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轉變雖然與梁啟超“流質易變”有關,但還有個重要原因,這就是梁啟超所謂的“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吾愛先輩,吾尤愛國家;吾愛故人,吾尤愛自由”。正是這股愛真理、愛國家、愛自由的精神,帶給了梁啟超勇氣與膽識。
這使我們想起了梁啟超29歲時所寫的幾首詩,如《自厲二首》《誌未酬》《舉國皆我敵》等。其中著名的詩句有“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態呻吟苦恨誰”;“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籲嗟乎男兒誌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誌已酬便無誌”;“百年四海楚歌裏,寸心炯炯何所攖”。諸如此類,不絕如縷,字裏行間,激情澎湃,意氣飛揚。
於是,梁啟超沉醉在自我創造的幸福之中,他的創造性得到了驚人的發揮,同時也呼喚著他的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新民時代
1901年冬季,《清議報》停刊。梁啟超的“辦報辦學”思想並沒有擱淺,他那支令人生畏的筆更沒有閑置。他又重新走上以文字為業的道路。
1902年2月8日,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在日本橫濱創刊。當時他認為中國報館興起已有較長的時間,可是這些報紙不是剿說陳言,就是翻譯外論,而且記事繁簡失宜,編輯混雜無序。中國報館沒有一家能與東西各報相頡頏,仍然處於幼稚時代。梁啟超有感於此,故創辦了這份高起點、高標準、高檔次的報紙。不過,梁啟超興致未盡,11月,他又創辦了《新小說報》作為《新民叢報》的補充。
這兩份報紙的創刊令梁啟超聲譽大增,也喚起了人們對“清議報時代”的梁啟超的回憶。正如《新民叢報》《新小說報》以“新”字當頭,梁啟超也以新的姿態出現,標誌著他人生征途中一個新的時代——“新民時代”的到來。這時期是梁啟超最輝煌、最燦爛的一頁,“輿論驕子”、“宣傳界執牛耳者”、“天縱文豪”等美譽,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令這位30歲左右的青年目不暇接,倍感振奮與鼓舞。
那麼,梁啟超的“新民時代”有哪些顯著的特征呢?
戊戌時期,當康有為銳意於官製改革時,梁啟超就主張應首先做好“民主啟蒙”工作。流亡海外,梁啟超全身心投入到讀書、辦報、著述、辦學之中,很大的願望就是做好啟蒙工作。他創辦《清議報》,一言以蔽之,就是“廣民智、振民氣”。他創辦《新民叢報》,宗旨之一就是“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他創辦《新小說報》,目的也是通過小說的藝術形式感化民心,啟迪民智。
梁啟超曾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這句話表麵上是為了突出小說的地位,實際上是為了“新一國之民”。總之,梁啟超“述其所學所懷抱者,以質於當世達人誌士,冀以為中國國民遒鐸之一助”。李澤厚也認為這段時期是“梁啟超作為資產階級啟蒙宣傳家的黃金時期”。
梁啟超一生充滿著矛盾,他的思想屢轉屢變,“新民時代”尤其突出。這時期跨度較長,如果加上“清議報時代”,到1907年《新民叢報》因火災停刊,曆時近十載。在這10年中,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從維新到革命,從革命到保皇,又從保皇到立憲,可謂變化無端。尤其以1903年為界,梁啟超由革命到保皇更是根本性的轉變。這種轉變清楚地反映在《新民叢報》的文字中。
