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海外逋人 啟蒙新星(2 / 3)

到了東京,在康有為仿效申包胥哭秦廷的同時,梁啟超也與日本外務大臣的代表誌賀重昂舉行筆談,目的就是想利用外交手段,借日本等外國政府的力量,解光緒之幽閉,助其複位。雖然梁啟超認為這是“勤王”的上策,但是外國政府不可能為了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帝來折騰自己的兵力。此計不成,梁啟超、康有為等就開始走下策。這就是“義師清君側”的武裝“勤王”運動,史書又稱“庚子之役”。

這次“勤王”運動從地區劃分上可分國內、海外兩大塊。海外主要是康、梁等“保皇會”成員的活動。1899年7月,康有為在維多利亞、溫哥華率先成立了保皇會。全名又稱“保救大清光緒皇帝會”、“保救大清皇帝公司”或“中國維新會”。此會成立不久,很快推向了美洲、澳洲和南洋等地,大力鼓吹保皇維新運動。

康有為親自撰寫《保皇會歌》,其第五章唱道:“皇上亡不複位兮,中國必亡。皇上之複位兮,大地莫強。同誌灑血而憤起兮,誓光複夫我皇。”足見康有為的決心。此時,梁啟超積極配合康有為的“勤王”活動。尤其突出的是,梁啟超在檀香山,加入當地的“三合會”,取得了他們的信任,被“三合會”尊稱為“智多星”。不久梁啟超就控製了“三合會”,壯大了保皇會的勢力。

康、梁的海外“保皇”活動,在思想上、經濟上、輿論上有力地支持了國內“勤王”運動,推動了勤王的進程。但是他們畢竟流亡海外,鞭長莫及,不可能代替國內的實際活動。國內的“勤王”活動大致又可分成兩路:一路是康、梁直接領導的兩廣“勤王”;一路是康、梁間接幹預的自立軍起義。從社會影響來說,自立軍起義遠遠超過了兩廣“勤王”。這次武裝“勤王”運動,從醞釀到失敗,曆時近兩年。關於武裝“勤王”的萌發原由,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護圍之役回顧談》《蔡鬆坡遺事》等數篇文字中都談及了。

時務學堂解散後,時務學堂學生唐才常、林圭、蔡鬆坡等11人,掙脫各種壓力,誌氣昂揚尋師梁啟超到了日本,希望繼續聆聽梁啟超的教誨,這令梁啟超異常感動。當時,他們都是亡命之客,梁啟超又是清廷緝拿的要犯。但嚴峻的客觀環境摧垮不了他們的高昂熱情。沒有住處,隻好租了三間房子,晚上十幾個人打地鋪,當臥室;早上再卷起被窩,當教室。

他們依然按照時務學堂的學習方法,讀書寫劄記,並且“天天磨拳擦掌要革命”,時常一起商洽武裝“勤王”之事。不久,唐才常等人就回國做準備工作。

馮自由在《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上編,曾描述唐才常、林圭等人自日本歸國時的動人場麵:“出發之日,梁啟超、沈翔雲、戢翼翬等在紅葉館設筵祖餞,孫中山、陳少白、平山、宮崎皆在座,各舉杯慶祝前途勝利,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慨。”

正當此時,國內傳來廢立事件,清廷準備廢除光緒帝,立多羅端郡王載漪長子15歲的溥亻雋嗣位。這消息反而加快了“勤王”步伐。於是,康、梁等人便緊鑼密鼓地全麵布置起來。唐才常、狄葆賢等回國主持長江流域一線(主要是滬、漢),梁炳光、張學璟等負責兩廣一帶。這就是國內“勤王”的兩路人馬。而葉湘南、麥孟華等駐日本,徐勤運動於南洋,梁啟田奔走於美洲。保皇會的總會設在澳門,由何穗田、王鏡如、歐榘甲、韓文舉等人負責。梁啟超則在檀香山籌款,康有為駐新加坡主持全局。由此可以看出,康、梁等人使出了渾身解數,在保皇會上上下下來了個大動員。

唐才常、林圭等人回國後,便積極地組織會黨,團結人心,網羅義師,以至“會黨”成為這次武裝“勤王”的主要組織形式。他們先是在上海,表麵上以日本人田野橘次名義組織東文學社,實則醞釀組織正氣會,後來改為自立會,稱其軍為自立軍,聯絡了上海一批維新誌士;同時,自立會在上海開設富有山堂,聯絡了長江一線的哥老會組織。

