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所有的奏章都要經過吏部簽署,吏部尚書焦芳對劉健、謝遷等人恨之入骨,如果劉瑾倒了,他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扳倒這些閣老重臣了。於是,他做出了讓常人無法理解的抉擇:站在劉瑾這一邊,連夜把內閣製訂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自己無非就是帶著皇帝玩,貪汙一些錢財罷了,沒想到文官們下手這麼狠,你們既然亮劍,我就隻有接招了。伸長脖子等著挨宰,這不是我劉瑾的風格。既然皇帝的聖旨還沒下,就有翻盤的機會。逃跑是逃不掉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隻能豁出去找朱厚照了。
於是劉瑾急忙帶著其他“七虎”連夜進宮,妄圖說服朱厚照不要把自己逼上絕路——在這生死關頭,朱厚照是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磕頭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朱厚照都心酸起來了。
哭得差不多後,朱厚照問他們為何如此痛哭。
劉瑾非常聰明,沒有把矛頭指向文官,而是指向了王嶽,趁機反咬:“王嶽與文官勾結,想把我等置於死地。等掃除掉皇帝身邊忠心耿耿的人後,他就能限製皇帝的自由了。”
朱厚照是最愛玩的,一聽有人不讓自己玩了,立馬變色,說:“這不可以。”但想到那些討厭的文官抱成團威脅自己,便又蔫了,不知該怎麼辦。
劉瑾接著說:“皇帝是九五之尊,誰敢違抗皇帝的命令?”
經過這麼一點撥,朱厚照一下子醒悟了:天下事最終拍板的是自己,自己不想處罰“八虎”,就沒人能動得了他們。
結果,在劉瑾的活動下,就出現了朝堂上的那一幕。
不僅沒有除掉“八虎”,而且還讓“八虎”掌握了更多的權力,這是文官們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劉健、謝遷等內閣大學士不能容忍自己的努力成果付諸東流,上言曰:“人君之於小人,不知而誤用,天下尚望其知而去之。知而不去則小人愈肆。君子愈危,不至於亂亡不已。且邪正不並立,今舉朝欲決去此數人,陛下又知其罪而故留之左右,非特朝臣疑懼,此數人亦不自安。上下相猜,中外不協,禍亂之機始此矣。”
的確,作為一國之君,必須要做到親賢臣,遠小人,這樣才能天下太平,否則便會發生禍亂。不要說一國之君了,但凡有點責任心的人都會被點醒,但朱厚照卻不為所動。
劉健的情緒異常激動,他推案哭道:“先帝臨崩,執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幹,使若輩敗壞至此,臣死何麵目見先帝!”的確,作為先皇委任的輔政大臣不能清除皇帝身邊的小人,讓這些小人禍害大明,這是嚴重的失職。
但聲色俱厲的劉健也未能讓朱厚照回頭,他早就對這些老臣不耐煩了,便大筆一揮,直接讓劉健和謝遷滾蛋。這是他當皇帝以來,做得最有“魄力”的一件事了。為什麼要留下李東陽呢?劉瑾認為:第一,李東陽在這次倒劉運動中表現不積極,也許是一個可以拉攏的對象。第二,把前朝老臣一鍋端了有點不好看,無疑是在抽皇上的耳光。第三,這些大臣是先皇欽點的顧命大臣,留下一個,有利於穩定朝中的局麵。
麵對李東陽的再次乞退奏折,朱厚照依舊不準。就這樣,李東陽留了下來,憑借他的智慧和勇氣在黑暗的歲月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彌縫”的作用。他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在合適的時機將給劉瑾以致命一擊。
打掉內閣大學士後,劉瑾借機清理門戶,把得罪過自己的人都貶出了京城。劉瑾太強勢了,連前朝老臣都鬥不過他,其他人更沒辦法。這樣一來,滿朝大臣一聽到劉瑾的名字,便都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造次。
北京的官員遭受了重大打擊,再也沒有能力和劉瑾抗衡。於是南京的六科給事中站了出來,聯名上書,請求挽留閣臣。
惱羞成怒的劉瑾派人把為首的戴銑等二十多人“請”到北京,並將其放在奉天殿外,不問青紅皂白,便讓錦衣衛用棍子伺候。最慘的是戴銑,竟然被當場活活打死。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按理說,有了這樣的殘酷先例,應該沒有人再敢冒死聯名上書了,但現實是真有不怕死的。以蔣欽、薄彥徽領頭的南京十三道禦史聽到噩耗後沒有妥協,再次聯名上書,要求朱厚照罷免劉瑾,委任大臣,務學親政,以還至治。
這些大臣真的不怕死?怎麼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呢?沒關係,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劉瑾一律用更嚴酷的廷杖來招待這些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值得一提的是,蔣欽連續三次被杖責,共計被打了九十棍,屁股已經不是屁股了。但讓人佩服的是,每次被打完後,他都在獄中筆耕不輟,即使在奄奄一息之際,還不停上書,請求皇帝罷免劉瑾。他想用自己的死換取皇帝的醒悟,但朱厚照根本就不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結果,年僅四十九歲的蔣欽最終慘死在獄中,而劉瑾依然在朝中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牢獄之災
朝廷的爭鬥如火如荼,慘劇也在不斷發生。此刻,擔任兵部主事的王陽明在幹什麼呢?
