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1 / 3)

戀戀不舍地離開

不得不說,吉人自有天相。王陽明交了好運,沒有把自己的性命終結在詔獄裏。

正德二年(1507年)四月,朝廷對王陽明做出了處分:廷杖三十,貶王守仁為貴州龍場驛丞,擇日出發。

先挨棍,後貶官。

這還不錯,好歹是活著從詔獄裏出來了。

王陽明不準備上訴了。

接著看,王陽明被貶的官到底是做什麼的。

驛站,是古代供傳遞書信文件的信使、官員中途休息和住宿的地方。驛丞,就是驛站的管理人員,相當於招待所的所長。而貴州通常是流放犯人的首選場所,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明代,那地方是窮山惡水,壓根就沒什麼人。即使有人,也是刁民,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嘛。

王陽明原先好歹也是個六品主事,驛丞是沒有品級的,基本算是被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就此,王陽明陷入了人生的最低穀。

一般來說,在人生經曆中有這麼一段鐵窗生涯,是一個極大的汙點。但對王陽明來說,這不算什麼,他依靠心力度過了這段艱難的歲月,更重要的是,他走出了一條創新之路,開創了心學。

《孟子·告子下》中有一句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句話我們再熟悉不過了,但真正能理解其意,並身體力行的人卻並不多。大多數人隻看到苦難,被苦難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看不到其背麵的積極意義,也就擔當不起大任了。而王陽明做到了,他挺過非人的折磨,從“極度孤獨”中走了出來,化一切不利為有利。要知道,普通人聽到“詔獄”這個詞,都會兩腿發顫,而能從詔獄裏活著走出來的人,定有非凡之處。

這一刻,人們隻看到了瘦得皮包骨頭的王陽明,沒有人意識到傳奇即將誕生,但曆史注定將由這個從生死線上爬過來的人改寫。

王陽明雖然從詔獄中走了出來,化險為夷,但即將麵對的是“蠻煙瘴雨、荒山絕域”的龍場,這無疑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親人和朋友都為他惋惜和擔憂,怕他有去無回。

對王陽明來說,龍場能看到太陽,能呼吸新鮮的空氣,還可以和人說話,這比詔獄強了不止一百倍。麵對人生之大不幸,王陽明顯得淡定從容了很多。也許隻有經曆過真正生死的人,才能刻骨銘心地體會到自由的可貴。

此刻,王陽明幾乎一無所有,落魄到家了,也許此次離開京城,就再也回不來了,終老龍場可能是他最終的結局。京城的大多數官員,有的懼怕劉瑾的淫威,有的認為王陽明再也翻不了身,所以都離他遠遠的,對其冷眼相看。

不過,讓王陽明欣慰的是,還有一些人來為他送行,這就是好友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鍾等人。

文人送別,免不了一番賦詩壯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有這麼多好朋友不懼淫威,前來為自己送行,王陽明非常感動。他在《答汪抑之三首》中寫道:

去國心已恫,別子意彌惻。伊邇怨昕夕,況茲萬裏隔!戀戀歧路間,執手何能默?子有昆弟居,而我遠親側;回思菽水歡,羨子何由得!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良心忠信資,蠻貊非我戚。

北風春尚號,浮雲正南馳。風雲一相失,各在天一涯。客子懷往路,起視明星稀;驅車赴長阪,迢迢入嵐霏。旅宿蒼山底,霧雨昏朝彌。間關不足道,嗟此白日微。切劘懷良友,願言毋心違!

聞子賦茆屋,來歸在何年?索居間楚越,連峰鬱參天。緬懷岩中隱,磴道窮扳緣。江雲動蒼壁,山月流澄川。朝采石上芝,暮漱鬆間泉。鵝湖有前約,鹿洞多遺篇。寄子春鴻書,待我秋江船。

對王陽明來說,不公的待遇不算個事兒,反倒是家中的親人讓他牽掛不已。隻要做到“良心忠信”,蠻荒之地也不會讓人生悲。

湛若水贈詩: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

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另一首:

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

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

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

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

王陽明寫詩回贈:

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

後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遠。

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

力爭毫厘間,萬裏或可勉。

風波忽相失,言之淚徒泫。

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王陽明與這些好友之間的友情是非常深厚的。隻有真正的友誼,才能經得起強權的考驗。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再戀戀不舍,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也得忍痛離開。

王陽明回頭張望身後的北京城,這座壯麗宏偉的明朝國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光,這裏曾寄托了他的夢想,如今冷若冰霜的城牆把他隔在了外麵,他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想到這裏,王陽明心頭有一絲淡淡的憂傷,不過,他的臉上是帶著微笑的,和好友們使勁揮了揮手,便頭也不回地向目的地貴州龍場前行。

就這樣,在料峭春風吹人冷的時節,王陽明離開了他本來要大展宏圖的北京城。

半路被追殺

王陽明能活著離開北京,這絕對是一個奇跡。他之所以如此幸運,不是因為劉瑾大發慈悲,而是朱厚照要讓王陽明活著。在朱厚照眼中,那些言官冒死上書,無非是為了博得名聲罷了。在那麼多的奏折中,隻有王陽明沒有指責自己,而是替那些言官求情。

朱厚照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壞皇帝,如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別人的認同,自然感覺舒服多了,所以他有意要放王陽明一馬。而劉瑾在王華那裏碰釘子後,其實對王陽明就沒什麼好感了,但朱厚照的麵子還是要給的,便把王陽明派到貴州讓他自生自滅。

眼不見心不煩,劉瑾本以為從此不會再被這個人煩擾了,但他錯了,不管王陽明走到哪裏,他都會成為中心人物,不弄出點聲響他就不叫王陽明了。

王陽明乘船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來到杭州。雖然他被發配龍場,但朝廷沒有規定到任時間,況且在詔獄所受的苦難不是脫層皮那麼簡單,再加上一路鞍馬勞頓,王陽明積勞成疾,肺病複發,他便在淨慈寺養病,不久又移居到勝果寺。

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準備鄉試,兄弟倆還能經常見麵。王守文與大哥王陽明雖然不是一母所生,關係卻非常好。一有時間,這哥倆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侃大山,王陽明也不覺得那麼寂寞無聊。

如果僅僅是養病,走親戚,也不會引出亂子。偏偏王陽明是一個坐不住的人,他沒有在杭州老老實實地待著,悔過自新,反而非常高調地呼朋喚友,大講理學。雖然杭州的文人沒有直接罵宦官,但文人抱團這是劉瑾不願意看到的。

劉瑾一向奉行以下原則:要麼是我的朋友,得到升遷;要麼是我的敵人,殺之而後快。當初放了王陽明,他就有些後悔,如今聽說這小子這麼不老實,便決定派錦衣衛殺手暗殺王陽明。先前王陽明有朱厚照的麵子活著走出了詔獄,現在劉瑾想要殺他,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