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新出山,我老王又是一條好漢(2 / 3)

雖然“資位稍崇”,但對於當時的行政係統來說,王陽明還是個邊緣人、多餘人、看客而已。當然,退一步說,即使是轉著升,也比蹲著不動強得多。

也許你會說,如果不講學,王陽明就不會被外放到南京了,但那也就不是他了,官冊上的名字多一個少一個,無礙曆史大局。但若少了“王學”,那世界就沒那麼精彩,枯淡多了。

師徒論辯

在上任之前,王陽明想先回餘姚老家看一看,離家好些年了,想家的感覺一直在心頭縈繞,心頭常常會有一種濃濃的憂鬱包圍著,揮之不去。如今好不容易忙裏偷閑,他便向朝廷請了假,一路向家的方向奔去。

陪同王陽明南下的是他的妹夫徐愛。還記得當初王陽明被劉瑾派人追殺,危在旦夕的時候,徐愛不怕受到牽連,引來殺身之禍,毅然拜王陽明為師,這種勇氣和膽識讓人佩服。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各忙各的,很少聚在一起,王陽明也沒有盡到當老師的責任。如今同船而行,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王陽明決定把自己多年的悟道心得好好地向敦厚好學的徐愛講一講。

雖然王陽明的身體向來不好,徐愛的身體更差,但這不足以影響他們精神上的交流。水路平緩,又與俗務相隔絕,完全可以從容寧靜地坐而論道了。

在船艙中,王陽明親自給徐愛倒了一杯茶。

“弟子受不起啊。”徐愛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王陽明喝了一口茶,笑道:“咱師徒有五年沒見麵了吧,也不知道你的學問有進步沒有。”

徐愛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弟子愚鈍,知道笨鳥先飛的道理,所以從來不敢在讀書上有所懈怠。”

“嗯。”王陽明點頭道,“你對《大學》不陌生吧。”

“《大學》?”

徐愛愣住了,心裏開始犯嘀咕:老師這是在考我嗎?拿這種啟蒙讀物來說事兒,也未免太小兒科了吧,傳出去都讓人笑掉大牙了。

但無論怎麼看,王陽明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徐愛便說:“我非常熟悉。”說完便開始背起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好了,不用背了,你終究還是錯了。”王陽明打斷了徐愛的背誦。

徐愛頗為委屈,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背錯。

王陽明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如此委屈,教你的老師都錯了,你自然就對不了。”

徐愛一頭霧水,他完全跟不上王陽明的節奏。

王陽明一本正經地說:“應該是‘親民’,而不是‘新民’。程頤誤解了曾子的意思,朱熹沒有發現錯誤,繼續沿襲了程頤的說法,結果把後人引入歧途,朱熹之言不必都信。”

徐愛雖然非常尊重王陽明,但不能因為恩師的一句話就顛覆了自己幾十年樹立起來的價值觀,便與王陽明進行了一番理論。

徐愛不解地問:“朱熹認為‘在親民’應作‘在新民’,第二章的‘作新民’的文句,好像可以作為他的憑證。先生認為應按以《禮記》舊本作‘親民’,有什麼根據嗎?”

王陽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隻有敢於質疑,敢於發問的學生才更有前途。他侃侃而談:“‘作新民’的‘新’,更多的是‘自新’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就談不到什麼憑證了。後麵說的‘治國平天下’,也都沒有‘新’的意思。比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這些都含有‘親’的意思。‘親民’猶如《孟子》中的‘親親仁民’,親近就是仁愛。百姓彼此不親近,虞舜就任命契作司徒,推行倫理教化,加深百姓間的感情。《堯典》中提到的‘克明峻德’即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即是‘親民’,也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再如孔子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說‘親民’,就包含了教化養育等意思,說‘新民’就有失偏頗了。”

王陽明的這番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富有很強的說服力。徐愛聽完後如五雷轟頂,不禁感歎道:大明的教育製度真是害死人啊,想想自己一直對朱子的言論深信不疑,沒想到卻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如果沒有遇到先生,那自己就會一直被蒙在鼓裏,真是太可怕了。想到這些,他不禁更加崇拜王陽明了。

不過,兩種解釋,究竟誰對誰錯,還真不好說。畢竟,曾參兩千年前到底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僅僅憑借書麵記載並不能否定誰,肯定誰。

那麼,王陽明為什麼揪住四書之首《大學》不放呢?