唐才常組成的自立會可以說是個非常複雜的組織,它既不同於孫中山的興中會鮮明提出的“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宗旨;也不同於康有為的保皇會“專以救皇上”的宗旨,而是兼而有之。這種矛盾性集中反映在自立會的領導集團組織形式上。當時自立會一麵接受康、梁領導,一麵又遙戴孫中山,稱之為“極峰”。這種矛盾性可以說是唐才常此時思想矛盾性的反映。

1900年7月26日,唐才常又集合社會名流80多人,在上海愚園的南新廳,成立了中國國會。此次大會推選容閎、嚴複為正副會長,選舉唐才常為總幹事,並主持日常工作。他們打出了“不認滿清政府有統治中國之權”、“請光緒帝複辟”等主張。這同樣是一張充滿矛盾的宣言。

不管怎樣,唐才常等人在自立會、國會的旗幟下,以“勤王”為宗旨,聯絡了10多萬會黨群眾。一時間,氣勢逼人。“這次起事,原計劃分七軍,以武漢為中心,湖北、湖南、安徽三省同時發動;聯絡所及,東至江浙,南通兩廣,西至巴蜀,北達豫陝。”可是,這場聲勢浩大,醞釀一年多的自立軍“勤王”,卻因康、梁答應籌集的款子遲遲不到,起事隻好一再延期。

有關自立軍的消息也很快泄露出來,傳進了張之洞等清廷官員的耳朵。8月7日,大通的自立軍被迫倉促起事,毀於一旦。22日,張之洞逮捕了唐才常等一大批自立軍成員,唐才常壯烈犧牲。自立軍的起義被消滅在萌芽之中。

與自立軍起義相比,康、梁直接領導的兩廣“勤王”活動更是不堪一擊。1900年春,由於清政府的軟弱媚外和帝國列強的肆意掠奪,山東、天津、北京等地爆發了轟轟烈烈的義和團反帝愛國運動。清政府陷入了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境地。

康、梁認為,正當清政府內部對義和團的意見紛繁複雜,或剿或撫,舉棋不定的時候,是武裝“勤王”的大好機會。他們指使梁炳光、張學璟活動於兩廣。他們的計劃是想利用各地清軍防勇反正,作為武裝“勤王”的力量,先“從閩粵發難”,然後“以全力取桂、襲湘、攻鄂,而直搗京師”。當時兩廣總督是李鴻章,所以梁啟超多次建議康有為派人勸說李鴻章脫離清廷,擁兵在兩廣成立“自立國”,助光緒帝複位。同時,他又建議利用外交手段,取信英國,以助其一臂之力。對這套方案,梁啟超十分得意,信心十足,似乎大局已穩操在手。

然而,事實的發展令梁啟超大失所望。因為義和團運動迅速發展和清政府的曖昧態度,1900年6月,八國聯軍發動了侵華戰爭。一時間,天津失陷,北京危在旦夕,國內形勢發生了新的變化,外國列強之間與國內各種關係又組成了新的格局。於是,虛情假意且貪婪成性的英國政府和狡猾多端的老官僚李鴻章,皆為了各自利益,雙雙疏遠直至拋棄了康有為、梁啟超。康、梁的如意算盤,在自立軍起事失敗前,便“壽終正寢”了。

在這場“勤王”運動中,梁啟超奔波於東京、檀香山、上海、新加坡之間。他熱情高漲,十分活躍。據統計,他在檀香山為“勤王”發出的聯絡信函就有數百份,扮演著這場運動領導者的角色。

首先,他本著“解救光緒”的原則,統一會黨思想。他在給康有為的信中說:“我輩所以如此千辛萬苦,為救皇上也。”儼然一派忠君報國的形象。於是在他的建議下,自立會刪去“滅洋”的口號,以圖得到洋人的幫助;於是在他的鼓動下,一批會員群眾士氣振奮,視死如歸。

其次,他本著“闊達大度,開誠布公”的原則,網羅人才。他認為要舉大事,必須要足夠包容,團結盡可能多的力量。他自己曾想組織菲律賓散勇,聘請美國一大將回國“勤王”,又曾多次寫信給國內組織者,網羅如大刀王五等義師。

再次,在這場活動中,梁啟超最焦心最忙碌的是募捐籌款。這次“勤王”海外共籌款得30多萬,梁啟超一人籌得近三分之一。而且梁啟超去美洲籌款的設想因故落空,不然籌款更多。另外,梁啟超還采取極力討好孫中山,刺殺李鴻章、劉學詢等手段,幫助“勤王”。