梁啟超曾說:“本報為吾國前途起見,一以國民公利公益為目的。持論務極公平,不偏於一黨派;不為灌夫罵坐之語,以敗壞中國者,咎非專在一人也。不為危險激烈之言,以導中國進步當以漸也。”
不過,梁啟超並沒有完全落實這條宗旨。他的思想就是《新民叢報》的靈魂,隨著他思想的變化,《新民叢報》的內容也要變化。於是《新民叢報》前期是維新急進派的輿論陣地,後期變成了保皇派、立憲派的輿論陣地。
在與革命黨論戰時,梁啟超利用《新民叢報》對革命黨狂轟亂炸,盡自己所能事,危險激烈之辭隨處可見。在為清廷立憲活動助威時,也忘掉了“國民公利公益”的目的。1907年,楊度給梁啟超的信裏就指出了這種現象:“謂《新民報》於二年前監督政府,二年以來純然監督國民,此學界最有勢力之議論。”
另外,“新民時代”的梁啟超總是與“輿論驕子”、“天縱文豪”聯係在一起。其實,梁啟超對自己在“勤王”之役後能重操文字之業,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他說:“顧自審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無術可以盡國民責任於萬一。”於是主意拿定,決心一下,便一發而不可收。
這前後他沉醉於寫作的高峰期,他的文字涉及到了政治、經濟、思想、教育、外交、學術等各個領域,平均每天就有數千字。這些文字無不是有感而發,縱議時局。梁啟超曾說:“吾輩之為文……應於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因此,他的文章或褒或貶,或莊嚴或自由,皆與現實密切相關,而且對重大事件,梁啟超絕不會放過。
剛到日本時,梁啟超便撰寫《戊戌政變記》,及時以文字形式公布了“百日維新”這一曆史大事件。又如《瓜分危言》采用了縱橫交錯的手法,陳述了中國麵臨被瓜分被掠奪的危境,摧人震醒,如警鍾長鳴。再如《維新圖說》揭去清廷假維新的麵紗,滌清人們雙眸等等。
總之,梁啟超以政治家的謀略、思想家的敏銳、學問家的認真,迅速及時地揮灑筆墨,捕捉人們所關心期待的事情。他所評所議,吸引著讀者,在輿論界起著導向作用。
1902年12月,黃遵憲致梁啟超信裏說,當時國內有四五十家報紙,幾乎都是跟梁啟超的風,他們所刊載的事件、發表的觀點,都是照著梁啟超發表過的言論效仿而來。由此可見梁啟超當時的影響力。
當然,1903年前後,梁啟超在輿論界有如此高的聲譽,不僅是他的“新思想”、“新知識”、“新學說”滿足了20世紀初的中國讀者的渴求,帶給他們精神的慰藉,而且他那“筆鋒常帶感情”、形式輕鬆活潑、自由灑脫的“新文體”也感染了讀者,引起他們的共鳴。
晚清文壇,百家爭鳴,群雄逐鹿。當時一批青年文學家,都曾掀起文體改革運動。如譚嗣同、夏曾佑、章太炎、嚴複、林紓、陳三立、馬其昶、章士釗等等,然而他們或“難通俗”,或“難問世”,或“高古淹雅”,或“無巨大氣魄”,或“格局不宏”,或“固執桐城,作繭自縛”,總之,他們都沒有真正贏得讀者。唯有梁啟超可以做到情感豐富、文筆流暢、雅俗共賞。
黃遵憲讀到《新民叢報》中梁啟超的文章,激動地指出,《清議報》的水平遠勝《時務報》,而《新民叢報》又勝《清議報》百倍。《新民叢報》的文字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感情真摯,就算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感動。梁啟超就像《西遊記》裏的孫悟空,斬妖除魔,而其他人就像是豬八戒,隻能對孫悟空頂禮膜拜。
當黃遵憲讀到《新小說報》時又認為,《新小說報》的文字更加有力,而且在《新民報》之上。因此,從《時務報》《清議報》到《新民叢報》《新小說報》,清楚地留下了梁啟超“新文體”成長的軌跡,經過十幾年的努力,梁啟超獲得了成功。
誠如他自己所說,年輕時他就不喜歡桐城派這種古文,學的多是晚漢魏晉時期的文章,他後來的創作中,吸取了魏晉時代的自由文風,又借鑒外國語法,加以新詞彙,最終成了人們所說的“新文體”。這種新文體令老輩人痛罵,但是對於新一代讀者來說,卻有著極大的魅力。梁啟超的“新文體”影響了一代人,如魯迅、胡適、郭沫若、徐誌摩、吳宓以及毛澤東、林伯渠等人,青年時代都受過梁啟超思想或文字的洗禮。
