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2 / 3)

這樣的打擊,再堅強的女子,亦是無法承受的吧。

試想,沒了物質上的依靠,再失去精神上的寄托,這樣的生活是怎樣無所指望呢?

亦舒說過:“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那麼就給我很多很多的錢。”

而那時的清照一無所有。

沒有錢,亦沒有愛,她隻孤零零的一個人,孑然走在人生的風雨中。

隔著千年的時光,我疼惜地遙望著這刻無助的清照,便想起了那兩句歌詞來:“等到風景都看透,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詞境是這樣美好。

隻可惜,世間事總是變化莫測。我們誰都不知道,下一秒等在人生路口的是什麼。

是悲,抑或是喜。

所以,唯有接受。活著的人,仍要好好地活著。

可是,要如何將這難以抑製的悲慟釋放呢?

清照,用她那絕世的筆,如是森森然地訴道: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孤雁兒》,詞牌名。原為《禦街行》,因《古今詞話》無名氏《禦街行》詞中有“聽孤雁聲嘹唳”這樣的句子,而更名為《孤雁兒》。

這詞牌由來的小典故,說明此詞的意境是如“孤雁聲嘹唳”,是至為淒惻悲涼的。

於詞前,她自己亦寫了這樣的小序: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是的。她是要於這首詞中借梅抒發自己的孤苦懷思了。故而,後世亦將她這首詞看作悼亡詞。

“床”“帳”“香爐”,這閨情詞中常見的意象將她內心的悲苦給抒寫出來了。

此處:床,已非合歡之床,而是輕薄的單人床;帳,亦非華貴的芙蓉之帳,而是時年文人高士中頗為流行的一種特製的用堅韌繭紙做成的帳子;香爐,則以其爐寒香斷之景象,來渲染一種淒涼之心境。

不知誰家的玉笛吹奏起《梅花三弄》的曲。幽怨的曲調,霎時就驚了她的心。自明誠離去,她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悲痛之中。往事如流水,在心中流過。

梅花開,春來。

可是,風雨亦來。

一場風雨,梅花幾何,春意又將留幾許?

生命,太多無常了,如今,“吹簫人去”,明誠早就不在身邊,這境地如何不讓人潸然呢!

而今,人去樓空,隻剩刻骨銘心的哀思。

如是,為表這哀思,她引用陸凱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典故,來傳達“縱使春到江南,梅心先破,但天上人間,仙凡相隔,又如何傳遞春的消息”的無可奈何及悲慟。

也是,想當年,和明誠雖有離別,也隻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雖“愁緒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畢竟可盼可等、有聚可成。可如今呢?明誠不幸早她離開人間,她和他成了陰陽相隔的兩個人,再無那相聚之日了。

她,至此真真成了一個“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的孤寂之人。

情何以堪,如何不讓她淚下千行呢?

這首詞,真真是佳作啊!

全詞以“梅”為媒介,精妙地將相思之情被“梅笛”挑起、被“梅心”驚動,又用“折梅無人共賞”,精妙地將自己無人堪寄的淒涼境遇給影射出來。如是,那無可排遣的糟糕情緒,就全隱匿在這綿綿的長恨之中了。

她又訴: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南歌子·天上星河轉》

明誠離去,她是這樣地不舍得。

秋將至,枕簟生涼,她一個人獨自坐臥著,一任思念明誠的淚水落下。鬥轉星移,銀河迢迢,人間天上,他總以微風、落花、綠葉、浮雲的形態入她的眼、她的心,而讓她徹夜無以成眠。

漸漸地,她像個得了抑鬱症的病人,每夜都沉溺在思念明誠的情緒裏。且在疼痛不已之餘,還飲之甘甜。

今夜,又如此。

一夜無眠的思念後,她欲解衣睡去,卻發現已近清晨。

睡意,一下子就全沒了。

借著天光,她又看到了那件舊時的錦衣。錦衣上的繡花,仍舊鮮豔,微光折射後亦發出耀眼的光澤來。她的眼,硬生生地被這光澤刺傷了,這般疼痛不已、淚流不止!

