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成性的胡蘭成這樣就罷了,竟連愛慕著清照的明誠也是這般。我不禁,對李碧華說過的“男子的名字叫負情”有了感觸。
想那胡蘭成對著尋他而來的愛玲說:“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安不上取舍的話。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這樣虛偽狡辯還不夠,待愛玲到了他的住所,為了顧全新歡的麵子,他竟對著旁人說愛玲是自己的妹妹。如此麵目可憎的胡蘭成,讓人恨不得替愛玲抽他一記耳光。
比之胡蘭成,納妾的明誠還好吧!
他雖心有不悅,但仍能夠誠心地對待清照。隻是,愛意失了不少。他,將清照安置在一間房裏,便借著公務繁忙對她不聞不問了。
麵對這樣的明誠,清照,便真的絕望了。
經曆了那麼漫長、痛苦的分離,回到日思夜想的他的身邊,換來的卻是這般無情的冷落,讓她情歸何處?
她還不知道,長久的分離,已給了明誠太多自由。而此際,朝野上下養侍妾、歌伎成風。時年,宋真宗還鼓勵大臣們養歌伎來享受生活,他說:“時和歲豐,中外康富,恨不得與卿等日夕相會。太平難遇,此物助卿等燕集之費。”
所以,彼時文豪中養歌伎者,並不在少數。
比如,一代文豪歐陽修“有歌伎八九姝”,東坡居士蘇軾“有歌舞伎數人”,如是等等。
在這樣的風氣下,明誠畢竟不能免俗。
想他明誠也隻是個俗世的人,身上隱匿滋生的亦是那尋常的塵世濁氣,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愛玲說得最為一針見血:“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李碧華說得更是見血見骨:“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隻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
成了俗世男子的明誠,讓清照著實心灰意冷。
想她,抱著一腔熱情來到他身邊,卻未承想他早已有佳人入懷。過去,已成過去,再美好也追不回來了。遂,也對自己“年老色衰”生了悲涼。
是的。
她,已非初識他時的十七歲少女,有水嫩的肌膚、芙蓉花似的容顏。盡管她仍才情出眾、氣質優雅,但近四十歲的年齡是不爭的事實。
她已無過多資本來守住一段愛情的佳美。
然而,她是誰?倔強的、聰慧的女子。
早知,“情”就是這樣,管她是誰呢,來時快,去時亦快,再是沸沸騰騰,情消時總也有諸多不堪的。如是,她把小女子的“長門怨”和著血淚硬生生給咽進了肚子裏。
她對“納妾求嗣”的名頭給予了默許。
不爭,亦不搶!
情愛裏,她可承受蝕骨的離別;清醒裏,她則是倔強的人,驕傲地可做到放手。
所以,她的文辭裏便也有了驕傲的倔強。
比如,這首詞: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
碧空、浮雲、霧靄、嵐山、水天,相接而成的一個世界。
她,看見曙光微露下的銀河裏,有閃爍的萬千星辰漫出萬千風帆來。它們,如梭而舞,甚是壯觀。依稀間,她覺得身體變得甚是輕盈,一瞬間,她的夢魂翩躚飛到天帝的居所。
她驚愕,不知為何會置身於一個如此神奇瑰麗的地方。
正在這時,驀然聽到天帝關切的聲音:“你要到哪裏去呢?”
受寵若驚下,她答:“在我前方有漫漫見不到終點的長路,可日暮已到,這樣的黑夜行路,空憑我滿腹才學斷是不能,因為憑借文采是絕行不了這漫漫黑夜裏的長路的。如我現在所處的世道,漫漫長夜無有出路,不是有學問就可以的。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希望。你看,那九萬裏路上,大鵬正迎風翱翔。這樣的衝勁實在可嘉,值得我崇拜並視為榜樣。所以,風啊,你不要停歇你的腳步,請快快把我這小船吹到三山那兒吧!”(莊子《逍遙遊》中說,大鵬鳥乘風上天,一飛就是九萬裏。三山,相傳是渤海中的三座仙山,即蓬萊山、方丈山、瀛洲。)
這豪情萬千的詞,斷然是將她不滿現狀、以期打破沉悶的生活狀態的願景抒發出來。
也是,當時她的處境,是會生出這樣神奇瑰麗的幻想的。
幾度輾轉,獨自一人,曆經波折,她才來到明誠身邊,以為可以再續恩愛,誰知,明誠已非青州時的明誠,他納了妾,還沾染了養歌伎的惡習,更於官場中練就一顆俗不可耐的俗世的心。
他,應是對多年不能生育的她,有了深的厭倦了吧!
不然,他不會背著她做了納妾之事的。
這背叛,做得如此大張旗鼓、問心無愧!
或許,在那個年代,用“專情”來束縛一個男人未免不現實得很,但是,他是明誠呀,他是曾和清照愛得繾綣的明誠呀,那些整日裏隻對著彼此有情的時光,如此近,如此美好。
可是,一切都煙消雲散。
她,不願麵對了,要不,她那麼想逃,不顧一切地想要逃走。青州十年歲月有多美好,她的悲傷就有多深。
隻是,她是清照。
倔強的、堅強的、有才情的清照,即便心神俱傷了,她依然沒做到決絕。
隻因為愛。
如是,她在優柔與決絕之間、脆弱與堅強之間、短暫與永恒之間,選擇了優柔、脆弱、短暫。
隻是,愛中的女子
張愛玲,在愛上任何人之前,如同一顆長滿刺的菠蘿。
在愛上胡蘭成之後,她成了低到塵埃的花朵,脫下堅硬的盔甲,讓人窺見藏於內核中的滿溢的柔軟。
或許,這世間女子,一旦愛上了人,便隻有千般委屈、萬般柔軟了。即便,時常亂了方寸,卻又雀躍不已。由此,她們在愛中便個個寂寞。
一向驕傲的愛玲,如是。
古時,那個奇女子魚玄機,亦如是。
想她魚玄機,以驚豔之貌和驚絕之才,曾苦煞了一班為她散盡千金、傾盡衷腸隻為博紅顏一笑的癡情男子。緣由無他,隻因此際她愛上了那個亦師亦友亦父的溫庭筠。
這良人,卻並不貌比潘安。
但是,他有曠古爍今之才情。所以,他隻於一個暮春時節的午後,尋得她的芳蹤,貿然題下了“江邊柳”三字,就在尚未及笄的她的心湖中投下愛意萌發的種子。
她開始用那首閨閣憑欄時作的詩,遙寄她的相思: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閑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魚玄機《冬夜寄溫飛卿》
她女兒家的心思,是躍然紙上。
隻是,她的愛情,是如此短促。
即便她愛得如此熱烈,卻無法同他百年好合。他一生仕途不順,遠不及他的詩那般流芳萬古,他自是自慚形穢了。於是,他隻肯與她高山流水般地相和。
她,這愛中的女子,便寂寞了。
後來,她又將一顆愛人的心托付在一個讓人歡喜的子安身上。
然而,子安有裴姓大族的妻子,雖誓言旦旦地許諾言於她,卻終是懾於妻子之威而失信於她。
於是,後來的後來,在無愛的恐慌及寂寞下,她開始過上半娼式的浮華奢靡的生活。
日間,她大開詩文宴;夜間,她便同鍾情的男子共眠。
可是,殊不知,這樣用身子迎來送往的她,隻是以此來慰藉自己無愛的恐慌和寂寞罷了!
她並非,風騷;亦並非,賣弄。
要知道,她一顆女兒心也是肉做的。因為無愛,她隻求汲取溫情才做出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