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孫姓朋友,家有小女十歲。某一日,孫姓朋友帶著小女來訪,她看其聰慧伶俐,欲將自己一生所學都教授給她。然而,那小女孩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自己一生所學,到後來落得的是“才藻非女子事也”。
她,是因此受了打擊的。曾經的名動京城,曾經的才華高絕、滿腹經綸,不過是一場虛無。原不是有著驚世才華,才算真的人生。由此,她幡然醒悟,不再為難自己。
放下俗世羈絆,不去管什麼才華絕世,也不去管什麼金石財寶,隻寂靜地、安然地書寫。
這種狀態的清照,真好。
她終不再受鄉愁之苦,亦不再受相思之苦。
她開始過起真正的平民生活,隱姓埋名,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這樣的生活,於晚年的她而言,是為有心歡喜的。
畢竟,她愛著的始終是文學,讀或者寫,都有新意在心頭的。
明誠去世的二十三年後的某一天,她終於不負明誠所托,將《金石錄》全部修訂完畢。
時年,她已六十九歲。
為了不讓《金石錄》書稿散失,她從江南親赴泉州,將書稿送到明誠的二哥思誠處,以珍存。
歸來的路上,她坐在天高雲低下的船上,凝望著江天一色的美景,驀然想起年少時所作的那首詞來,於是,輕輕地吟唱起:“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
這樣吟唱著的清照,便覺什麼都是輕的了:輕的生活、輕的生命、輕的人生、輕的……
便,真的覺得“人生不過如此,人人都經曆過,不覺又完了”。
如此這般,她的一生就完結了。
關於她的逝去,因史料缺失再無從考證,那麼,我們姑且不去斷言。
我們隻要記得在宋朝曾有一個名動汴京城的女子就可以了。
知道,她的名字叫李清照;知道,她的《漱玉詞》婉約至極;知道,她的一生經得起繁華亦經得起悲意;知道,她一介小女子沉鬱雄渾之氣不讓須眉;亦知道,她曾得一個男子的深愛,她始終深愛著一個男子。
如此,就足夠了。
這樣的人生,亦非凡,亦絢爛,亦輝煌!
不是嗎?!
暮雨向晚,纖塵不染
晚年的清照,是看透人生的女子。
知道想要的永遠在手心之外;亦知道,安然度日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她將自己安置於一種寂靜之中,過清簡的生活。不過,還是有情懷的,她總結自己和明誠的半生緣,亦總結自己顛沛流離的後半生,還總結“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狀態,以及那縈繞心間的鄉愁……
比如,這首《浪淘沙·簾外五更風》: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因思念明誠至深,她開始回憶,回憶那些過往的人、過往的事。
隻是,這些被歲月收藏的人、事、物,皆像手心裏的細沙,從指縫間不斷漏下,怎麼也握不住,怎麼也留不住。能留下的,隻有這“回憶”了。晚年那麼長久的時光裏,她也是靠著這些“回憶”支撐著走向生命盡頭的。
想來,她這樣的人生,該有多沉重,又該有多難挨呢!
她,唯有用詞來排遣了。
《浪淘沙·簾外五更風》,即是她這些詞中的一首,其間我們可深深地感受到她的淒涼。
在最冷、最黑的五更時分,睡夢中的她,突然被呼嘯的風聲驚醒。睡眼惺忪中,她覺得自己是這樣地孤獨無依。
驀地,驚寒。空茫無助著。
望斷天涯,她知道從今往後再沒有誰可以似明誠,亦再沒有誰可以和自己攜手共賞美景。
如此,更念明誠種種。
那時,她曾和他相對而坐,屋內點著篆香,他們或談詩論著,或看著升騰的煙霧說些小閑話,爐火閃爍,她不時用玉簪撥動香火,恐它滅掉,毀掉雅興。
可如今,過往成雲煙,一切皆空。
站在這回憶裏,她試圖隔著萬水千山望紫金山,好望去故鄉。可是,故鄉遙遠,往事如煙,淚眼蒙矓裏她隻見到“雨潤煙濃”,中原大好河山、可愛的故鄉、親愛的明誠,皆不見。
愁,太深濃;思念,太深刻。淚流不盡中,她想要找個人來傾訴,可茫茫人海沒有一個可親近的人。
那麼,就向來去遷徙的飛鴻訴說吧。
如是,她的悲愁、孤苦無依,真真是讓人不忍卒讀,為之掩泣啊!
關於那時她的生活,她還曾用一首《攤破浣溪沙·病起蕭蕭兩鬢華》來表: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她,剛剛經曆病痛。
所以,我們在詞中看到了一個這樣的她:憔悴的、蒼老的,頭發稀疏、兩鬢飛霜的她。
病雖痊愈了,但她還不能夠下床。
就這樣,她靜臥在床上,對著窗外一彎弦月出神。淡淡的月光灑滿了紗窗,她竟不知,隻覺得屋子裏沒有一丁點溫暖可言。
她還需要靜養,所以,為自己煎熬了一味“豆蔻調理水”。這味“豆蔻調理水”甚是講究,豆蔻要連枝帶梢地煎,然後再放上薑、鹽一起熬。長期抑鬱、顛沛流離,她的體內積存了太多的寒氣,若不用辛辣的薑,是決然不能驅逐身體裏的那份寒的。
她,應始終動蕩不已吧,不然,怎會大病一場?