淚眼婆娑間,她憶起曾經的溫馨時刻。穿著這錦衣的她,和明誠。那時的明誠,看著她,流露出的全都是情意綿綿。那時的明誠,對她是這樣地流連不已啊!可是,往事如煙,衣在君卻不在。

所有過往,至此皆成幻影。

看著這充盈著濃濃回憶的錦衣,她更加憶起和明誠一起的往昔。過往,曆曆在目……

秋涼,依舊;錦衣,依舊。

一句“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訴盡那時的她何等地快樂和甜蜜,而如今,景依舊,人不在。

這,是何等地悲涼、錐心!

誠如,黃碧雲言寫的“你將逝亡,我亦搖搖欲墜”。

就此,她成了這世間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就此,她的世界裏,再沒有一個人似明誠那般心疼嗬護她;她的生之歲月,從此一片寂靜啞然再無人問津。

她,如同一個啞人,隻孤寂地蜷縮於一隅在回憶裏過活;她,亦如同一個盲人,隻疼痛地用手寫下那些寄寓著萬千思念的文字。

她的心,她的人,由此開始飄零。

她似浮萍,再沒了根。

隻日日夜夜唱著一首思念的歌:

“我能感覺,我像隻麋鹿奔馳思念的深夜,停在你心岸啜飲失眠的湖水,苦苦想你習慣不睡,為躲開寂寞的狩獵。

“我的感覺,像小說忽然寫到結局那一頁,我不願承認緣分已腸思枯竭,逼迫自己時光倒回,要美夢永遠遠離心碎。

“我抱著你,我吻著你,我笑著流淚,我不懂回憶能如此真切,你又在我的眼眶決堤淹水,愛不是離別可以磨滅,我除了你,我除了瘋,我沒有後悔,我一哭全世界為我落淚。

“在冷得沒有你的孤絕,我閉上雙眼,用淚去感覺,你的包圍……”

所以,她寫《怨王孫·夢斷漏悄》:

夢斷漏悄,愁濃酒惱。寶枕生寒,翠屏向曉。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此情此恨此際,擬托行雲,問東君。

自明誠離開,她再無法安睡。

常常會在夢中驚醒,獨坐到天亮。今次,亦然。

她開始寫一些如水的文字,遙寄給遠在天邊的明誠,比如這首《怨王孫·夢斷漏悄》。

思念成災,夜深,冰涼如水。

她,又在睡夢中驚醒。更漏,一聲聲敲擊著寂寥,心是這樣地沉鬱。宿醉未消,愁緒是這樣如藤蔓將她纏繞。

夜是如此地漫長,又是如此地難挨!

更漏聲,一聲聲,更顯惱人。

終於,熬到了天見曉霧,拂曉將來。

隻是,此際枕簟更寒,翠色的屏風映著晨光,散發出陣陣陰森的寒意。她,覺得是如此地寒冷徹骨。

再不能將目光,停留在那寒光中,因這光帶的冷寂讓她如此不堪承受!

如是,別轉頭,望向窗外。

可,窗外並沒有好過窗內。隻見,那滿地的落花,隨風而飛,身姿美卻感傷萬千。

殘花墜落,是件傷人的事!

由是,她想起了明誠的離開,自語:“玉簫聲斷人何處?”

時光荏苒,動蕩的歲月裏,他終沒能夠陪著她走這荊棘密布的路。

這樣的苦楚,誰能知?

遠在天邊的明誠不能,而這世間亦再不會出現一個明誠了。人生有太多的無常,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誰都無法把控。人生苦海,若是身邊能有一個人可以依偎,便不會覺得苦痛、難挨;若是沒有,便會日日夜夜間似她這般苦痛。

可是,她即便怨天怨地了,明誠也不能回來。

因,他已無“歸期負”可言。他已逝去,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飛往她無以追尋的角落。自此後,她的喜怒哀樂再無人關懷。哭也好,笑也好,都將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的滿腹的情,亦再無人可寄托。

恨,不能消!