其實,朱熹版的《大學》提倡:修己而後安民。而王陽明則提倡:修己與安民並不衝突。

可見,朱熹是極力忽悠大家去格物,隻有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成聖。而王陽明是主張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聖。他的見解顯然更符合孔孟首倡的“仁”愛之心曲。徐愛非常興奮,把所得忠實地記錄了下來,做成《傳習錄》的序言。他忍不住跑出船艙,對著天空大喊:“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王陽明非常看好天資聰穎的徐愛,認為他是傳承自己衣缽的不二人選,所以在後來失去徐愛後才那麼痛苦,像孔子痛失顏回一般。

徐愛在外麵扯著嗓子繼續問:“《大學》中還提到‘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事事物物都有定理,似乎與先生的說法不同啊。”

王陽明走到船艙外,繼續傳播自己的感悟心得,說:“如果到具體事物中尋求至善,就認為義是外在的了。其實,至善是心的本體,隻要‘明明德’,並且至精至一就是至善了。當然,脫離了具體事物也不能至善。《大學章句》中所謂的‘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徐愛又問:“如果隻是從心中尋求至善,恐怕不能窮盡天下的所有事理吧。”王陽明說:“心即理,難道天下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嗎?”

王陽明的意思是說,無論如何“格物”,都應該把重點擺在心上,而不是專注於事物上。徐愛自然是心神理會,眼前豁然開朗。他非常推崇王陽明的“心”學,認為聖學從此有了入頭處,認為程朱之學不能與之相提並論,大有唯我獨尊之意。就這樣,王陽明與徐愛一路探討,倒也不寂寞。

步入四品大員行列

正德八年(1513年)二月,四十二歲的王陽明和徐愛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餘姚。

此時,正是草長鶯飛二月天,是踏青的好時光。隻見,古橋下的姚江之水平緩而輕柔地流過,橋邊傲然挺立的幾棵翠綠蔥蘢的古榕又粗壯了幾分,倒影在水中流連。橋下的水清澈幹淨,緩緩地流向村外,不急也不躁。屋後翠竹依然鬱鬱蔥蔥,更加茂盛了。村中的景物沒什麼大的變化,但大人們都已經老去了幾分,小孩們也長高了不少。

七十歲高齡的老父親王華早已在門口眺望多時了,他著實不理解兒子在京城的所作所為,不好好做官,瞎折騰什麼呀,啥時候能讓自己省心啊。

日盼夜盼,兒子終於回來了。但見到王陽明後,王華恨鐵不成鋼,便忍不住開始數落起兒子來:

社會如此險惡,內心強大是必須的,但也不能和社會的主流意識相悖。朱熹是誰?是古代先哲,是理學大師,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大明朝的精神領袖,這種人豈能輕易批評?還聚眾講學,生怕別人不知道你似的。你與眾人為敵,自然不能過安生日子了。這倒好,北京吏部待不住了吧?被外放到南京,這都是自找的。

聽著父親的數落,王陽明沒有生氣,也不會生氣,父親曾經是那麼高大,如今背也駝了,頭發也白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見父親紅光滿麵,思路清晰,就知道他老人家的身體沒有問題,王陽明也就放心了。他當了個很好的傾聽者,靜靜地聽父親嘮叨著,很享受這種難得的時光。

再看王華,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出類拔萃聰明過人,非常人能比,自己把意思說明白,盡到為父的責任,就行了。至於王陽明能聽進去多少,他也無能為力,畢竟以後的天下是他們年輕人的,要靠他自己去闖了,誰對誰錯,還要在實踐中檢驗才能下定論。

不管王陽明走到哪裏,哪裏都有他的粉絲和跟隨者。他在家待了數月,又收了幾個弟子,便暫緩去滁州赴任,先帶著他們在餘姚一帶遊山玩水。

五月終,本來打算和黃綰一起遊玩,但等了多日也不見黃綰的影子。黃綰不來,王陽明便沒了情緒,盡管身邊也有幾個資質不錯的學生,但都不足以討論精微的問題,不能讓自己進入忘我之境,很難有什麼更深的體會心得。

不過,王陽明認為山川形勝比人還有靈氣,便就近做逍遙遊,帶著一夥弟子從上虞進入四明,觀賞白水,尋找龍溪之源;登杖錫,到雪竇,上千丈岩,觀望天姥、華頂;本打算從奉化去赤城,正好碰上大旱,山田盡顯龜裂,景色慘然,讓人高興不起來,便從寧波返回餘姚。

值得一提的是,王陽明並不是單純的地遊山玩水,消磨時光,而是在觀賞山水中點撥弟子,使弟子們受到啟發,提高學業。他的弟子錢德洪評價這一活動時說:“蓋先生點化同誌,多得之登遊山水間也。”這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