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親爹不是爹,親娘不是娘(3 / 3)

楊廷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自認為對付一個那樣的十五歲小孩是手到擒來的事。他對禮部尚書毛澄說:“毛大人,莫慌,此事是有依據的,漢代定陶王、宋代濮王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何不援引一下。”

毛澄恍然大悟,對熟諳史籍的楊廷和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二天便上了一道奏折,大意是:

根據前代外藩王入繼大統的事例,新皇帝應以明武宗為皇兄,以明武宗之父明孝宗(嘉靖的伯父)為皇考(父親),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稱您的母親為叔母(皇叔母)。以後你要祭祀自己的親生父親,要記得自稱自己為侄皇帝。另外,為了彌補興獻王“無後”的“遺憾”,廷臣們建議讓益王的兒子朱崇仁過繼給死去的興獻王為“兒子”。還有,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

朱厚熜看完奏折後,頓時火了,把奏折扔得老遠,怒道:“父母的名稱,能這麼輕易就改變嗎?”

其實,朱厚熜說得也對,他又不是孤兒,又不是沒有親爹親娘,為什麼自己的爹就不是爹了,自己的娘就不是娘了?

這時,楊廷和很安靜地走出來,說:“可以。”

朱厚熜看了看其他大臣,他們都異口同聲地支持楊廷和。

這時,朱厚熜明白楊廷和這個幕後人物太可怕,自己雖然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看到這種“編排”,朱厚熜很不高興,丟下兩個字:“再議!”便退朝了。

退朝後,朱厚熜的心情很不好,他躺在床上,琢磨著該如何對付楊廷和這個老狐狸,想想朝堂上大家都站在楊廷和那邊,便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實力和楊廷和鬥,必須養精蓄銳,等合適的時機出現後,再一記重拳,把楊廷和直接打回老家去。

不過,雖然暫時動不了楊廷和,但也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走走後門,改變一下策略。於是朱厚熜讓身邊的太監把楊廷請進宮,把他安排在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聊天,用恭維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見鋪墊得差不多了,朱厚熜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高抬貴手,成全了這件事。

不料,老楊全然不買賬,茶照喝,話照談,堅決不妥協,臣子的禮節盡數做到,但是原則問題沒的商量,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費了半天口舌,也沒能說動楊廷和,談話不歡而散。

就在朱厚熜還在琢磨對策時,楊廷和其他大臣六十多人也多次上疏力諫,希望新帝從大局出發,兼顧“天理”“人情”。說白了,就是讓朱厚熜不要認親爹為爹,也不要認親娘為娘。

靠,天底下竟然有這麼不講理的人,既然你們要無賴到底,就別怪我耍流氓了。朱厚熜也是一條筋,堅決不聽,打死也要認親爹親娘。

朱厚熜孤軍奮戰,如果連父母的名分都保不住,那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麼滋味?痛苦的他感到軟弱無力,不禁仰頭問天:老天爺,難道你真的這麼無情,要如此折磨朕嗎?

大禮議事件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即使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他也不會認輸,依舊固守著不能舍棄自己父親的道德底線。

也許隻有把人逼到了絕望的境地,才會看到希望的曙光出現。要知道,天無絕人之路,痛苦隻是勝利的前奏。隻要學會堅持,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刻出現。朱厚熜在最絕望的時候,他的幫手出現了。

這天,朱厚熜在案頭看到一個署名為張璁的奏折,這份奏折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隻向他傳遞一個思想: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看到了希望,原來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其他人在背後默默地幫自己!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來回走了幾圈還不能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

張璁,字秉用,號羅峰,浙江溫州府永嘉(今溫州市龍灣區)三都普門村人。少好經學,博學多才。但七次進京參加科舉,都名落孫山,此時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

對於一般人來說,經曆了這麼多次的失敗,早就氣餒了,但張璁不是一般人,他以屢敗屢戰的精神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參加了第八次會試。這次他終於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張璁已經是奔五的人了,但總算趕上了末班車,成了政府官員。不過,他運氣不好,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被排斥在翰林之外。按照慣例,如果不是翰林,這輩子是入不了閣的。在別人看來,他這個半老頭子也就是混混日子,幹不了什麼實事。他雖然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隻得了個實習生的身份。他這個年紀也不想著努力奮鬥了,隻好喝茶看報紙,打發時光,等待光榮退休。

這天,張璁閑來無事,順手拿起毛澄寫的那份關於“爹娘名分問題”的報告讀了起來,一下子從中看到了機遇。

能否飛黃騰達,就看這一下了。

雖然張璁知道對手很強大,是權傾天下的楊廷和,但沒有風險,就沒有收益,隻有高風險,才有高收益。

自己寒窗苦讀,不就想混個功名,出人頭地,可如今半死不活,還不如拚死一搏,沒準就能搏出一條光明大道。

於是,張璁四處查找資料,挑燈夜戰,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了。

朱厚熜對張璁的大作讚歎不已,他仿佛看到了擊敗楊廷和的曙光,激動得高聲呼喊:“老天爺,朕終於可以認爹了!”朱厚熜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即刻召見楊廷和,把這篇文章甩給他看,得意揚揚地說:“這份奏章遵循祖訓,拘古禮,應該采納,你們不能再誤朕了!”