朝廷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如果讓王陽明置身事外裝孫子,這不是他的風格。但他不會像戴銑、蔣欽那樣死鑽牛角尖,愚忠到底,反而多了一份圓滑。
王陽明決定以柔克剛,上了封《乞宥言官去權奸以彰聖德疏》。他說,戴銑等人雖然觸犯了皇上,但這是他們的職責。如果他們在這種時候不站出來說點什麼,那無疑是嚴重失職。如果他們是對的,皇上您應該照他們的提議去做;如果他們是錯的,皇上您也應該寬容相待。隻有用激勵的手段才能調動百官的積極性,但皇上您派錦衣衛去捉拿他們來京,還下令打他們的屁股,這樣一來隻會阻擋言路,誰還敢再說話啊?
換句話說,這份上書就是懇請皇上弘揚聖德,寬恕進諫的言官。
縱觀全文,王陽明的用語非常委婉,語調也不激烈,平緩地擺事實講道理,提出了“合理”的要求。全篇都沒有用“去權奸”這種敏感的容易讓人對號入座的詞彙。可見,他是費盡心機,絞盡腦汁,準備曲線救國,因為隻有保護了言官才能壓製劉瑾等奸臣。
這份奏折遞交進宮後,當天就落到了劉瑾手中。
劉瑾是誰?在官場裏混了幾十年,什麼人沒見過,王陽明的這點小把戲豈能騙過他的眼睛?
小子,跟爺爺玩,你還嫩著呢!
劉瑾馬上掉轉槍口,對準了王陽明。當天就發出指令,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拿下,一頓棍棒伺候後,便把王陽明扔進了詔獄。
何謂詔獄?《辭海》解釋說,“皇帝詔令拘禁犯人的監獄”。詔獄古已有之,史載:“絳侯周勃有罪,逮詣廷尉詔獄。”可見漢文帝時便設立了詔獄。
明初,朱元璋剪除異己後,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下令禁止再設詔獄,但朱棣當上皇帝後,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又恢複了詔獄,由錦衣衛官領所屬旗校專管。直到明朝滅亡,詔獄都一直存在著。
錦衣衛詔獄是一所知名度極高的監獄。剛開始關押級別高的官員,後期便降低了標準,什麼人都關,但能被關進去的人不是窮凶極惡之徒就是達官顯貴。
顧大武寫過一本隻有十四頁的小書,名叫《詔獄慘言》。在這本書裏,他詳細記錄了明朝極端專製主義君權統治下的特種監獄——詔獄的種種罪惡。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詔獄暗無天日,盛產冤假錯案。
有人也許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明代有完備的司法機關,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審訊犯人的過程中,為什麼不能過問?這是因為詔獄是由皇帝親自操縱、錦衣衛直接把持的特務機關,誰也動不了。司法機關在皇帝特設的詔獄麵前,不過是一紙空文,一個擺設罷了。這種淩駕於司法機關之上的專製特權,自然會製造出許多冤假錯案。
雖然是高等級監獄,但衛生條件極差,蚊蟲老鼠到處跑,陰冷潮濕,環境惡劣,“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囹圄”。刑罰更是殘酷無比,刑具有拶指、上夾棍、剝皮、割舌、斷脊、墮指、刺心、彈琵琶等十八種。比起刑部監獄這座人間地獄來,詔獄才是真正的慘無人道,不亞於十八層地獄。明朝著名的硬漢楊繼盛、左光鬥等人都進過詔獄,他們被打得骨頭都露出來也沒人過問,所以說一旦進了詔獄,就不太容易活著出來了。
王陽明被投入詔獄時,正值風緊雪飛、天寒地凍的寒冬臘月。大牢裏陰暗潮濕,刑具上的血跡還未幹,空氣中彌漫著發黴和腥臭的味道。在這寂靜的黑夜裏,突然的一陣叮當作響或某個囚犯的怒吼,猶如喚醒了沉睡千年的冤魂厲鬼,刺痛你的耳膜。在這裏,除了令人絕望的冷酷,隻有滲進心扉的黑暗是你永遠的夥伴。
被打得屁股開花的王陽明昏睡多時後終於醒過來了,鑽心的疼痛讓他再也睡不著了。因為收了王華的銀子,監獄的看守們也就沒給王陽明更多的折磨,王陽明能活多長時間,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麵對殘酷的政局,能否活著出去是個未知數,前途是渺茫的。王陽明突然感到: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短暫,自己還有好多事沒有做,一定要活下去,隻要活著,就有希望。種種思緒反映在他的《獄中詩十四首》。他在其中一首《不寐》詩中說:
天寒歲雲暮,冰雪關河逈。
幽室魍魎生,不寐知夜永。
驚風起林木,驟若波浪洶。
我心良匪石,詎為戚欣動!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窮猶可陟,水深猶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為亂予衷?
