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物質生活不應該是一個人的終極目標,但生活條件太艱苦也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每當夜深人靜時,王陽明聽著仆人的呼嚕聲就會想起遠方的親人,到了動情處會傷心落淚,作詩道:
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是啊,遠離了大明王朝的權力中樞,遠離了家鄉的親人,在這偏遠的山區,何時才能完成自己的夢想?不過,這種擔憂轉瞬即逝,在人們麵前,王陽明仍然樂觀得很,他不會被身處的悲慘環境所左右。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讓王陽明徹底放下了世間的得失榮辱。
這天,從京師來了一個小吏,帶著一仆一子途經龍場,去遠方赴任。
比龍場還遠的地方是哪裏?王陽明都不敢想象,肯定是更荒涼的地方,看來這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苦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王陽明非常同情這位小吏。打算第二天去見一麵,安慰一番,順便了解一下中原的情況。
第二天,當王陽明來到小吏投宿的苗民家時,這一行人已經離開龍場繼續前行了。終歸是晚了一步,王陽明非常遺憾,隻能祝他們好運了。
豈料,這三個人走到蜈蚣坡便先後死去。王陽明得知這個消息後備感憂傷——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怎麼現在就客死異鄉,陰陽兩隔了呢?
世事無常,讓人情何以堪。
王陽明抹掉眼角的淚水,讓仆人前去收屍,將三具屍體掩埋。
仆人們不太樂意,畢竟連麵也沒見過,更談不上什麼交情,不至於學雷鋒學到這種程度吧?
王陽明卻說:“這三個人也許就是我們以後的真實寫照啊,你們不想我們以後暴屍荒野吧。”
仆人們聽了不禁潸然淚下,沒再說什麼,帶著挖泥土的工具前去掩埋屍體了。
看著仆人們離去的背影,想想客死他鄉的三個陌生人,王陽明的詩人氣質發作,寫下了感人肺腑的《瘞旅文》。瘞,音同“義”,意為“埋葬”。
雖然文言文讀起來比較費勁,不比白話文簡單易懂。但這篇千古名篇卻讀來直刺人心,讓人不禁淚灑衣襟。王陽明的其他文章都可以不看,但這一篇是絕對要看的。經典就是經典,是永遠都沒有隔膜的,現摘錄如下: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各州的僚佐小官)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探視)之,已行矣。
薄午(將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挖泥土的器具)往瘞(埋葬)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鼻涕和眼淚)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這是)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中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不輕易離開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憂愁)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毒蛇)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隻有)天則同。異域殊方(與中原地區不同)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驚恐)!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乘)紫彪(紫色小虎)而乘文螭(有花紋的蛟龍)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旁之塚累累(繁多的樣子)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惡鬼)於茲墟兮!
金聖歎評:作之者固為多情,讀之者能無淚下?的確,王陽明的這篇大作哀吏卒客死他鄉的悲涼,歎自己落魄龍場之不幸,字字泣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是他同病相憐發出來的如泣如訴的哀音,讓人不忍心讀下去。
王陽明大筆一揮,《瘞旅文》一蹴而就,但素不相識的小吏再也回不來了,自己是因為觸怒了天子才被貶到大明的邊陲,而小吏官位低微,俸祿低廉,他拋家舍子,來到這邊遠的山區又是為何呢?
同樣是無根的浮萍,天涯的旅人。故鄉顯得那麼遙遠,也許多年以後回去的隻能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我的人生將會如何收場?如果是聖人,又該如何麵對這樣的困境呢?
