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質樸的悲歌,唱的是她心底的悲苦。
於她而言,故國早已遠去,鄉愁將伴她終生。在這南國夏日,她唯有靜靜地聆聽雨中的哀愁,仿佛整個世界都已不存在。
隻有那一滴一滴落在心底的雨聲,在不息地回響。
南國,是美好的、富饒的,水天一色、煙雨蒙蒙,又是草長鶯飛的、曼妙的。
然而,再是美好,於她都不是故鄉。
初夏,梅雨的時節。
連綿不斷的江南的雨,經久不見陽光的日子,在在都讓她心中愁雲慘淡。潮濕的空氣、陰霾的天氣,皆讓她這個北方女子感到不適。如是,她更想念北方的清爽。
想念青州的時光,抑或汴京的時光。
可是,它們早被兵火、戰亂洗劫,再也回不去了。隻是,不知現在那裏是否似過往那般,也綠樹成蔭、芳華遍野了呢?
這般想著,似乎又聽到了那撩人心亂的雨打芭蕉聲。聲聲,皆讓她生“欲說還休的心事”。由此,那些關於傷悲的芭蕉的詞句皆躍動在她心頭——
比如:
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陸遊妾某氏《生查子·隻知眉上愁》)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李煜《長相思·雲一緺》)
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無名氏《眉峰碧》)
如是等等。
她多想回到故鄉呀,可是,細雨蒙蒙、霧靄彌漫,她總看不到歸去的路。故國雖在,卻再不可及。經曆了兵燹之災的汴京、青州故裏,早就成了夢境一般的地方,曾經她在那兒的一切都已蕩然無存,隻剩哀傷。
伴隨著南國的雨打芭蕉,這哀傷,一滴滴、一絲絲地滲透她身,或沁入她骨髓、她細胞。
她是無處可逃了。
失去家園的哀傷,如影相隨!
誠如這一首《悲歌行》。
亦誠如,她反複沉思吟詠的《永遇樂·元宵》: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首詞,真實地再現了她當時的生活,亦道出了她晚年寄居異鄉的淒清。
再過一天,就是上元佳節了。
人在異鄉,最怕是佳節。可是,越怕,越聽見別家的歡樂。是誰,在隔壁院子裏嬉戲,夾雜著江南水鄉《漁舟唱晚》的氣息,如是撲麵而來,讓她怕佳節的心更怕?
她的心慌了。
於是,忙急急地掀起門簾躲進屋裏。
可是,為何眼睛所見的物什,莫名讓她想起新婚的夜來?
條幾上的古瓶,古瓶內斜插著的幾枝梅花,地上炭火正旺的火盆,都是三十幾年前新婚之夜的模樣。
思念,由此不可抑製地在她心頭蔓延開來。
過往,便如同默片,開始一幕幕上演。
三十多年前的中州,盛日。汴京的街頭,她換了男裝,愉悅地和丈夫一道去觀燈。
憶起,這盛世的美好時光,她的心淒苦難耐。對明誠的思念,如蟲爬滿全身。回轉身,她默默地從書架上取下明誠的手稿、藏物之類,用雙手撫摩著。這樣的動作,是她每次思念明誠時都會不由得做的,是機械性的動作。
此際,亦然。
而此時,城中一片喧囂,隱約的鞭炮聲和孩子的歡呼聲夾雜在一起。
她知,這一刻她唯有用自己的筆才可排遣這鄉愁及深深的思念。於是,她取出一張素箋,寫下這首《永遇樂·元宵》。
在失去一個人之前,沒有誰會這般抱著回憶不放,但是,失去之後,便甚知能在一起是緣分,那時光亦是天賜。如同這時的清照,她是這般地睹物思人,這般地覺得過往不可得。
回憶,便是如蠶吐絲那般在她心底纏繞。
抬頭望天,已近黃昏。夕陽,若消融的金子;雲霞,似碧玉瑩瑩。此際,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依稀回到了當年青州那條灑滿霞光的小路。那是她和明誠走過的千千萬萬遍的小路。曾經,他們手挽著手,一路向前;曾經,他們四目相對,無言勝似萬語千言。
可是,當暮靄消散,黑暗來臨時,回憶中的場景卻消失了。
原來,她始終是一個人。
如是,她倍覺眼前的風景全無新意。
窗外,新芽初綻,誰的笛子裏傳出一曲《梅花落》的哀調。春天的氣息,已露端倪,可是,梅花敗了一地,甚是難看。
這眼前的春意,究竟還有多少呢?
元宵佳節時,日暖風和,可是誰又能知曉會不會驟降大雨?
她的“酒朋詩友”,駕著香車寶馬,來邀請她去參加詩酒宴會,可是,她心中愁苦,隻能婉言謝絕。
熱鬧畢竟是別人的,心中那份孤獨,才獨屬於此際的自己。
在經曆了如此多舛的命運之後,她倍覺世事難料,對賞景玩樂,再沒了心情。
隻是,這樣的一番對話,卻驚起了她那如煙往事,心中亦掀起漣漪無數。
那時,汴京一派花團錦簇。
那時,她最愛元宵節。
那時,她還年紀輕,興致好的時候會約上閨中女伴們一起,戴上彼時最時興的嵌插翠鳥羽毛、金線撚絲所製的帽子,到遊人如織的街道逛遊。
那時,不論官宦還是平民皆對元宵節重視非常。
她在那裏過過許多次元宵節,那盛況亦成了深刻的記憶,抹不去,成烙印。
隻是,曾經的曾經,皆成回憶。
回憶如煙如夢,已然抓不到、摸不著了。
汴京繁華,隻如清夢。她隻能徒留傷感,獨自哀怨著。
而今,暮年至、鬢角白,嬌美如花的容顏已憔悴,亂發蓬蓬懶得梳洗。人已老,心更蒼老,對外麵的熱鬧繁華再提不起興致,更怕夜間出去見人。
也罷,倒不如悄悄守在簾兒底下,聽聽窗外別人家的歡聲笑語。
滄桑變幻,她早就看透。
繁華的所在,再是美好,都不過是永遠的異鄉事物而已!