總之,為了“解救光緒”,梁啟超確實力盡其才,置生死於不顧。麵對自己被清政府懸賞十萬大洋不問死活緝拿的險境,梁啟超於8月一度返國,在上海虹口朝陽館住了10日,而且慷慨作成《東歸感懷》一詩。詩中洋溢著一股壯誌未酬、視死如歸的精神,足見梁啟超的決心與誠心。

“勤王”失敗的原因很複雜,但梁啟超也有一份責任。他和康有為一樣,不是全心全意為準備比較充分的自立軍服務,而是分散精力、財力、人力去搞毫無希望的兩廣“勤王”。在兩廣問題上,康、梁二人又有分歧。康有為傾向廣西,梁啟超偏向廣東。相互拆台,無法統一步調。

當然,這次“勤王”,是梁啟超思想處於異常激進的時期,他付出的代價也最大,因而“勤王”失敗對他的刺激也最深,可謂“憂思百結”,苦不堪言。尤其當秦力山等起義者和廣大華僑懷疑康、梁貪汙捐款,指責他們貽誤大局,要和他們算賬時,梁啟超氣憤地要進山當和尚。同時,唐才常等誌士血的教訓,再次震痛梁啟超,把他帶進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熱血一腔誰可語,哀哀赤子吾同與。”

遠足檀澳

梁啟超初旅日本,度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後,離日赴美。不過,這趟赴美“遠差”,因種種原因,不得不隨時更改。他在檀香山住了半年,又取道日本回上海住了10日,後趨往新加坡逗留數日,接著遊澳洲半年之多,才回東京。在輾轉顛簸中,國內外形勢千變萬化,梁啟超的思想情感也在變化著。

戊戌變法的失敗,著實令梁啟超成熟了一些;初旅日本,他創報辦學,廣交朋友,同時耳濡目染,潛心研習,也確實讓自己練達了許多。1899年夏,章太炎到日本見到梁啟超,就覺察到梁啟超的變化。他在給汪康年的信裏感歎地說:“鬆柏非遇霜雪,不能貞堅,斯人今日之深沉,迥異前日矣。”正因為如此,梁啟超的社會影響日趨深廣。

在他首途赴美前5日,日本友人柏原東畝在箱根的環翠樓為他設宴餞行。席間出縑紙向梁啟超索書。梁啟超激動地寫下了“壯哉此別”四字,並係一首小詩:“丈夫有壯別,不作兒女顏。風塵孤劍在,湖海一身單。天下正多事,年華殊未聞。高樓一揮手,來去我何難。”足見梁啟超當時的風采,情景極其悲壯。

1899年12月19日,梁啟超始發東京,當晚,大同學校幹事諸君,餞之於校中。高等學校發起人諸君,又餞之於千歲樓。散席後,梁啟超與同學諸君在清議報館,暢談了一個通宵。20日正午,梁啟超乘香港丸,發橫濱。此時,到江邊為他送行的人有數十人,把他送上船的有十幾人,這番數人相送、珍重而別的場麵,令梁啟超感慨萬端:一年前亡命東瀛,是何等的淒淒孤寂;現在,又是何等的“榮耀”與“聲勢”!

於是,梁啟超帶著激動、興奮;揣著宏圖、囑托,馳進了太平洋,大海再一次擁抱了這位天之驕子。

12月31日,梁啟超抵達檀香山,受到當地華僑民眾的歡迎,於是他暫時放棄去美洲,在檀香山滯留了數日。後來因治鼠疫,華人不得赴美,遂居夏威夷半年,按梁啟超自己的話說,此次遠行“任重而道遠”,所以這半年,梁啟超主要為保皇會、“勤王”運動奔忙,他集會、演講、募捐,聯絡各界人士等等,以至使檀香山成了“勤王”運動的一大指揮中心。

梁啟超在檀期間,住在華僑梁任南家中,二人相處甚洽。梁啟超離開檀香山時,曾為這位愛國華僑留詩四首。這四首詩中,既有“與君兄弟交”和“豈直意氣交,每為道義談”的情誼,又可見梁啟超“萬一事不成,國殤亦足豪”和“努力造世界,此責舍我誰?來日舒且長,大地坦且夷;與君一揮手,毋為兒女悲”的愛國襟懷。可見當時梁啟超對“勤王”運動抱著義無反顧的獻身精神,充滿著樂觀與豪情。

1900年8月,梁啟超因“勤王”事急歸上海。第二天,漢口難起,“唐、林、李、蔡、黎、傅”庚子六君子先後就義。梁啟超滯留上海10天,便取道香港,赴新加坡去見康有為,彙報有關事情。

