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3 / 3)

她深沉的心事啊,再沒法向誰傾訴。

這幽居,真真如幽禁一般!

太難得,今夜她竟安眠,還做了一個好夢。夢中,她依稀又回到了那些明誠在側的好時光。梅花正嬌豔,微光淡淡,溫暖是如此地無以言說。可是,隻一會兒,嬌豔的梅兀自凋零,一如形容憔悴的寂寞女子。

可是,憔悴了又如何?

真真是,無限恨呀!

南樓羌管休吹,此刻啊,她已無法承受這《梅花落》裏的悲戚。這寂寥深夜,她要竭盡全力來隔絕一切可以勾起傷痛的物什和妄念。獨自悲涼而活的她,是脆弱的,猶如一吹即折的柳枝。

濃香吹盡,再嬌豔的花都會無人問津。一如,美人遲暮,英雄潦倒。正如,此際的她。

她,已非二八年華,在動蕩的歲月裏,她正日漸老去。

這樣的生之歲月,讓她惆悵不已。

想她,也曾是心懷大誌的女子,她所豔羨並作為榜樣的女子,皆是聲名顯赫的,比如花木蘭,比如穆桂英,比如樊梨花……

她勸慰自己:“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

痛失明誠,獨居幽深庭院中的清照,是愛極了歐陽修寫就的那首《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的。且看,她在作《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時寫的並序即知:“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是為歐陽修的原詞句。

這詞句,於那時的清照而言,是珠玉亦是珍寶。清照與那詞中深鎖閨中的女子共鳴。

是如,她在《偶成》的詩章中寫的: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

花月夜,美景依舊,見景念人,她是如此地思念明誠。

猶記起,十五年前和明誠一起在這樣的花月夜,相伴遊園、賞花、望月、賦詩的美好情景。

念他,更深。

心,更傷!

這樣的清照,是哀慟的,亦是讓人疼惜的。

她賴以生存的愛情沒有了,幸福更是渺無影蹤。

而前方,更有荒涼的路等在那裏。

她,還不知道。

那刻,她以詞臆情

亂世中的清照,情感是細膩的,亦是豐沛的。

在明誠還沒離開之際,她曾作過一首感時傷世、慷慨豪邁的名詩: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夏日絕句》

那一年,是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

明誠被朝廷罷去了江寧太守的職務。於是,他倆決定到洪州暫住。在乘船途經和縣烏江(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地)時,清照心生感慨,如是創作了這首詩。

彼時,北宋滅亡,偏安於一隅的趙氏一族不顧“靖康之禍”這個恥辱,隻將此定為舊事,“隻顧一時”,日日“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地醉生夢死著。

真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殊不知,大金鐵騎正錚錚南下,兵臨城下的定局,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清照到底思緒難平,於是,憤慨地作了這首抨擊當朝政權腐朽的句章。