然而,若想比較全麵地了解梁啟超這個時期的精神風貌,那麼必須一睹他這時期的學術風姿。
學術風姿
20世紀初,梁啟超如大鵬展翅,翱翔在學術的天宇,盡展絢麗風彩。這時期的學術研究,奠定了他晚年學術思想的基礎。
1898年到1903年,中國知識界興起了介紹西方學說的熱潮。1902年2月,蔡鍔在《軍國民教育篇》中最早用“歐風美雨之震蕩”來形容那個時候的局勢。接著,梁啟超又用“莽莽歐風卷亞雨”一句表達心靈的體驗。在這股“歐風美雨”的浸潤中,中國湧現出了一大批西方學說的介紹者。如梁啟超、楊廷棟、張相文、馬君武、嚴複、章太炎、麥孟華等,在這群人中,梁啟超無疑是最突出者之一。
那個時期,西方學說主要是通過日本的途徑介紹到中國的。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中日甲午戰爭日本大獲全勝,令中國一批人感到恥辱卻又十分佩服日本的先進。因此日本成了中國留學生選擇的對象,尤其東京——橫濱更是中國知識分子密集的地方。清政府往日本派遣留學生始於1896年,共派13名,然後逐年增長,1903年已增到1300名左右。這些留學生大多抱著“富國強兵”的願望,東渡日本,他們一邊學習一邊翻譯,介紹了大量西方學說。
一方麵,日本的政治學術思想、倫理道德意識對梁啟超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如他在《東籍月旦》中曾大篇幅地介紹過日本的學術思想體係。又如梁啟超就是受到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啟發,然後汲取斯巴達的尚武精神,結合王陽明的道德哲學和大乘佛教中嚴以律己的進取思想,才形成了他自己的“中國武士道”思想體係。
另一方麵,數十年前,日本就一直不斷地翻譯著西方學說著作,梁啟超身處日本,又讀懂了日文,因而有了閱讀西方學說的機會。他指出,1902—1903年間,翻譯事業尤為盛行,定期出版的雜誌不下數十種。每當日本出版一本新書,往往就會有好幾位中國的翻譯家進行翻譯,極大地傳播了新思想。梁啟超自己就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員,如他翻譯過瑞典學者伯倫知理著的《國家學綱領》,輯譯過盧梭、孟德斯鳩等人著的《近世歐洲四大家政治學說》等。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自豪地宣稱,他所主張的是要盡可能多地吸收世界上的各種學說。現在看來,他所說的絕非虛言,那個時期他介紹過近六十位國外學者及其學術,其中他較深入研究寫成專文的就有十來位,其中包括盧梭、孟德斯鳩、達爾文、培根、笛卡爾、康德等人,另外有一批人物傳記,包括《匈加利愛國者噶蘇士傳》《意大利建國三傑傳》《近世第一女傑羅蘭夫人傳》《新英國巨人克林威爾傳》,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筆下的“人物係列”都是對近代社會產生影響的世界級人物,而且涉及了哲學、經濟、政治、法律、宗教、道德等各個領域。這些人物及其學說猶如一顆顆熠熠閃光的明珠,鑲嵌在人類曆史文明的長河中。梁啟超恰恰就是出色的采擷者與傳播者。盡管他隻是粗略地敘述,沒有去精深地研究,但是在那個時代,需要的正是這樣把眾多的思想輸入國內,啟迪感染震醒民眾的“通人”。梁啟超功不可沒。
當然,要一睹梁啟超的學術風采,絕不能忽視他當時對中國學說思想的研究。梁啟超的學術文化觀具有開放性、融合性。他主張中西並重、兼容並蓄,建構中國新學說。為此他對以下兩種學者提出了批評:一是徒為本國學術思想所窘,而於他國者未嚐一涉其樊。二是徒為外國學術思想所眩,而於本國者不屑一厝其意。這兩種學者無論哪種都囿於視野、作繭自縛。