王陽明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忍不住問自己。他日夜冥思,形神憔悴,想求得一個真解。在混沌中,似乎什麼都想明白了,一陣風吹過,卻又什麼都沒有了,心裏空落落的。
龍場悟道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強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折騰出一些動靜來,人們即使想忘記他都難。王陽明就是如此,在大明王朝鳥不拉屎的邊境都擁有強大的號召力,能量著實不小。
樹大招風,這是鐵打的定律,劉瑾當初把王陽明貶到龍場,無非是想讓他自生自滅,自己落個清淨。沒想到,王陽明在龍場也幹得有聲有色,於是,有人傳言劉瑾餘怒未消,準備派人到龍場來繼續刺殺他。
當初,王陽明製造了自殺現場,才僥幸逃過一劫,如今他還要故技重演嗎?弟子們都勸他避避風頭,等風聲過後,再繼續講學。沒想到王陽明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一來,他認為劉瑾早已把自己忘在腦後,即使有人提了自己的名字,也許劉瑾也對不上號,畢竟,自己遠離權力中樞,對劉瑾構不成任何威脅,對於一個分量輕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來說,不值得大動幹戈;二來,他已經看透生死榮辱,不在乎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言。
不得不說,聖賢之所以被稱為聖賢,是因為他們麵對困難和痛苦時,仍然能夠堅定地前行,泰然處之。如今,王陽明曆經磨煉,具備了這種資格,但他還沒有找到答案——“理”。
“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王陽明多次失望,無論怎麼“格”,就是得不到那個“理”,接連的失敗讓他逐漸變得急躁起來,脾氣也越來越差。仆人們生怕他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雖然不敢靠近他,但也會遠遠地觀望,隨時準備處理突發事件。
一天早上,仆人們被一陣“劈裏哐啷”的聲音吵醒了,但前前後後都找不到王陽明。壞了,難不成劉瑾難真的派人來追殺了?大家急了,順著聲音,找到一片林子,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掄著一個大錘打造一具石棺。石棺基本上已經成形了。大家麵麵相覷,主人這是怎麼了?打造這玩意兒有什麼用?
王陽明把大家招呼過來。他一邊擦汗,一邊說:“吾今惟死而已,他複何計!”
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王陽明是為自己打造棺材,不禁暗道:主人怎麼就腦殘了,可惜了滿腹經綸。
王陽明不在乎大家怎麼想,反而摸著石棺,異常興奮,還把自己的意思對眾人講了,說是要嚐試死的滋味。
大家臉上現出了惶恐之色,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裝死變成了真死,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啊。
王陽明卻吩咐仆人:“你們聽到石棺中有敲擊聲時,便迅速把棺蓋揭開,千萬不要耽誤了時間!”
王陽明不像是在開玩笑,主人的話不能不聽。見王陽明在石棺裏安睡好了,大家隻好慢慢地蓋上石棺,連大氣也不敢出,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支起耳朵傾聽棺材中的動靜。
過了一段時間,石棺材內卻毫無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仍舊沒有聲響,大家互相看看:難道主人真的要死了?
大家實在忍不住了,一齊上前揭開了石棺的蓋子。隻見王陽明已經滿頭是汗,兩隻眼睛往上翻白,嘴吐白沫,摸摸鼻中,幾乎沒有了氣息。
大家一下急了,急忙把王陽明弄出石棺,喊的喊,推的推,掐人中的掐人中……王陽明總算悠悠地醒了過來,睜眼一看,連連搖頭說:“我死過一回了?乏味,乏味啊!”
總算是虛驚一場,仆人們的心算是落了地。沒想到王陽明從此喜歡上了石棺,有事沒事就坐在石棺中冥思苦想。也許這樣,王陽明才能更清楚地思考生與死,存在與毀滅,暫時與永恒這樣的問題。就這樣,王陽明呆呆地坐了三天,仆人們也守了三天。
五百年前的那個午夜,萬籟俱靜,王陽明的仆人們在石棺旁打盹,忽然聽到王陽明在大聲地叫喊,一下子都從夢中驚醒了。
眾人見主人歡呼雀躍,不禁麵麵相覷:這又怎麼啦?難道主人瘋啦?
王陽明毫不理會大家疑惑的眼神,嘴裏反複念叨著“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毫無疑問,這個時刻被永載史冊,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頓悟”這個詞來描述這一瞬,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誕生了。
自此,王陽明否定了朱熹“求理於事物”的認識途徑,肯定了“吾性自足”。他徹底頓悟:聖人之道,全在我心中;為聖之道,隻需向自己內心深處挖掘和尋找。他認為心是感應萬事萬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命題。他也徹底明白以前從外物努力去尋求天理的路子是錯誤的,是徹底顛倒的。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做出了對著竹子傻想七天七夜的蠢事。從今往後,他不會再以眼睛為鏡子去格物,而是以心為本體,致良知,做到知行合一。
也就是說,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心學”的三個方麵。也許,苦難正是人生的老師。在窮鄉僻壤的龍場,王陽明對人生對社會深深的思索終於有了結晶。
古羅馬著名的哲學家西塞羅教導我們說,“所謂全部的哲學,就是學死”。意思是說一個人隻有學會了如何麵對死亡,才能從榮辱得失中真正擺脫出來,更好地生活。王陽明的頓悟得益於他在石棺中的靜思。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得感謝劉瑾,感謝這個折磨他的人。如果沒有這趟龍場之行,沒有成為那個無所羈絆的政治邊緣人,他在有生之年能不能頓悟都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