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十月,王陽明到安徽滁州督馬政。滁州距南京有一百多裏,山清水秀,風光旖旎,自古有“金陵鎖鑰、江淮保障”之稱,“形兼吳楚、氣越淮揚”“儒風之盛、夙貫淮東”之譽。洪武三年,朱元璋追封已故的郭子興為滁陽王,在滁州建滁陽王廟祭祀。洪武六年,兵部在滁州設立管理放牧繁殖軍馬的機構——太仆寺,令滁州軍民養殖馬牛。
這裏的生態環境很好,幾百年前歐陽修用一篇《醉翁亭記》讓這裏聞名天下,如今,王陽明要將這裏變成講學聖地。
王陽明雖然是正四品的官員,但作為一個管馬的副職,沒啥大事要幹,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這正合王陽明的心意。他帶著弟子們遨遊琅琊、瀼泉。夜間,數百人環龍潭而坐,歌聲震響山穀。大家飲酒賦詩,載歌載舞,好不快哉。
這段時間,拜入王陽明門下的弟子出現了第二波高潮。看著眾弟子跟著自己潛心學習,王陽明心裏很滿足。他完全被琅琊山的美景所吸引,寄情於山水之間流連忘返,怡然自得,詩興大發:
狂歌莫笑酒杯增,異境人間得未曾。
絕壁倒翻銀海浪,遠山真作玉龍騰。
浮雲野思春前動,虛室清香靜後凝。
懶拙惟餘林壑計,伐檀長自愧無能。
王陽明很慶幸自己沒有繁雜事務的纏繞,能與弟子們在幽靜的山水間探討哲學問題,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過得也很美,別有一番滋味。
王陽明與門人、朋友一起生活遊息時隨時隨地指點他們,諸生也可以隨時請正。比如在滁州講學時,有弟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王陽明說:“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隻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靜坐,在各家各派中都是一種使主體獲得清明狀態的修持方法。比如,坐禪是佛家的基本修習方式,道家講究的“坐忘”也是與靜坐有關的修習方法。這裏提到的靜坐並不是要求一念皆無,否則就成了佛教禪宗的做法了。心學所講的靜坐與禪定不同:禪講究不起念,而王陽明認為不起念是不可能的。
在王陽明看來,靜坐是用省察克治的方法使念念歸正,最後達到純天理的境界。省察克治指的是當惡念剛剛從心裏產生時,就馬上覺察並消滅它。在陽明看來,一般人的最大問題就是此心向外不知向內,以為追逐名利之心就是自我。王陽明講學就是讓學生體會到自家的心體才是你真正的自我,而方法就是靜坐。
王陽明在滁州待了不到七個月,正德九年(1514年)四月便升為南京鴻臚寺卿,主管朝會、典禮,也是個不管事的閑職,幾乎沒有任何實際職責,不過是奉旨休閑罷了。不過,雖然是個閑職,但至少是一把手,而且搬回南京市內辦公,不再那麼閉塞了。
此時,王陽明早已超然物外,他沒有興趣做這種隻爭一世之短長的事情,不屑於跟那些俗不俗、雅不雅的人一起浪費生命,一意去明心見性,然後回到治國平天下的正道上來。
王陽明離開滁州時,眾弟子依依不舍,一直送到烏衣,還舍不得分別,真有點柔情似水的女兒態了。王陽明寫了首長歌,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複來滁州。相思若潮水,來往何時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何必驅馳為?千裏遠相即。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孔與蹠對麵不相識?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
因為離別的傷感,詩中自然找不到豪邁的感覺,隻是一些老生常談的相思和勸勉罷了。不過,匆匆結尾,好像沒寫完似的。
王陽明過長江後,到南京當四品正卿,先後隻用了四天時間就走馬上任了。看來,他還是很滿意這次升遷的。雖然工作崗位不是那麼重要,但畢竟是四品大員了,勉強進入了最高層的眼簾。等國家用得著自己的時候,就能一顯身手了。但讓王陽明想不到的是,他這一等就是近兩年半,真是考驗人的耐性啊。
歸心似箭
在南京的這兩年半,是王陽明韜光養晦的時期。在嚴酷的專製體製中,驟起終敗的例子,王陽明見得太多了,一旦失敗便前功盡棄。起初,他想在官場大幹一番,實現自己的誌向,但頗多不順。後來,劉瑾倒台,他被調回朝廷任職,這幾年雖然升遷不斷,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官場上了。