所以20世紀初,麵對著“歐風美雨之震蕩”的形勢,梁啟超感慨地說:“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國學術思想之不輸入,吾惟患本國學術思想之不發明。”於是他自為表率,在積極介紹外國學術思想的同時,也寫下了一係列關於中國學術思想的文章,洋洋數十萬言,涉及了各個領域。如《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國改革財政私案》《中國專製政治進化史論》《中國法理學發達史論》等等。這不僅在數量上與外國的學術研究相媲美,而且在質量上也遠勝外國的學術研究。梁啟超這時期的中國學術思想研究,借鑒了西方學說的新思維、新知識,“抉破羅網,造出新思想”,為他晚年幾本著名的學術專著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以上我們對梁啟超在20世紀初的學術風姿作了“全麵掃描”。梁啟超如此辛勤耕耘於學術園地,其直接目的是為他的政治活動服務,當時,他的學術研究是政治生涯的一部分;其間接原因(也是深層原因)是他認為左右世界的永恒勢力,不是“威力”、“權術”,而是“智慧”與“學術”。在這種原動力的催迫、鞭策下,梁啟超熱血沸騰,幹勁十足,幾年中,他猶如著了魔中了邪,馳騁於世界學術之野。在這方天地,他完全以一名“世界人”身份,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一派“大家”、“通人”風範。限於篇幅,我們不可能詳細介紹梁啟超在各個領域的研究成果,但也不能棄之不說,否則實在可惜。下麵,我們擷取他那時的幾縷思想火花,以饗讀者。
力本論思想:中國學術本無“哲學”名目,隻以經史子集分門別類。梁啟超亡命海外,初入此道,譯為“智學”,並形成了以“動力說”為本體論的哲學思想體係。他曾撰《說動》《釋革》等文給予闡釋。他認為動力是宇宙間的客觀存在,是宇宙進化的原動力,整個世界的發展是本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天演論規律進行的,諸如“滅國者,天演之公例也”,“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者也”皆是力本論思想的延伸,由此出發,“創新”、“變革”、“競爭”、“富國強民”等一係列範疇也就時常出現在梁啟超的意識之中。
梁啟超的力本論思想主要來源於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和《易經》裏“生生不息”的生成學說。同時,物理力學等自然科學的發展,他那熱情多變的個性以及世界形勢的迅猛變化,“瓜分狂潮”、“殖民主義”等現象的出現也促使梁啟超接受了力本論思想,並以此作為自己學術研究的指導思想和他行動人生的行為準則。
可以說,力本論為梁啟超學術研究指出了新的方向,開辟了新天地。他說:“君子之學,恒其動也。”他不斷地倡立各種“新學說”,這本身就是力本論的表現。他這時期的政治學、經濟學、道德學、宗教學等等,無不滲透著力本論思想。
如他對中國近代衰弱的原因分析:其一,就國體而言。中國先秦時代與歐洲相近,列國並立,競爭淘汰,總有一股推動力,文明逐漸發達。歐洲自羅馬以後仍為列國並立態勢,所以無一日不在並立競爭之中,國力遂強。而中國秦王朝一統天下,結束了列國並立格局,政策循其軌而不易,競爭不烈,國力遂弱。其二,就國民文化心理而言。中國人受到老子“無為”、“寧靜”消極思想影響太深,視“安靜”、“持重”、“老成”為譽人詞;視“喜事”、“輕進”、“紛更”為貶人詞;人們墨守成規,頑固不化,幾千年前後的人幾乎沒有差別。總之,違背了力本論思想,缺乏競爭力,中國近代積弱就在於忽視了“力本論”。
於是,他在《過渡時代論》中又從力本論角度指出了中國的希望,他認為中國當時正值過渡時代,過渡時代是人類社會進化的一個必經階段,充滿了希望與危險。然而隻要中國民眾能改造自己,服從“力本論”原則,勇往直前,那麼20世紀就是中國的世界。