深穀自逶迤,煙霞日悠永。
匡時在賢達,歸哉盍耕壟!
的確,黑暗的政局讓王陽明看不到任何希望,把牢底坐穿都成了一種奢望,也許沒準哪天腦袋就搬家了。
人的生命與草木、動物無異,死亡是無時無處不在的。人最難擺脫的恐懼無疑就是死亡了。如今,王陽明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他該以什麼態度來麵對死亡呢?
在西方,人們用和解的態度迎接死亡,即使是死刑犯,也會有牧師為他布道,死後在上帝的國度裏安息。
在中國,人們更樂意用憤怒對待死亡。流行的話語有“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腦袋掉了,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等等。
見過世間太多的冷漠,就會把生死看得很淡。那些舍不得死的人都是對人世還有所留戀罷了;但世間的事,誰又能說得準?時間一到,放得下的,放不下的,都隻能忘卻。生死既不由己定,那就隻能順其自然,坦然接受。
如今,三十四歲的王陽明有直麵死亡的勇氣嗎?年輕的他並不懼怕死亡,隻是若被錦衣衛折磨而死,那就死得太沒有價值了。
如果能活著出去,王陽明產生了“歸哉盍耕壟”的念頭,可見他對官場是多麼灰心失望。但王陽明知道蹲詔獄的人一向都有來無回,在等待那最後一刀落下的日子更加讓人難熬。他本來躊躇滿誌,想有一番作為,沒想到卻落了個身陷囹圄的下場,他不甘心啊。但詔獄的高牆又讓他無助和絕望,他兩手空空,想抓些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
雖然麵臨絕境,但每當想到還有父親、妻子、朋友的牽掛和惦念,王陽明心中就升騰起一絲暖意。當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也隻有親人的關懷和問候才能讓他重拾信心,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吧。
正德元年(1506年)的大年夜,京城張燈結彩,燃放煙花爆竹,好不熱鬧。而王陽明身處大明朝最黑暗的幽室之中,與外麵熱鬧的氛圍無關。他隻有對著從牢窗中射進來的月光,想象牢獄之外的歡天喜地。想當初在會稽山下遊玩,在餘姚江中泛舟,這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如今隻能回憶,怎一個“慘”字了得。
有些黑暗的事情,你承認也好,抗拒也罷,它發生了,降臨了,你就隻能做好接受的準備,該來的準會來的,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長期的煎熬和折磨讓王陽明變得淡定了許多,他漸漸適應了詔獄的生活。
在獄中,王陽明以前哲聖賢豪傑自勉,研習《易經》,試圖搞明白個人命運。他知道此刻隻能退一步,若再進一步,隻能和蔣欽為伍,為地獄增加一個冤魂。王陽明遭受牢獄之災,他爹王華的日子也不好過,雖然為了能把兒子撈出來,走了能走的所有關係,托了能托的所有人,但還是天天為兒子提心吊膽,生怕哪天被告知,王陽明已經不在人世了。
再看劉瑾,他雖然把王陽明投入了詔獄,但沒有把王陽明置於死地。因為他有一個特點,就是愛才,當初他還是個普通太監時,就聽過王華的大名,如今他有錢有勢了,也想招攬一些名人來裝點門麵。他曾多次暗示王華,隻要王華來自己的私宅走走,不但可以確保王陽明平安無事,而且父子倆都可以得到升遷。
王華知道和劉瑾串通一氣不會有好下場,也不屑與這種小人為伍,便執意不去。他知道違背劉瑾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劉瑾一定會給自己安一個虛無有的罪名責罰自己,所以王華也在煎熬中度日。果然,劉瑾發怒了,王華被趕出京城,貶到南京為官。
連王華都被貶官了,再也沒有人為王陽明上下打點了,他還有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