她,是想通過歌頌項羽這個雖失敗了卻仍不失為豪傑的英雄,來諷刺南宋統治者的苟且偷安。

她恨,這當朝統治者的昏庸。

此外,她這個讓須眉汗顏的女子,在這豪邁的詩句中向人們展示了這樣一種人生哲學——活,就要活得昂揚、出類拔萃、有聲有色;死,就要死得壯烈、慷慨激昂、可歌可泣。

此乃她的心聲。

記得有人說,清照這首《夏日絕句》表達的意境之雄渾,完全可以和嶽飛的《滿江紅》相媲美,皆是鐵骨錚錚的句子。

讀之,我亦深有同感。

這就是清照南渡之後,最美好的時光了。

那時,明誠還在側,清照雖憤慨時局的混亂,但還沒有陷入無望的悲苦中。所以,她這時的詞句總還有著明朗的色彩。

然而,當明誠猝然離她而去,她的悲苦便接踵而至了。

她,如同一隻孤雁,過著無望的日子。

自此,生活裏再沒有了“相對展玩咀嚼”金石書畫藏品的欣慰,亦沒有了“相向惋悵者數日”的餘韻,更沒有了“坐歸來堂潑茶賦詩”的樂趣了。

有的全然是無盡的對亡者的相思。

由是,她那些排遣相思的詞,便充盈著痛徹心扉的淒涼和孤寂色彩。

看她那一時期的詞,多是些“物是人非,物在人亡”的傷感之詞了。

比如: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清平樂·年年雪裏》

這一首詞,可謂寫盡了她的美人遲暮。

雪落時,她又憶起了往昔。

那時,他們一起踏雪尋梅,紅梅映雪,那是她最愛的風景。相伴飲酒賞梅,每每都大醉而歸,生活是如此地美好愜意。

可是,今次,物是人非。

君去,人孤獨。她,已成孤雁一隻。

如是,回憶成傷。

滿身滿臉的淚,滿心滿處的悲傷啊!

背井離鄉的人兒,已經在外漂泊數十載。年華已逝,鬢角已成霜,銅鏡裏的容顏已不是過去的模樣。

她,已成老嫗。

忽而,一陣狂風起,呼嘯的風吹亂了她的思緒,但是吹不走她的悲傷。抬眼望,一片天昏地暗,所有美景被盡數摧殘,滿樹梅花在風中瑟瑟凋零,零落一地成泥!

這境地,與自己的命運何其似。

世事無常,風雨無情,歲月如刀,直催人老!

韶華,已不在。

人,遲暮!

再沒了踏雪尋梅的雅興!

她的絕望,應是任誰都能感知到的吧!誠如納蘭性德所作的《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亦是個情種。

他,定是深深了解清照失去明誠的無望及孤苦,才如是表達自己失去愛妻盧氏的絕望、哀傷。

西風、黃葉、疏窗、殘陽、沉思往事的詞人,這一係列意象,向我們定格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是重疊的,疊著千年時光裏的清照,亦疊著百年時光裏的他,同時,還疊著無數個如他、如清照這般癡情的紅塵中人。

觸景更傷情!誠如她那首《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從中我們更能感知到: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

不眠的夜,夜空靜謐。

思緒萬千,她用就一支柔情萬千的筆,開始描繪令人心醉的畫卷:

清涼的夜,有清香流溢。

原來是輕柔、妖嬈的丹桂,翠葉叢中萬點黃花,是如此地美豔,別花無可堪比。

她,愛極了這月下丹桂。

可是,這是異鄉的桂花呀,再美豔嬌柔,也是別人的。

想到此,無限落寞。

她,想起了汴京城的桂花。一樣的桂花香。隻是,她早已不是十七歲的、純真的、正被父母寵愛的少女了。

身在異鄉,一切皆物是人非。

父母、夫君、好友、汴京城,皆離她而去。

她,孑然一身。

隻一轉眼的工夫呀!就隻剩一個人了。

可歎,到頭來終是一場虛空!

回首前塵,隻是一瞬啊!

窗外,那正豔的桂花,應不會知曉這浮生萬千的,亦不會知曉曾經那些良辰美景,更不會知曉她此際正經曆著的顛沛流離。

它,如此地不諳世事。

誠如,過去純真美好的自己。

而今,她在異鄉,隻剩寂寥、沉重、悲傷了。

它暗自散發的香氣,依舊清幽雅淡,可是,她卻對它生了厭倦的心了。她,原是極愛它的。曾經,她不僅喜桂,而且喜梅、喜丁香,她亦寫下不少詠花之詞。

可是,心隨環境變,此時已非彼時。現在的她,都不愛了。

顛沛流離,痛失所愛,無家無國的她,早沒了愛花這種閑情逸致了。

她經曆太多坎坷了,失去至愛,所以,她有了厭倦。她,亦是凡人一個。

生命中,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輕!