楊廷和不會被一篇文章所嚇倒。他將原疏看了看,不屑道“新進書生,知道什麼大體,他不配談論國家大事”,說完,放下奏章,行禮之後揚長而去。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皇帝的事,也是全天下人的事,張璁怎麼就不能說話了?既然你這麼狠,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要知道我是大明貨真價實的皇帝。

朱厚熜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諭,尊父親為“興獻皇帝”,母為“興獻皇後”,要求內閣為自己草詔(沒有內閣草詔的皇帝任何手敕都不是合法的詔令)

當楊廷和看到這封手諭後,便封了起來。他要讓朱厚熜明白沒有內閣同意,他的手諭不過就是個手諭而已,想跨過內閣,那是不可能的。

這皇帝當得真憋屈,憤怒的朱厚熜顧不上自己的實力如何,楊廷和的勢力如何強大,他決定要和楊廷和鬥到底,即使是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

就在朱厚熜與楊廷和鬥得難解難分時,又一個猛人出場了,她就是朱厚熜的娘蔣氏。

此時,興獻王妃蔣氏已經到了通州,聽到兒子這麼受氣後,不禁氣憤地說:“是我親生的兒子,奈何認他人為父,認他人為母?”

蔣王妃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後的,結果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後,連兒子也要成為別人的了,怎能讓她不氣憤?

身邊的仆人問接下來怎麼辦,蔣王妃說:“車駕就暫停在這裏,不走了。”

朝使等奉命前來恭迎,見車駕不走了,便問是怎麼回事。

蔣王妃怒吼:“你們去告訴姓楊的,名分未定之前,想讓我進京,沒門!”

朝使見事情有些搞僵了,心裏不安,便報告給了朱厚熜。朱厚熜知道這是母親在幫自己,心裏非常感激,但也很難過。因為自己身為皇帝,卻連親爹親娘都不能認,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麼味道,想到這裏,他便涕泣不止,有了退位的念頭。

朱厚熜帶著滿臉的淚水到後宮拜見了張太後,說:“我媽來不了了,我也幹不下去了,為了不讓母親受苦,情願避位歸藩,回安陸當土財主,奉母終養。”

張太後很吃驚,這皇帝沒幹幾天,怎麼就吵著不幹了,問明緣由後,便極力安慰。但任憑張太後如何勸慰,嘉靖的態度都異常堅決。無奈之下,張太後便出麵讓閣臣做出妥協。

對於此時的朱厚熜來說,即位初期的新奇、喜悅早已在與廷臣的鬥爭中消磨得無影無蹤,處處碰壁讓他無比失落。與其做一個處處受製的皇帝,還不如母子團圓共享天倫。

不過,用退位做賭注來抗爭,顯然是意氣用事。如果朱厚熜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就會從大局出發,用先繼嗣再繼統的方式維護政權穩定,建立和諧的君臣關係。但在他心中孝高於一切,所以才用退位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執著。

再看大臣們一下子都傻眼了,皇帝如果退了位,那自己就成了逼皇帝退位的臣子了,這名聲可不好聽啊。而且即使再選個新皇帝,把君父之名看作兒戲,這本身也是對大臣們的一種極大的侮辱。

雖然楊廷和還很強硬,但大臣們有些動搖了,不願意被人背後戳脊梁骨。

這時,張璁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做出適當的讓步,在輿論上製造了很強的聲勢。張璁把寶都押在了朱厚熜身上,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借著新帝這把梯子飛黃騰達。

這次該楊廷和頭疼了,朝中有鬧著撂挑子的朱厚熜,城外有遙相呼應的寡婦,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他楊廷和在欺負這對孤兒寡母。再加上張璁時不時地惡心他一把,還有張太後在背後撐腰,楊廷和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他知道該退一步了,但不是沒原則地退,要退也要退得有水平。

最後,楊廷和等人統一將朱厚熜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後,特意說明這是張太後的意思,以保全內閣的顏麵。