解不了她的鄉愁,亦解不了她的思念。
她的人生路,依舊曲折!
若荷,清簡安然
人生似一場重感冒,一陣寒一陣熱,沒治好的靈藥,但也不致命。
——李碧華
李碧華的文字,從來都可揭穿這人間世相。
也是,人生之路,我們無論經曆了什麼,好的抑或壞的,都要接受。
看晚年的清照,更深有同感。
在那些顛沛流離的日子裏,她的生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偏遇頂頭風”!
那一年,得勢的宋高宗的禦醫王繼先,看中了她手中的珍貴藏品,便半買半搶地壓低價格來購買。清照自然不願意,本來於她而言這些珍品是念想,無關金錢幾何的。
如此,王繼先自是不肯輕易罷休。
所幸,明誠的表兄謝克家從中斡旋才將此事平息。
隻是,這個王繼先絕非什麼善良之輩。他誣告清照將一玉壺獻給了金人,讓清照蒙受了不白之冤。
在當時,此舉可是犯了通敵大罪。
於一弱女子而言,這招真的是卑劣至極。彼時,無錢、無權、無勢的清照,是又氣又怕。畢竟,再是剛烈的女子,亦沒有辦法跟朝廷對抗的。
隻有一個辦法,可將她這罪名洗清——將剩下的寶物悉數獻給朝廷。
無奈之下,她便這麼做了。
曆經各種苦難,她亦看淡所有。一切皆為身外之物。於她而言,生命中再沒有什麼非它不可,即便這是些殘留著明誠氣息的寶物。
如是,她將所剩財物統統捐獻給朝廷。
然後,於這兵荒馬亂裏,一路西行。
我想,這時的清照,已若清荷,凡所有皆處之泰然。
看她那首《轉調滿庭芳·芳草池塘》即知:
芳草池塘,綠陰庭院,晚晴寒透窗紗。玉鉤金鎖,管是客來唦。寂寞樽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醾落盡,猶賴有梨花。
當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極目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
當一切都結束,歲月便如輕花,一瓣一瓣地從手心慢慢滑落。
愛著的人、念著的人,早已遙遠不可觸摸,淚水如是化作了一首首飽含思念的詞,或成琥珀,或成珍珠,有年份、有氣味,溫情裝飾著她這寂靜的歲月。她,像極了清麗的荷,隻安然地看歲月流逝,看過往如帆漂過。
生命中,已然沒有太多刻骨銘心,因為明了遺忘是什麼:遺忘是時光賦予的一種恩慈,亦是一種善良的對待,所以,有些徹骨的疼痛便漸漸地於時間的光影裏消失。
既然美好早被現實碾碎,那麼就在孤獨的寫作中宣泄吧!
在無法用言語向人來表達或傾訴時,寫作或者歌唱是最好的。
生命,是一場繁茂盛大的花事,亦是一場絢爛短暫的煙花。過往,成片段如雪花消融。那麼,就不要以飛蛾撲火的姿態投入了。
小憶前歡,佳期再會。
活著,就要繼續生活下去。
所以,我們看到了一個安然的、淡泊的晚年清照。
初夏時節,有清涼的風吹起的傍晚,她一個人坐在庭院中看如畫的美景,芳草、綠蔭、晚晴,這些獨屬於江南的美景,還是引起了她內心的波動,雖不洶湧,但也升漣漪無數。
她是想起遙遠的故鄉了,也想起曾和某人相偎依的溫馨畫麵了。
這樣想著,冷便由心而生,順帶著竟覺得冷意浸透了窗紗。止不住的思念便如同窗外那一彎明月,清晰地映在了心頭。哀愁,也湧了上來。畢竟,想要一輩子追隨的愛人不在了,生活就沒了喜悅可言。至於新意,更是不見影蹤。
由是,她發出了這樣的感慨——“能留否?酴醾落盡,猶賴有梨花”。
也是。美好再是易失去,她還是會不由得期待美好在前方的,就如萬芳凋零後,還有梨花待綻放一般。暗香,會盈滿心頭,世間美好亦總是可待的。一如她現在的人生,雖良人不在,美好亦一再缺失,但回憶美好。
比如,當年她和他曾在百花齊放時相攜出遊賞玩;比如,當年她和他一起圍爐而坐,在熏香煮茶中吟詩作樂……
這些美好的往事,於她而言是精神安慰。
時光流逝,她已釋然。再回憶曾經的車水馬龍、花月春風,她已安然。
多少恨,成昨夜舊夢。
失去也好,得到也好,快樂也罷,哀傷也罷,都不過是人間世相的一種,要不了命。
在她的心底,本還深埋著國恨家仇的,是如同時期的嶽飛、陸遊一般,然嶽飛、陸遊畢竟是男子,可以入朝議政,可以馳騁疆場。不似她,隻不過是一個“閭閻嫠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