不過,她始終堅韌,即便經曆諸多不堪,她亦可很好地過活,可“閑情”地看書,可“雅興”地賞景。生活是自己的,如何過得舒心是自己可把控的。所以,我們看到養病期間的她,讀很多的書,寫很多的文字,賞許多的美景。
下雨天,景致更美。
讀枕上書,看雨中景,還有那整日陪伴著她的“木犀花”(桂花),如是深沉、如是含蓄,讓人莫名心歡喜。
是的,她雖哀慟,但活得一絲不哀。
如此的她,是值得世人仰止的。
如同榜樣。
一如,她始終自喻的木犀花。她,是清潔的、幽香的、奉獻的,不知索取的。
從不以外形獻媚,永以內質動人。
是如此可愛的人,是如此靈魂有香氣的女子。怪不得,後世皆用“自是花中第一流”“畫欄開處冠中秋”這樣的句子來讚譽她。
上下千年歲月,如此的女子,再無第二個。
晚年間,她最觸動人心的是一首《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如,“暮雨向晚,纖塵不染”。
這首詞,雖深藏她所承受的深愁苦恨,但卻寫得極致哀婉,纖塵不染。一如,她之人生。
雖悲情,卻始終清雅,不染塵埃。
一個秋日的黃昏,淒涼、寂寞。
黃昏、細雨、梧桐、黃花、風急、雁過,如是意象皆展露了她複雜之內心世界。這樣的她,是淒涼的、悲傷的、憂愁的、痛苦的。她,漸生了“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之感。
她,覺得這樣地冷,冷徹心扉,悲戚地冷。
想要飲三兩杯淡酒,但淡酒的溫度怎能抵擋住她身體裏這份深的冷寂呢?所以,她抬頭望天,以期排遣這份無可奈何,卻在這時看見驀然闖入的南飛大雁。
這南飛的大雁啊,如同一麵鏡子,映照著她避難江南的孤寂身影。
如是,她本傷心孤絕的心頓生了一種淒涼。一聲“舊時相識”,便點燃了她和這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
隻是,如今物是人非,陰陽相隔難相見。
窗外,有菊花正在綻放,怒放著似要鋪滿地,然而,她早已心力交瘁,再無閑情逸致來采摘賞玩它們了。
守在窗前,要如何能挨到天黑呢?
急風欺人,淡酒無用,雁逢舊識,菊惹新愁,如是種種真真是無一不使她傷心。
如是,更覺時日漫長、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黃昏,怎知這天公如此不作美,竟淅淅瀝瀝地落起了細雨,點點滴滴地落在已泛黃的梧桐葉上。
是聲聲淒涼,聲聲入耳。
愁苦,更深濃,“如泣如訴”,亦“不絕如縷”。
不禁想起溫庭筠那首離情正苦的詞: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
詞中離情,真真是暗合了她那時的心。
正所謂,“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和明誠的生離死別,凝結了她心底最濃稠化不開的悲愁,一如這首詞中的字字句句,真真是“一字一淚,滿紙嗚咽”!
丈夫逝去,家國兩破,禍不單行,孤獨地飄零於異鄉。
本來,她的世界已是“天上人間相隔,世事兩茫茫”的悲苦無助了,還偏逢亂世,家災兼著國難,再加之小人當道,這樣的局麵,讓她的愁何以排解呢?
還,真真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有人說:“人生,不過是如一場絢爛的煙花,煙滅時你會看見冰冷的絕望。所以,黛玉葬花葬的並不是花,她隻是親手葬掉了那無望的人生。”
這樣的說辭言之鑿鑿。
回望她的人生,確實是如煙花。愛情,曾如煙花般美好,也如煙滅時灰飛煙滅;生活,曾如煙花般絢爛,也如煙滅時一地狼藉。
但是,人活著,總要走下去。
所以,總要在世間尋覓到一些溫情的東西,人也好,物也好,事也好,隻要能帶來溫暖即可。
所以,餘生,她如荷淡然、清淺、寂靜。
她,不再苛求任何,亦不再苛責自己,隻寂然地用一支筆宣發情緒,什麼浮華、繁盛、坎坷、磨難……都如過眼雲煙,再入不了她的眼、她的心。
此際,她是真正內省的人。
誠如這一首感動世人千年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十四個疊字的精妙構思,妙絕。她晚年的時光亦如此,雖外人看著悲苦淒惻,於她自己而言,卻內有華章。
她,饒是一朵孤花、一片落葉、一滴秋雨、一塊瘦石,自美豔著。在她一個人的城池裏。
她,填詞,寫愁懷,歌盡這人世間的種種。
每一個字中,都嵌著她的一顆真心。
她的心,是如一隻小小沙漏,承載了太多,會適時流動,有的成詩,有的成詞,皆滿溢著她的真性情。
這樣的她,如何不讓人感念萬千呢!
願能以這字句將她的人生梳理;望能將其驚世的倩影深深地留存在每個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