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2�1�\u0007龍場,我來了
這年十二月,王陽明拿出地圖,為自己畫了一條奔赴龍場的路線圖:返錢塘,經過廣信、袁州、長沙、沅州進入貴州,從玉屏西行進入修文縣界,到達最終的目的地——龍場。
夕陽西下,王守仁和仆人的背影越來越遠,猶如西行取經的唐僧師徒四人,顯得有些孤寂。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峰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楊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是啊,雖然離家萬裏,但天下之大,沒有什麼地方不可以去,沒有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王陽明的樂觀是值得欽佩的。
雖然滿懷豪情,但現實條件有限。因為古代交通不發達,沒有火車、汽車,更沒有飛機,所以,在地圖上看似短短的一段旅程,走上幾個月再正常不過了。
其間,跋山涉水,顛沛流離,自然不會很舒服。不過,好在自己的老爹是大名鼎鼎的王華,一路上老爹都已經打過了招呼,地方上的官吏也沒有為難自己。而且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暴漲,大小也算個名人。所以,貴州之行十分順暢。最讓人感動的是,沿途正直的地方官員還和自己喝酒交友,那叫一個痛快!
當船行到廣信(今江西上饒)時,廣信的蔣知府放下架子,拿著好酒,親自跑到船上來探望王陽明,如此熱情款待讓王陽明感動不已。
自己就是一個被流放的芝麻小官,竟然能受到如此禮遇,怎能不讓人感歎?王陽明與蔣知府在船上秉燭夜談,舉杯邀月,人生能夠如此,快哉,還有何求?
還記得,二十年前,王陽明從南昌娶親返回餘姚,在廣信探望了比自己大五十歲的婁一齋,兩人成了忘年之交。如今又來到廣信,王陽明自然想起了這位老朋友,便向蔣知府打聽婁一齋的消息。得知婁一齋在見到自己的第二年就去世的消息後,他悲痛不已。
故人已逝君不見,一束菊花寄哀思。死去的人不再被世俗的事煩擾,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繁華的京師和富庶的江南拋棄了王陽明,他隻能收拾心情,告別好友,繼續趕路了。
雖然一路上風雨險道不斷,還遭遇了盜賊,忍受饑餓,但大自然還算是仁慈的,放過了王陽明這具多病的軀體。正德三年(1508年),王陽明穿越湖廣,來到貴州,終於平安到達了龍場。
龍場,我來了!
在那個神秘的龍場驛站,王陽明會經曆怎樣的神奇之旅呢?
龍場位於貴陽西北約七十裏的修文縣境,當時是沒有開化的蠻荒之地。修文縣本就處於萬山叢林之中,偏僻閉塞,而龍場驛在布政司治城西北一百八十五裏處,遠離城市,就顯得更加偏僻了。而且這裏氣候條件惡劣,規模非常小,驛站裏隻有二十三匹馬,二十三副鋪陳,和一個年老的當地小吏。龍場的荒涼程度可想而知,劉瑾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懲罰王陽明,可見他對王陽明的去處是用了心的。最要命的是,和當地人雜居言語不通,想找個說話的都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說話的漢人,卻是亡命之徒,吹胡子瞪眼耍大刀,也沒法交流。
話可以少說或不說,大不了打打手勢,也能交流。條件再差,遮風擋雨的住的地方總應該有吧。但讓王陽明想不到的是,這個真沒有。
初到龍場,周邊環境一片荒涼,配套設施一團糟。雖然號稱是個驛站,其實隻有幾間茅草房,怎麼看都有隨時要倒的危險,而且這幾間茅草房各有用處,再也沒有空閑的房子讓王陽明居住了。
這太傷人了,自己雖然是沒有品級的驛丞,但好歹也算體製內的人,待遇怎麼能這麼差呢?
怎麼辦?年老的當地小吏兩手一攤,意思是沒辦法,政府沒有這方麵的經費,若想有個睡覺的地方,隻能自己動手解決了。
算你們狠,把我打發到這麼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想看我王陽明的笑話嗎?沒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於是,王陽明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和仆人一起動手搭了一間草棚棲身。
王陽明畢竟不是專業蓋房子的,這間新搭起來的草棚十分簡陋、矮小,也就是能勉強棲身罷了。但王陽明很樂觀,還賦詩雲:
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
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
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
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環聚訊,語龐意頗質。
鹿豕且同遊,茲類猶人屬。
汙樽映瓦豆,盡醉不知夕。
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
相對於睡在蔓荊叢棘之中,王陽明覺得這已經相當不錯了,怡然自得。
其實,所謂的困難隻是存在於人的想象中,當你有更高的理想和信念時,困難就會變得十分渺小了。雖然被困在龍場這種遠離權力中樞的地方,但王陽明的心境是開闊的,自然就不會把困難視為困難,也才有心情賦詩。
不過,王陽明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的三個仆人由於水土不服,再加上當地瘴癘之氣彌漫,常使人感到胸悶,頭痛欲裂,結果這三個仆人紛紛病倒了,一下連個燒水做飯的人都沒有了。
沒辦法,日子總是要過的。
既然仆人病倒了,做主子的就得披掛上陣了。王陽明放下世俗的尊卑貴賤,親自出馬,挑水、砍柴、做飯,跑前跑後地照顧起仆人來。雖然王陽明放得開,仆人們卻過意不去,非常非常不好意思。王陽明卻說,你們跟著我一路西來,曆經千辛萬苦,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我的兄弟。
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王陽明不僅有仕途坎坷的苦惱,還得為一日三餐憂慮,但他沒有被眼前的困難擊倒,反而在想:“如果聖人處在這種環境下,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和做法呢?”