通過在京師和滁州的講學,王陽明的名字在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他自己也從講學中得到了無窮的樂趣。
和眾弟子相坐傾談,講究天理,說的是真話,沒有鉤心鬥角,過著粗衣素食、起居有節的日子。閑靜時喝杯清茶,讀幾本古書,或者獨自靜坐,人間的快樂無非就是如此。到現在他才知道,當年孔子周遊列國,顛沛流離,忍饑挨餓,卻十多年樂此不疲,是真正從講學中體會到了人間最大的快樂。
修身修到這般意境,對於官場的鉤心鬥角自然是不屑一顧的。次年正月,王陽明就上了一道《自劾乞休疏》。
在京察大考之際,每個人都要述職,但上乞休書的不多見。既然無望成為英雄,那麼成聖之路應該能走得通吧。在滁州時,他就感歎“匡時已無術”,便有想回陽明洞的衝動。所以,王陽明除去牢騷的成分,還有幾分是真的,但皇帝壓根兒就沒理他這茬兒。
等到十月,王陽明又上了一道《乞養病疏》,說自從正月上疏後,病就更重了,我雖也想為國盡忠,但以前在荒夷之地,蟲毒瘴霧已經侵肌入骨,又不適應南京的氣候,病情才嚴重了起來。而且我自幼跟奶奶長大,她已經九十六歲高齡,盼我早日回去,死前能見上一麵。王陽明寫得讓人動情,但皇帝看到了沒有還是個問題,又白寫了。
在南京的這段時間,王陽明寫了四十多首膾炙人口的詩,現選取幾首,第一首題為《登閱江樓》:
絕頂樓荒舊有名,高皇曾此駐龍旌。
險存道德虛天塹,守在蠻夷豈石城。
山色古今餘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
登臨授簡誰能賦,千古新亭一愴情。
洪武七年(1374年),明太祖朱元璋登臨盧龍山時,賜名獅子山。這座山在南京市下關區興中門內,地勢險要,是長江南岸的一個製高點,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朱元璋曾在這裏設伏,以八萬人擊退了陳友諒的四十萬大軍。
後來,為了提升帝都的京師形象,鎮服四方,朱元璋在獅子山上建了一座高樓,名為“閱江樓”,還親自寫了一篇《閱江樓記》。現在閱江樓的正麵廊柱上,還有朱元璋禦製的楹聯:“佳山佳水佳風佳月千秋佳地,癡聲癡色癡情癡夢幾輩癡人。”反映了朱元璋平定天下後的閑適心情和人生感悟。
當王陽明登臨時,高樓早已破敗不堪,這從末句“千古新亭一愴情”可以看出當時似乎還有一亭,從“荒”“樓”到“新亭”,抒發的是他的“愴情”,表達無樓的遺憾。
另外,王陽明還指出,一個王朝的安危並不在天塹,隻要“道德”建設好了,“蠻夷”並不可怕。正如他所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此時,南京作為“留都”“陪都”被冷落很久了,君主不會來登臨閱江樓和獅子山了,因此也少有臣子、才子來作賦寫記。麵對一角新亭,王陽明隻能寫詩慨歎一番了。
第二首為《獅子山》:
殘暑須還一雨清,高峰極目快新晴。
海門潮落江聲急,吳苑秋深樹腳明。
烽火正防胡騎入,羽書愁見朔雲橫。
百年未有涓埃報,白發今朝又幾莖。
這首詩描寫雨後天晴,登臨獅子山,耳聽江濤陣陣,目睹秋深美景,壯麗山河,天下太平,讓人心曠神怡。但邊境久不見報警信號和邊關緊急文書,這種表麵安寧潛伏著巨大的危機,讓人不得不防啊。正所謂居安思危,才能讓社稷久保太平。
王陽明登獅子山這年,大明王朝開國已經整整一百四十六年,基本上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太平歲月麻痹了大家的神經,但王陽明是清醒的,所以才有“百年未有涓埃報”的憂患。
但時光飛馳、生命苦短,他尚未建功立業的情懷,卻已經有了不少白發。那句“白發今朝又幾莖”,讀來不禁讓人有些心酸。
五年後,寧王朱宸濠發動叛亂,曆史證明了王陽明的憂患很有預見性。在他登獅子山後的一百三十年,大明王朝宣告覆滅,更證明了王陽明的憂患極具遠見性。
如果沒有特別的機會,王陽明也許就會在這個閑職上終老,默默地淡出人們的視線,而他的心學也會銷聲匿跡,不被世人所熟知,不會在五百年後還大放異彩。
不過,人生總有許多意外,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正如有句話所說:人生是一連串的意外,意外是一輩子的人生。就在王陽明縱情山水,陶醉在他的心學中時,農民起義爆發了,他就此被推到了最前沿,直麵農民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