史學精神:梁啟超自幼便對曆史著作感興趣,他熟讀過《史記》《漢書》等史籍;1903年前後,他對史學的熱情更加高漲,以至史學精神成了青年梁啟超思想的核心之一。
梁啟超十分推崇史學的地位。他認為,史學家學識淵博,史學則是國民的一麵鏡子,也是愛國思想的源泉。梁啟超曾把學術分成天然學與曆史學兩大類。其中天然學類似自然科學,而曆史學類似社會科學。他在《東籍月旦》中詳細介紹了曆史書籍,而沒有太多介紹經濟、政治、法律等方麵的書籍,原因就在於他認為這些學科被史學所包容了。他認為歐洲文明發達,其史學的功勞居半;中國文明衰退,其史學的弊病居半。
於是,梁啟超萌發了撰寫新史學的念頭。盡管他撰寫《世界史》《政治史》《文化史》的計劃沒能實施,《中國通史》也隻起草了部分(殘稿尚存),但是他在《中國史敘論》《新史學》及各類“傳記”、“學案”、“傳奇小說”中,已奠定了他的新史學觀,也為他後來的學術專著埋下了思想基礎。
梁啟超的新史學觀是在“力本論”的摧化作用(尤其是進化論學說)和對中國舊曆史觀的批評中逐漸形成的。他認為因為不懂得進化之公理,所以中國沒有真正的史學和史學家。他指出中國舊史學有四弊二病三惡果。四弊者,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四曰知有衝突而不知有理想。緣此四弊,複生二病:其一,能鋪敘而不能別裁;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合作四弊二病,則所貽讀者之惡果又有三端:一曰難讀,二曰難別擇,三曰無感觸。如此,中國舊史隻是王朝家譜,個別人物墓誌銘;隻是紀念死人而不顧生人;隻有骨架,沒有精神靈魂:隻有千篇一例,沒有啟迪與創作。這樣的史學不能激發國人奮起救亡圖存,不能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
所以,梁啟超大聲疾呼,他認為,中國的史學如果不革新,中國將無藥可救,在各項事務中,革新史學是最重要的。他以雄偉的氣勢、犀利的筆鋒,在《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兩部論著中,對舊史學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在向舊史學挑戰的基礎上,梁啟超提出了自己的新史學觀,他認為,曆史要能夠體現出進化論的思想,而且要敘述人群的進化現象,通過人群的進化現象,找到公理之所在。
當然,梁啟超對曆史學的界定,不夠嚴密也不盡合理,但他對進化學說的肯定與利用,使他的史學精神閃爍著曆史理性的光芒。
新民學說
那個時期,梁啟超對國家與國民的關係十分感興趣。他認為“富國強國”是最終目的,但中國當前首要任務是“富民強民”,啟蒙培養新型國民——“新民”。他曾一度以“新民子”、“中國之新民”為筆名,表示自己主張“新民學說”的赤誠之心。“新民學說”無疑是梁啟超那個時期最重要的學術思想。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對“新民”的含義有過明確交待。他借《大學》“新民”的舊範疇,裝入自己的思想。他指出,所謂新民,並不是要全部放棄原有的東西而毫無保留地跟從他人,而是在保留自己精華的基礎上,取長補短,否則將一事無成。梁啟超認為,對中國傳統人格中至今依然有用的精粹成分應當給予保留並刷新。梁啟超吸收了儒家“剛健豪邁”、“自強不息”精神和陸王“自我修養”學說,充實了“新民”。他摒棄了老莊“束身消極”的人格觀。同時,梁啟超強調要吸收外國民族中優秀的人格觀念豐富中國國民。諸如“國家思想”、“權利意識”、“合群觀念”等等。這部分是梁啟超“新民學說”精華之所在。