在“大禮議”第一回合的較量中,朱厚熜取得了勝利,他很高興。但他在城外的母親覺得還不夠分量,非要在稱號裏加上一個“皇”字,這樣才能顯示出尊貴的皇家氣派。

雖然隻是一個字的問題,但在楊廷和看來這不是小事,他認為自己已經退了一步,不能一再退讓,便拿出了撒手鐧——如果要加這個“皇”字也可以,但我楊廷和就辭職不幹了。

開始是朱厚熜拿不當皇帝相要挾,現在楊廷和也用回家賣紅薯這招來威脅。

不管楊廷和是真想走,還是裝樣子,他現在不能走,因為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朝廷還不亂了,朱厚熜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於是,朱厚熜趕緊給他娘回話,讓她不要再折騰了,見好就收。楊廷和有了台階下,也不鬧著辭職了。這場關於權力的爭鬥就此暫告一個段落。

朱厚熜的母親順利進入了北京,母子團聚共享天倫,但這並不意味著整個事件就此結束,下一幕的序幕即將拉開。

再看張璁,在這場“大禮儀”爭鬥中,他也算是個風雲人物,實習期滿,卻被分配了一個“南京刑部主事”的工作。

本來朱厚熜非常感激張璁,要給他升官的,楊廷和雖然擋不住,但他可以做點手腳,找出很多讓皇上難以反駁的理由,將張璁高升到外地。再說這個刑部主事相當於正廳級幹部,已經是高升了,朱厚熜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而張璁到了南京,遠離了權力中樞,這不是個好兆頭,他心裏那個妄圖借助朱厚熜飛黃騰達的夢想暫時落空了。

到南京去任閑職,張璁知道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沒辦法,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他隻好垂頭喪氣地去南京上任了。

張璁已經引爆了重磅炸彈,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誰也無法預料的。他已經在朝廷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就不愁打個漂亮的翻身仗。事實證明,南京才是他真正崛起的地方,他在這裏即將遇到一個誌同道合的人桂萼,完成他入閣的夢想。

桂萼,字子實,號見山,江西安仁(今江西東鄉東北)人。正德六年(1511年)進士,授丹徒知縣,因為人性剛烈,多次忤逆上官,仕途頗不順利,被發配到刑部,做了一個六品主事。桂萼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十來年,很不得誌,直到遇見張璁,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決定搏一把。

桂萼雖然身在閑曹,卻非常關心國事和政局的變化。他非常讚成張璁的主張。再加上他與張璁在仕途上都多次受到挫折,對政治現狀非常不滿,這樣就有了建立統一戰線,結為政治盟友的基礎。於是桂萼主動結交張璁,研究對付楊廷和集團的鬥爭策略,煽動他不要放棄和楊廷和的鬥爭,建議一起上奏,將鬥爭進行到底。

張璁做夢也想不到,在南京會遇到一位盟友,如今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有了幫手後更加自信,相信朱厚熜最終會取得勝利,自己也會由此飛黃騰達。

好吧,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嘉靖二年(1523年)十一月,又一波針對楊廷和的攻擊開始了。

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中心議題就是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這正是朱厚熜所希望看到的,當即采納了桂萼的意見,決心重議大禮。

張璁和桂萼已經做好了接招的準備,但楊廷和接下來的舉動出乎他們的意料,這位朝廷的第一號人物竟然選擇了投降。

麵對這份激烈批評現有議禮方案的上疏,再看看朱厚熜不悅的神色,楊廷和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我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朱厚熜驚呆了,不知道楊廷和又要玩什麼把戲。

其實,此時的楊廷和再真誠不過了,他是認真的,確實是不想幹了,對於六十四歲的他來說,長達四十多年的鉤心鬥角,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徹底厭倦了這種生活。

而朱厚熜的地位已經穩固,也早已厭惡楊廷和的跋扈,便順水推舟同意楊廷和致仕歸裏。於是,這位曆經四朝不倒的老臣光榮退休了。

就這樣,在“大禮議”第二回合的較量中,朱厚熜又取得了勝利。

嘉靖三年(1524年)九月,朱厚熜終於可以在父母的稱呼中用“皇”字了,下詔改稱孝宗為“皇伯考”,昭聖皇太後為“皇伯母”,追尊興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母為“聖母章聖皇太後”。

桂萼、張璁因為有功,被調到京城,搖身一變成了內閣大學士,走向了權力的巔峰。

可以說,“大禮議”是朱厚熜在孝親情結驅動下無意發起的政治事件,是廷臣所捍衛的宗法禮製與朱厚熜的孝親情結之間的衝突。

三年的大禮議爭論,最後以君權的高壓結束,朱厚熜此時已經羽翼豐滿,從議禮的過程中體會到了行使皇權的無上威嚴,此後逐漸變得獨斷獨行、一意孤行,促成了他剛愎自用的政治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