她,仍覺這世間存有希望,是生生不息的,如同花朵,經曆了花開花落,終還會再開。於是,她欲將情緒全部傾瀉給“東君”。可“東君何在”?“東君”,本是傳說中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怎會聽到她這凡人的心聲呢?

如是,她這寄托成了斷了線的風箏,一頭栽在了硬生生的土地上。

疼痛如何,不必多言我們皆知。

歡情薄,命運錯!

問這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她,似孤雁,就此於世間踽踽獨行,這樣的淒苦孤獨,令人心疼!

庭院深深,深幾許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這是愛玲的執念,所以她才寫出如此言之鑿鑿的關於愛的話語。

人,這一生,能不能和某人執子之手、相悅偕老,真的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多數,隻是美好的願景罷了!

愛玲,如此;清照,亦如此!

有人說,時間最是無法把握的,它轉瞬即逝。

情分不見,令人甚覺世事無常。

清照和明誠的,那深切的情分,就是在不經意間不見的。如是,清照一個人便煢煢孑立,在那時間的荒野裏。

她原本生了追隨明誠的心的。幸而,有明誠的臨終所托。她必須讓自己變得堅韌,哪怕在心底置入一根柱子,都要支撐著踽踽走過這剩下的旅程。

就此,她在已荒蕪的城,將身心全部投擲在那一卷卷的《金石錄》上。

《金石錄》,是她和明誠,用卻二十九年時光共同研究撰寫的有關金石彝器的考證文集。它蘊含了她和明誠的心血,亦蘊藏了她和明誠歡樂的源泉。這些沾染著回憶的書冊,給她帶來了活下去的理由。

不過,庭院依舊深深。她的心,總是疼痛。如是,她寫: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

無明誠在的庭院,是寂寞的。

她,開始過起閉門幽居的日子,在那座和明誠一起居住過的樓。

柳生新綠、梅萼綻開,是春天了。

可是,這又與自己何幹呢?

暖意,早已隨明誠而去。什麼樣的良辰美景,於她而言,都一樣。再沒了快樂可言。過去,雖然她也曾吟風弄月,而今,她隻想客居於這寂寞的康城,直至終老。

一切風華,都隨風。

她,隻一個人,抱著回憶過活。

風景再美,賞燈踏雪賦詩的閑情逸致再沒有,心中隻剩哀苦萬千。

回憶,更傷人。

那時,她和明誠一起披蓑踏雪尋梅,折枝為題,夫唱婦隨中,充盈著美好的樂趣。

而如今,真不知自己還能做成什麼。

想到此,那絲絲涼的飄零感便瞬息侵入她的心裏。

如是,庭院深深,悲傷如影隨形,但是,她亦剛烈亦情深。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時間無法丈量她的悲哀,但是可以丈量她心底的情意綿綿。

追溯著她的過往,是這般地可與她,同憂愁、同哀傷……

關於和心愛的人相攜終老的句子,安妮寶貝寫得更真切、更美好。她寫:

一些年之後,我要跟你去山下人跡稀少的小鎮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巔頂,下山去集市買蔬菜水果。烹煮打掃。生兒育女。午後讀一本書。晚上在杏花樹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涼。在夢中,行至岩鳳尾蕨茂盛的空空山穀,鳥聲清脆,樹上種子崩裂……一起在樹下疲累而眠。

醒來時,我尚年少,你未老。

描繪之美好,令萬千女子動容。

我亦知,千年前的清照應無數次渴念這樣的時日,美好而愜意。

隻是,這畫麵成了臆想,成了願景。

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明誠,早已離開。隻剩她一人空守著這深深庭院。月明星稀之時,她是這樣地思念明誠。就此,她又作一首《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來將衷情訴: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

春日遲遲,庭院寂寥。

她是這樣地孤獨,可是,已然沒有誰再關心她心意如何了。最愛她的人,早已離她遠去,這世間她隻有自己。再沒有誰,可以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