正因為他能時時刻刻以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才有了後來的大成就。俗話說:“大磨得大道,小磨得小道,不磨不得道。”的確,若想改變氣質,使身心契合於“道”,經受各種困難的磨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因為隻有體驗了能觸及靈魂的苦難,才能洞察它的實質,真正地放下,自主地掌控內心的狀態,一點一滴地培養耐心和意誌,使整個身心素質發生脫胎換骨的改變。
正如王陽明所賦詩雲:“知君已得虛舟意,隨處風波隻晏然。”這時他的心靈已經沒有一點浮躁之氣,虛靈無滯,遇上再大的風波,都能淡然處之,真正地融入生活。當然,這是後話,現在,王陽明還必須在龍場接受命運的考驗。
環境再惡劣,條件再艱苦,王陽明都沒皺一下眉頭,但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和他產生精神上的交流,被孤獨包圍的他非常痛苦,似乎找不到突圍的方向。
1845年,亨利·戴維·梭羅在距離康科德兩英裏的瓦爾登湖畔隱居兩年,嚐試過簡單的生活,為美國留下了一部最偉大的作品《瓦爾登湖》。王陽明雖然有三個仆人陪伴,但內心的孤獨感和亨利·戴維·梭羅也差不了多少。因為他是一個渴望與別人交流討論的人,但這三個仆人達不到那種境界,顯然不是他理想的傾訴對象。
時間就這樣在百無聊賴中一點一點地流逝,西山采蕨、寒夜枯坐成了王陽明此刻的寫照。人在最孤獨的時候就會想家,王陽明也不例外。在空曠的原野中,在寂靜的長夜裏,他想念湛若水,想念徐愛,想念那些在心靈上能產生共鳴的人。元宵之夜,雨雪霏霏,遙想江南和北京的繁華盛景,王陽明又平添一份愁情,一句詩脫口而出:
故園今夕是元宵,獨向蠻村坐寂寥。
賴有遺經堪作伴,喜無車馬過相邀。
春還草閣梅先動,月滿虛庭雪未消。
堂上花燈諸第集,重闈應念一身遙。
孤獨是能殺死人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王陽明會瘋掉的,必須走出去,為自己的精神家園找個歸宿。
為精神家園找歸宿
在偏遠的驛站,經常半月都見不到一個來客,閑暇時間自然很多。為了打發時間,王陽明就帶著仆人在周邊轉悠,尋找靈感。
文章非天成,妙手偶得之。萬一腦袋裏靈光一閃,寫出《小石潭記》《醉翁亭記》這樣的傳世名作,也不枉白活一世。
一天,王陽明走著走著,無意中發現了一處天然山洞,細看起來,居然和家鄉餘姚的陽明洞有點類似。
這個山洞雖然不算規則,前闊後窄,但兩頭通透,給人一種“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的感覺。洞內有天然的鍾乳石,頗為奇觀。幾束光線投射進去,洞內雲霧繚繞,居然有一種人間仙境的感覺。
如此絕妙的修身養性之地,讓王陽明留戀不舍,他索性和三個仆人把行李被褥都搬了進去,並住了下來,還饒有興趣地將這個洞穴起名叫“陽明小洞天”。就這樣,這四個來自大城市的文明人,過起了一種類似山頂洞人的穴居生活,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天,王陽明在洞外吟詩練字,有幾個探頭探腦的當地人走了過來。他們還處在原始社會階段,臉上畫著大鳥和龍的圖案,身上文著各種看不懂的文字和圖案。手執標槍,標槍上有他們製造的毒藥,隻要被標槍紮到,立即毒發身亡。
仆人們很緊張,有的拿著木棒,有的拿著石塊,準備反擊。王陽明示意他們不要緊張,丟掉木棒和石塊。隨後他走上前去,麵帶微笑,和當地人打著手勢,把自己友好的一麵展示了出來。
原來,這裏是當地人的地盤,他們對於這幾個外來客,開始時非常警覺,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新來的驛丞還是比較和善靠譜的,除了經常念一些他們聽不懂的句子外,並無惡意。
結果,王陽明竟然和這些言語不通的當地人成了朋友,與他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狂笑高歌,快活之情不必言表。
雖然言語不通,但王陽明找到了新的傾聽者,再說這些當地人都非常善良,比京城那些想盡辦法想把他搞死的衣冠楚楚之輩強多了。所以閑不住的王陽明經常來到叢林山洞間和這些當地人交流。雖然交流起來比較費勁,但王陽明樂此不疲。另外,王陽明還利用當年在工部上班時學到的知識,幫助他們伐木建屋,給當地人帶來了先進文明。
對王陽明來說,他總算找到事做了,活著也不再那麼沒有意義。
在當地人眼中,王陽明簡直就是上天派下來的神仙,所以都對他畢恭畢敬。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地人利用王陽明交給他們的方法,建造了一個大院落,送給了王陽明。雖然粗糙一些,但總算是一個標誌現代文明的木頭房子,比住山洞和窩棚舒服多了。
看著當地人臉上淳樸的笑容,王陽明感動不已。真是善有善報,你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你好,將心比心,永遠不會錯。
附近的學子們漸漸聽說王陽明被貶謫到了龍場驛,都前來求學,甚至有不遠百裏的學子也來求學,這讓王陽明欣喜不已,於是他將新建的房子命名為“龍崗書院”,還把臥室命名為“何陋軒”。
就這樣,龍崗書院成了文化種子站,成為王陽明的精神寄托地。雖然王陽明不是邊區支教老師,不負有開化邊區人民的責任,但他卻用自己的思想一點一點地影響著這裏的人們,扮演了一個老師的角色。
但龍場畢竟是大明王朝最偏遠的山區,生活條件很差,雖然王陽明在精神上是富足的,但生活非常艱辛。在閑暇之際,他禁不住哀歎人生苦短,年華易逝,“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