她,亦然。

她,是不能承受了。所以,有了厭倦,對生命、對美好事物,都有了深的厭倦。

然而,她從不怨天尤人。

她,歎息、悲痛,卻從不屈服。由此,她又堅強起來。

且看,她想到了“中朝名士”樂廣,甚覺桂花之“金玉其質”的花性像極了樂廣的風度精神。

樂廣,字彥輔,人稱“樂令”,南陽淯陽人,生年不詳。西晉末年,被人稱為“中朝名士”。又因其曾官至尚書令,故史稱“樂令”。關於他,《史傳》中有如是記載:樂廣為人“神姿朗徹”“性衝約”“寡嗜欲”,被時人譽為“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睹青天也”。

由此可見,彥輔之風度倜儻非常。

如是名士,她,崇敬有加。

在她看來,似彥輔這般在“世道多虞,朝章紊亂”之際,做到“清已中立,任誠保素”的高潔,無疑才是當下文人所應有的狀態。

這,亦是她作為一個有抱負的文人所遵奉的。

故而,她用桂花比人,亦將人比作桂花,皆在表明這一種鮮明的高潔品質。

由是,她便甚覺梅花之“俗”、丁香之“粗”了。

她原是甚喜梅花和丁香的。在她的詞作中,亦不乏詠梅的佳句,比如“雪裏已知春信至”“香臉半開嬌旖旎”“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等等。

可是,現如今它們在她眼裏皆黯然失色了!

情緒使然吧!

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彼時她之心境,無法讓她再愛它們了。那時,她即便是看到平素裏頗喜愛的事物,也是會產生如雲湧起的理還亂的愁緒的。

因,對梅花生“俗”感、丁香生“粗”感,她那無邊際的“愁”便再次襲來。她本想用一廂好夢來解與明誠人間天上相隔的愁苦的,然,夢還未成就被這沁人心脾的花香給擾了。

由是,她甚感喟這花的無情。

關於對明誠的眷戀及思念,彼時的她還寫有《憶秦娥·臨高閣》這樣一首詞: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登上高閣,她滿眼的亂山、荒野。

這,已非盛世。

然而,更惱人的是如此荒涼之下,歸巢的烏鴉卻還在聒噪不休,遠軍的號角更迭起不休。入眼的荒涼、入耳的惆悵,都讓她在蕭瑟的光影中沉吟!

往事,於彼時的她而言,真真是不堪回首啊!

那“燃香品茗”的迷人歲月,已如暗香,隻明滅在暗處,聞得了香,再近不了身了。“香已斷,酒亦殘,曆曆舊事皆杳然”,更使她如同一個盲了的人,在茫茫亂世之中再抓不著一個依靠。

是這樣淒涼、無助啊!

陣陣秋風起,吹落了梧桐枯葉無數。風聲、落葉聲,聲聲入耳,讓人這樣地寂寥。

葉落,如無邊的愁,片片打落在她心頭。

風聲,如鋒利的刀,陣陣刺到她心底。

由是,那數不清的心酸呀,就一下子襲入她身。

有國破家亡的辛酸,亦有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的辛酸,還有失去至愛的辛酸……

孤寂、悲傷,於一瞬間將她抓牢!

蒼茫天地,她就隻能任風聲、落葉聲、歎息聲,一一襲過,她無處可逃,亦無力躲藏。骨子裏“又還秋色,又還寂寞”的深深孤獨,那麼緊那麼緊地將她整個人捆綁。

這時,若明誠在她身邊,該多好!

如是,她便不會這般“空遺恨,望仙鄉,一餉消凝,淚沾襟袖”了!

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評析這闋詞道:“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驀然想起,愛玲深愛的那個薄情人寫過的句子來。

於《今生今世》裏,他寫“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

清照,亦用梧桐作為意象來寄托自己的情愫。

這,能開出簇簇花朵的梧桐,從來都是寄寓愛意萬千的。桐花,更有情竇初開之花語。

我想,於某一刻,喜愛田園生活的清照,應是期盼過自己來世做一株梧桐的吧!

於佛前,她虔誠地許願,許願來世等在明誠的必經之路上,以一株開滿梧桐花的樹的形象。

那時,明誠依然是她一人的“一見鍾情”。

如此,命運多舛的清照,應有了生之圓滿了吧!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處,明誠和她郎有情、妾有意!

如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