在新加坡居數日,應澳洲保皇會的邀請,梁啟超於9月期間自印度(左木右咢)伽島乘英國輪船起程去澳洲。在澳期間,他自西向東,環遊一周。每到一處,皆受到人們的殷勤款待,被捧為偶像供養、羨慕。但是,“勤王”運動的失敗影響了梁啟超的心緒,又因為“勤王”失敗,華商捐款熱情低落,梁啟超的心裏更是蕭瑟淒涼。所以這次遊澳洲,梁啟超的心境遠不如在夏威夷時輕鬆與浪漫。

1901年6月3日,他給康有為的信裏在談到為保皇會捐款奔走一事時,那縷蕭颯低落的心緒就不自然地流露了出來。他此時的詩文中同樣籠罩著一股悲愴氣氛,無法尋覓到昔日的狂妄與自信。梁啟超於1901年6月複返日本,等待他的將是再一次的振奮勃發。檀山戀曲

縱觀梁啟超一生,他每做一事皆熱情高漲,偶爾的蕭簡,也最終被激情衝去。不過,在暴雨惡浪中逐漸成熟,盡展“英雄”氣概的梁啟超,也有著情意綿綿的兒女情長。

梁啟超的一生總是與其家人離多聚少。他自甲午中日戰爭起,開始了浪遊生涯,那時他往來於京師、廣東、山海關、上海、杭州、武昌、長沙之間;維新變法失敗後,他亡命海外14年。在這14年中,他並非滯留一地,而是以日本為中心,遠足檀、澳、美洲等地;再後來,他又漫遊歐洲一年多。即使回國後,也是因時勢變幻,蹤影不定。不過,梁啟超是一位“忠孝”兩全的人,在為國事為理想奔波時,他同樣深深地惦念著遠方的親人們。

在異國的月夜裏,在狂風怒號的太平洋上,或是在痛苦孤寂時,在興奮得意時……“家”總是梁啟超的精神故鄉,猶如一灣溫柔的港灣,讓這位熱情高漲的“鬥士”、“驕子”得到慰藉。不管浪遊何地,不管遇到何等大事,梁啟超總是想方設法與親人們通信聯係。在初旅日本、遠足檀澳的日子裏。梁啟超因惦記家事,更是頻繁致書。從這些書信中,我們既能看到在社會漩渦中叱吒風雲的梁啟超,也可以欣賞到在親情氛圍中眷意綿綿的梁啟超。他為因自己的逃亡,清廷查搜了新會原籍,家人隻好避居澳門而慚愧;他為自己不能盡子之義、盡夫之責而不安,等等。真可謂父子之義、夫妻之情、兄弟之誼,盡在其中。

在親人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妻子李蕙仙。梁啟超與李蕙仙的結合,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是媒妁之言。但是他們卻一見如故、情投意合。最能反映這倆人肝膽相照情意的,要數梁啟超在檀香山時,相遇女郎何蕙珍一事。我們姑且稱為“檀香山戀曲”。

在一望無際、湛藍雄渾的太平洋中,有一個由8座小島組成的島嶼,這就是檀香山。女郎何蕙珍就生活在這裏。她是一位華商的女兒,芳齡二十,天資稟賦與良好教育造就了她獨特的才華和非凡的魅力。她通西文,尤善操西語,以至檀香山無一男士能與她相比,學問見識皆甚好,有丈夫氣,喜談國事,又嫵媚動人。16歲從教,言傳身教的生活又為她增添了一份高雅的氣質。不過,何蕙珍給梁啟超的第一印象卻很一般。

何蕙珍的父親是一位保皇會會員,有一天他宴請梁啟超,同時應邀的有西國縉紳名士及婦女十數人。席間,他們請梁啟超演說,何蕙珍充當了翻譯。初見蕙珍,梁啟超見她粗頭亂服如村姑,沒有在意。然而入座傳語、流利順暢、悅耳圓潤的西語,頓時令梁啟超大吃一驚。留神一看,才覺察出她目光迥迥,聰慧喜人。

宴畢臨行,梁啟超與眾人握手道別。何蕙珍一番細語撥動了梁啟超的心:“我萬分敬愛梁先生。可惜僅愛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願期諸來生,但得先生賜以小像,以遂心願。”這席話使梁啟超如入夢境,不知所對,隻好唯唯而已。

