道就沒有人理解王陽明,王陽明注定連一個知己也找不到嗎?答案是否定的,一個叫湛若水的人站了出來,他與王陽明一拍即合,二人的關係如同俞伯牙和鍾子期。那麼,這湛若水到底是何許人也?這要從他的師父陳白沙說起。在明朝中期,“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大有人在,而且這類人往往身居高位,把持朝政,禍國殃民。世風日益敗壞,照這樣下去,國將不國。

在程朱理學占據了意識形態的統治地位、思想界如同一潭死水的情況下,陳白沙殺了出來。他經過十年苦學,靜坐冥思,舍繁取簡,把握了心與理吻合的關鍵,學問與修養取得了質的飛躍。他不僅向大家推薦陸九淵的“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的著名論斷,自己也提出“天地我立,萬化我出”的心本論、“靜中養出端倪”的功夫論。隻有先弄明白了做人的根本道理,才能無往而不利。這種思想一經發布,就激起千層浪,在明朝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陳白沙一心研究哲理,重振教壇,而四方學者紛紛前來入學受教。陳白沙設教十多年,不少學生得益於他的教誨,後來成為朝廷的棟梁柱石。而在陸九淵和陳白沙的提倡下,王陽明的心學即將橫空出世。

在簡單介紹了陳白沙的思想後,接著看王陽明的知己湛若水。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增城(今廣東省增城縣)人。父親早逝,湛若水由母親撫養長大。他自幼聰敏,雖然十四歲才入學,但二十七歲就中舉了。他在二十九歲時拜在陳白沙門下就學,潛心研究心性理學,數年間學業大進。弘治十八年(1505年)考中進士,入翰林院當庶吉士。這時,王陽明被授予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相同的誌趣讓二人一見如故,並以“倡明聖學”為目標,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心神相交的深厚友誼。

王陽明與湛若水的基本立場是一致的,都認為心即是理,涵養體認的功夫唯在心上做,從而把自己的學問稱為“心學”。

不過,二人的主張也有一定的區別,黃宗羲《明儒學案·湛若水傳》中記載:“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可謂一針見血,指出對“天理”與“良知”的理解是王、湛論學的根本不同所在。

雖然在一些問題上有不同的見解,但王、湛二人的學問之旨趣大體相同。對本體理解的一致,決定了他們並不以其區別為分歧,這就為相互調和提供了一種可能性。王陽明曾給湛若水寫信:“隨處體認天理是真實不誑語,鄙說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發端處,卻似有毫厘未協,然亦當殊途同歸也。”而湛若水也主張“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所以,這些分歧並沒有促使二人成為對立的不同學派,反倒讓他們成為親密朋友,一起講求身心之學。

王陽明對人這樣說:“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

湛若水對人這樣說:“若水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

可見,二人對對方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陽明決定從被八股化了的理學中突圍出來,讓大家都接受真正的聖學,在思想界掀起軒然大波。他所采取的方式是效仿孔夫子辦學,確定的師友之道就是“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和湛若水的相會讓他更加堅信聖學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

就在王陽明為自己的理想努力奮鬥時,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即將到來,他不幸成為了被迫害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