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隻是抹去脂粉的臉(3 / 3)

說白了,一切皆是“她是個愛中的女子”的過錯。

誠如李碧華說的那般,“太愛一個人,怎會有尊嚴可言?——總是某人欠了某人”。

愛玲是這般,魚玄機是這般。

事實上,清照,亦然。

她,眼見著明誠在愛別人,與她漸行漸遠,卻還是將一顆全然愛他的真心交付他。隻是,愛的無尊嚴裏,心會生怨的。且看她那時寫就的《滿庭芳·殘梅》,便可知: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

這首詞,題為“殘梅”。

由此可見,當時在她的心底鬱結著怎樣的怨尤。

她,素來愛梅,故而以殘梅自比,亦將自己彼時的生活、感情之真實寫照呈現在這字字句句裏。

寫盡了,她的冷清寂寞;亦寫盡了,她的孤傲清高。

閣小、窗閑、春藏、晝鎖,這些窄矮的意象,將她那時的內心呈現,那個狹小的、深邃的、自我封閉的世界,逼仄得讓人無處可藏。心便生出萬千惆悵來。

“人靜簾垂,燈昏香直。”

閣樓裏,時光如春美好,不開窗就將白晝給隔在了外麵。走在畫堂廊下,倍覺廊深幽。

盤香已燒盡。驀見,日影移上簾箔,原來已近黃昏。時光流逝得如此快,而思念卻如此悠長。自別後,再相逢,一切物是人非,可思念卻還在。

良人已有所愛。

也罷,再是緊攥著一個回憶不放,亦是徒勞。

變了心的人,任是什麼力量都拉不回來的。此刻,院中自己親手種下的梅花開得正好,何不效仿梁人何遜那般在揚州以梅花為伴呢?想那時何遜,亦如自己這般孤寂落寞,獨自麵對滿樹的嬌豔花簇,內心卻充盈著萬千的惶恐。

若是心中沒有了愛,便沒有辦法支撐下去了吧!

所幸,在她心中還存有稀薄的愛。如這清潔、抗寒、傲雪的梅一般,她堅守著這份愛。她想這樣的自己,應能感動明誠的吧?

這樣想著,驀然聽到不知誰吹奏起《梅花落》,笛聲婉轉,卻沒能將自己的濃愁吹散。落花似雪,但它暗香悠長,不似人心,有時絕情得很。

多想有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淡淡月光下,合影賞她愛的這梅花的俊俏風流。

隻是,再不會有。

愛情,說沒了也就沒了,想追,亦是追不回來的。

也是,這世間本就沒有什麼矢誌不渝的愛情。即便有,也皆因時間相當短暫,才支撐得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曠日持久最是不容易,一切事物之所以美好全在於“沒時間變壞”。

感情這種東西,最如是。

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絕不可能始終是暖人心尖的情愫。能波瀾不驚,已屬不易。

在她所處的那個年代,讓一個男子隻對一個人有情,斷然是不可能的。

豐神俊逸的男子,總會於不經意間便招惹情思。錯不在他們,而在所處的年代及那個年代裏“男尊女卑”的風氣、那個年代男子就是可以擁有三妻四妾。

所以,她既做了愛中的女子,勢必要承受這愛之劫難。

當下,就隻有挨得過、挨不過的事了。挨得過,便可以若以往那般愛他;挨不過,便隻有分道揚鑣。

可是,她愛他。

於是,她隻好做了一個委屈著去愛的平常女子。

在數之不盡的歲月裏,自我沉澱。期待著看透,看透世相;抑或淡漠,淡漠地對待愛情。

誠如三毛說過的:“一切都會過去,明天各人又將各奔前程。生命無所謂長短,無所謂歡樂哀愁,無所謂愛恨得失。一切都要過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如此,之後——

這世間,愛情抑或其他,便都沒什麼大不了吧!

愛,有時會卑微到塵埃裏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愛玲又說:“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愛玲還說:“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

每一句,都說得這般有理有據,卻讓人看後不由得心生森然淒惻。尋君,迢迢至萊州的清照,其心境便如愛玲說的這般。

初到萊州府邸,她便明了曾經的誓言終成虛無。還是黃碧雲說得最為入骨,她說:“誓言用來拴騷動的心,終就拴住了虛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榮枯隨緣;海洋不需對沙岸承諾,遇合盡興。連語言都應該舍棄,你我之間,隻有幹幹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也是。

在忍受著和別的女子共享明誠的痛苦時,清照和明誠之間,便隻剩下緘默了。

隻可恨,愛意還在心頭。

癡情的她,便用就一支生花妙筆來將自己的種種情愫抒寫,然後,寄給明誠。

看,她是這樣的深情,對明誠。

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感懷》

“宣和辛醜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

此為這首詞的引。

她題為序。

於這首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此際,有嬌妾在懷,他已不再似“歸來堂”時那樣朝夕間都和她談詩論畫了。他,不是忙於公務,就是與不同的女子周旋,他的生活裏唯獨沒有她。

如此,她的心底除卻對明誠的失望,還生了不快。

她是這樣不快樂,守著寒窗敗幾。

她多麼希望,此際的明誠可以像在“歸來堂”時那樣,眼中隻有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如此地厭恨那讓明誠沉溺的酒、錢和女色;她,如此地渴念“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的美好時光。

隻是,這一切都若流水逝去,一去不得複返了。

由此,濃的、深的哀傷和愁怨,再也消融不掉。

經迢迢山水,到了萊州,又如何?還不是陷入這無望的閨怨中啊!良人在和不在有何區別?照樣是,守著“一寸柔腸”滋生出的“萬千縷愁思”度日。

歲月是這樣無情,情人亦是這般涼薄。

如同這淅瀝的雨聲催逼著花落,所有的所有隻剩下了幾聲空洞的回響。

那麼長久的相伴,她心底還是存了希冀和渴念的。所以,她憑欄遠望,望盡“連天芳草”,隻為望到良人歸。

可惜,良人早忘了歸來的路,迷失在溫柔鄉中了。

這樣的果,讓她如何不肝腸寸斷呢?

正如黃碧雲說的那般:“你期待的生命是蓮花,可是它偏偏長出的是肥大而香氣撲鼻的杧果。”

世事就是這樣。

有的沒有的,都不會遂了人願的。

有人將明誠的納妾,歸為她不能生育的過錯。

在我看來,未必這般。十年間的屏居生活可以無兒無女地過,為何到了萊州做了官就不能了呢?說白了,他明誠不過是一個俗世的男子,有著俗世男子的涼薄及貪欲,罷了。

就此,他們的愛情有了斷章。

在那個年代離婚還是禁忌,並且上不得台麵。最重要的是,於她心底明誠的分量還那麼重,重得她無法將他割舍。因此,她唯有將所有愛之傷害獨自承受。在一座隻屬於自己的城池裏,低眉順眼地委屈著、隱忍著。

愛一個人,就是會如此的吧。

不信他真的變心,他即便真的不好,也不能夠真的承認他不好。一顆心全在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亦在所不惜!

我又想起愛玲的話來,她說,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來。那時的清照,亦是這般吧。為愛明誠,低到塵埃裏,開出花朵來!

雖然是這麼地傷,這麼地傷!

但是,仍篤定:“總有離岸的船,亦總有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