第二天各大西報遍登梁啟超的演說之辭,稱頌梁啟超的名論,同時也大讚何蕙珍的才華。其時,有一家西文報紙,大肆誣謗梁啟超,何蕙珍卻屢次隱名寫文章予以駁斥,梁啟超知悉後,越加感服何蕙珍。蕙珍的音容笑貌已時常縈繞在他的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幾天後梁啟超便按何蕙珍的要求贈她小像一枚,蕙珍回贈了自織的兩把小扇。

不久,梁啟超航海到附屬各小埠演說。這段時間,二人雖未見麵,但期盼之情常存。梁啟超由敬愛到特別思念蕙珍,蕙珍則越加眷念梁啟超。半個月後梁啟超返回。一回來,友人便為蕙珍來說媒,並告訴梁啟超,數年前,何蕙珍因檀香山無一男士足當她一盼,而發誓不嫁。唯有見到梁啟超後,情感的堤壩被衝開,有“直教生死相許”之勢。她雖然知道梁啟超有妻室,但隻要梁啟超願意,她寧願以侍妾身份相伴,也毫無怨言。

聽完這段話,梁啟超如夢初醒,蕙珍不僅才華橫溢而且胸懷大誌,對自己更是一往深情。梁啟超陷入了困惑之中,而正是這種困惑,反映了梁啟超的真實情懷。以情感上說,他被蕙珍的癡心感動;從道義上說,他又不能接受。於是他動情地告訴友人,他當初曾經參與創建了一夫一妻世界會,提倡一夫一妻,自己是決不能違背自己的信義的,況且他如今流亡海外,被朝廷通緝,隨時可能喪命,連原配夫人他都無力照顧,又怎麼能再拖累一人呢?梁啟超的一番表態,令人油然起敬。

5天後,何蕙珍的老師宴請梁啟超,蕙珍又為梁啟超充當翻譯。此次相見,倆人深談良久,雖沒有道明心事,但他們從中國女學不興、整頓小學校、造切音新字、勸梁啟超入耶穌教,到未來的展望,真是無話不談,甚是投機。更讓梁啟超心動的是,此時何蕙珍毫無愛戀抑鬱之態,而是滔滔不絕、長篇大論,一派大丈夫氣概。酒闌人散,終夕不能成寐,梁啟超愈益思念蕙珍,幾乎不能自持。

何蕙珍點燃了梁啟超的情感火焰,也把他帶進了困惑的沼澤。為了理想,為了信念,也為了一夫一妻製的模範表率作用,梁啟超最終理智戰勝情感,與何蕙珍以兄妹相稱。這出“檀香山戀曲”是梁啟超情感世界裏的一件大事。我們從中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青年梁啟超,看到了英雄氣概外具有細膩心靈的梁啟超。

更可貴的是,通過這件事,我們看到了梁啟超與李蕙仙的真誠情懷。在梁啟超因何蕙珍心亂如麻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向自己的妻子李蕙仙訴說心事,讓她分擔。表麵上看,這不合情理,但這恰恰說明他們肝膽相照的情義。

梁啟超向李蕙仙分析了自己愛戀何蕙珍的原因,不僅是由於自己“風雲氣多,兒女情少”,何蕙珍有男兒氣,而且他希望能通過何蕙珍學習好英文,以便他將來更方便地遊走於世界。李蕙仙接到信後,心裏不是滋味,她準備將此事稟告公公。梁啟超連忙複信解釋:“其於蕙珍,亦發乎情,止乎禮義而已。”

三十而立

1901年6月,梁啟超由澳洲返回日本,第二年,他迎來了30歲的生辰。30歲的梁啟超,已從康有為的“框框”中走出,並以“與康有為並駕齊驅”的角色活躍在政治、學術舞台上,引起了世人的矚目。這正應了“三十而立”的古訓,它標誌著梁啟超自我意識的崛起與成熟。

萬木草堂、公車上書時期,梁啟超是“康門高足”,他與康有為沒有大的分歧,“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時務學堂、戊戌變法時期,梁啟超思想一度激變,他與康有為已有“原則”上的不同,隻是在外人看來,梁啟超仍然是康有為的影子。他偶爾的“新”觀點也被認為是康有為的想法。變法失敗後到20世紀初的幾年中,梁、康的分歧由暗到明、由隱到顯,首次公開了。這次分歧集中反映在“革命”、“保教”等問題上。

我們在介紹梁啟超與孫中山關係時,曾說過梁啟超和康有為在革命問題上有爭論。這裏再補充一些。“勤王”運動失敗後,梁啟超的情緒曾一時低落,然而當他看到清廷頑固派在經過義和團、庚子“勤王”、廣州起義等一係列的變故之後,依然沒有好轉,而且故態屢萌,舊病複發,於是他耳目所接,皆增憤慨,言論再次激烈起來。他創辦《新民叢報》,同時又辦了《新小說報》,計劃以此鼓吹革命。這種熱情一直持續到1903年的美洲旅途中,他承認中國除了革命外再也沒有出路了,仍然沒有放棄革命主張。

麵對著梁啟超通過政論、雜感、詩歌、小說等多種形式鼓吹革命,康有為當然不滿意。為了“拯救”自己“迷途”的弟子,康有為先是責備,而後婉勸,軟硬兼施,以此對付梁啟超的革命主張。

不過,梁啟超的革命、排滿主張與革命派的主張不是一回事。梁啟超不是徹底的革命排滿論者,而隻是一位改良派中的激進者。他當時主張的隻是武裝改良,推翻以慈禧為代表的清廷頑固派,讓光緒帝複位罷了。所以,在革命與改良之間,梁啟超的心裏充滿著矛盾。正是因為有這種固有矛盾,所以在康有為的指責規勸下,在漫遊美洲之後,保守性戰勝了進取性,他的革命主張又灰飛煙滅,一去無蹤了。

“托古改製”、“尊孔保教”是康有為一生的思想武器,更是為變法鳴鑼開道的急先鋒。那時,梁啟超也是因為受到康有為“孔子改製”等思想的影響,加入了萬木草堂的弟子群,並以此作為自己政治宣傳的指導思想。

他多次撰文(如《複友人論保教書》《論支那宗教改革》等),批駁那些鄙薄孔教的言論,維護孔教的獨立地位。他認為既然西方部分國家因“以保教,而教強國強”,那麼中國也可以走“以教強國”的道路。於是他們挾“孔教”而令天下,大造輿論聲勢,大興孔廟儀俗。

不過,當時梁啟超心裏也很困惑,他承認自己采取托古改製的辦法撰寫的《古議院考》沒有根據,“自知其說之訛謬矣”。他佩服嚴複敢於說“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的膽識,等等。隻是他當時“未敢昌言之”。

流亡海外後,梁啟超讀懂了日文,涉獵了大量的西方學說,心中的困惑頓時釋然。原來保教不一定能保國,也不一定能強國,況且歐洲一些民族保教力量最強,但人皆退化、國也日衰。鑒於此,梁啟超思想為之一變,30歲以後就不再談偽經,也很少談及改製。而康有為依然不放棄這些思想,對於那些附和康有為的人,梁啟超則會站出來加以駁斥。

梁啟超對“保教”的駁難,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寫於1901年的《南海康先生傳》開始微露端倪。梁啟超在這本傳記中,飽含深情地描述了康有為的“功德”,同時也表示對“保孔教”有異議。他指出,當他開始大規模接觸西方學說後,開始意識到康有為的學說和真正的西方學說有差別。不過,梁啟超在這裏沒有進一步說明他的觀點到底如何。

1902年,梁啟超發表了《論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一文,指出人類社會是需要宗教思想的,尤其立身治事更加迫切。因為宗教思想有“統一”、“希望”、“解脫”、“忌憚”、“魄力”等功效。但是,應遵循“信仰自由”的原則,個體的信仰應時應地應人而別,不能加以束縛。而康有為的“保孔教”就是強加國民。

這一思想在同一年撰寫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中得到係統的發揮:第一,宗教非人力所能保。國家必須恃人力以保之,宗教則不然。第二,孔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宗教,“孔子者,哲學家經世家教育家,而非宗教家也”。第三,宗教力量在今日已趨於衰頹,“科學之力日盛,則迷信之力日衰;自由之界日張,則神權之界日縮”。第四,法律上主張信教自由。第五,保教之說束縛國民思想。第六,保教之說妨礙外交。最後,他認為孔教不保,也不會消亡。與此同時,梁啟超在與康有為、黃遵憲、章太炎等人的通信中,也多次談到“保教”的問題。從中可見梁、康二人的分歧。

如果說康有為主張“托古改製”、“尊孔保教”在戊戌時期代表著曆史的進步,那麼自此以後,他仍然對此恪守不變,就反映了他的保守和落後。相反,梁啟超衝出康有為的樊籬,由“昔也為保教黨之驍將”到“今也為保教黨之大敵”的轉變,客觀上順應了曆史的進步,也為自己的學說指出了新的方向,標誌著康、梁學派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