那麼,“新民”到底應具備哪些內容呢?大致說來,可分為“公德”、“私德”兩大部分,另外包括“民氣”、“政治能力”等補充內容。梁啟超認為“公德”是貫注聯絡人類群體的規則規章,為利群利國而服務,即“人人相善其群者”。他認為“私德”就是“個人修養或自我修養”,即“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關於“公德”、“私德”的關係,他的看法有個變化過程。
開始,他認為中國國民最缺乏的是“合群”、“國家”等公德意識,所以就竭力鼓吹“公德”。後來他認識到中國國民雖然有自我修養的傳統,但當今中國國民的自我修養已經退化衰落,以至阻礙著公德的實現。其主要原因就在於“私德”一蹶不振。他為“私德”墮落找到五種原因:專製政體的陶鑄,近代霸者的摧鋤,屢次戰敗的挫沮,生計憔悴的逼迫,學術匡救的無力等。於是他要重振“私德”,大倡“私德”乃當今第一急務,並提出了“正本、慎獨、謹小”等涵養“私德”的方法。總之,梁啟超認為“公德”、“私德”相輔相承,缺一不可,是構成“新民學說”的兩大支柱。
不過,“新民學說”中占大部分內容的還是“公德”,梁啟超共提出十二種要求,它們是:國家思想、進取冒險、權利思想、自由、自治、進步、自尊、合群、生利分利、毅力、義務思想、尚武等。他認為這些要求都是當時中國國民所缺乏的,有的是壓根兒就沒有,如國家思想、合群等;有的是原先有但退化了,如進取冒險、尚武等。梁啟超本著“中外兼顧”原則,吸收了大量資產階級民主政治學說,從而使“新民”帶有鮮明的資產階級人格特色。
梁啟超“新民學說”的有關文章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連載後,很快引起人們的重視,啟人深思,催人震醒。隻是現在看來,梁啟超的主張也有許多不合理之處。
如他在介紹外來文化、剖析中國文化時多有偏激之辭,像因過分推崇“民族主義”而欣賞“人種優劣論”,把中國的衰落過多歸結為國民的劣根性等。
又如他的“新民”內容模糊不清,有時主張包括民德、民智、民力、民氣等多方麵,但有時隻注重“公德”、“私德”的“民德”部分。其實,民智民力民氣跟不上,徒言“民德”也是枉然。
再如因“新民學說”從醞釀到形成跨度較長,梁啟超1903年前後思想的轉變也反映在其中,於是“新民”自身充滿著矛盾。像前麵所說的“公德”、“私德”誰輕誰重的矛盾,再像“一切破壞”、“破壞一切”到不讚成破壞主義的矛盾等。
不過,這些對梁啟超來說,瑕不掩瑜,絲毫也不影響梁啟超在那個時代作為啟蒙新星的地位。
梁啟超如此推崇“新民”,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世界範圍內卷起了一股民族帝國主義的狂潮,它們或以兵力或以商務或以工業或以教會為組織形式,積極地向外擴張。中國倍受欺淩,正麵臨著被吞噬、瓜分的危險境地。這種強烈的危機感促使一部分人震醒,他們認為國家富強首先必須民族富強、國民富強。梁啟超也說:“自16世紀以來(約300年前),歐洲所以發達,世界所以進步,皆由民族主義所磅礴衝激而成。”因此,中國也要掀起民族主義的熱情,富民強民。
其次,“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天演公例,已深深地紮在梁啟超的心裏。這種看似科學卻無情的道理如同一柄魔劍,令梁啟超坐立不安。他感到科學發達交通便利、閉關自鎖狂妄自大的觀念已成為過去,各民族自然而然地卷進競爭漩渦之中。如同鬥蟋蟀,百蟀各處一籠,各自稱雄;並而一籠,一日而死十六七,兩日而死十八九,三日所餘者僅一二焉。因此振奮中國國民、富強中國國民,正是當今第一任務。
再次,鴉片戰爭的大炮把中國國民由一國之民推到了世界之民的位置。在西方文明、科學、進步麵前,中國人的落後便暴露無遺。別的不說,梁啟超曾痛惜地批評中國國民把希望都寄托在明君賢相身上,卻很少看到自己的責任所在,“責人不責己、望人不望己”,這才是中國難以維新的根源所在。因此,他大呼改造國民性,挑起啟蒙國民的重擔,著“新民學說”。
曆史地評價這時期梁啟超在文化、學術方麵的地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曾在《論學術之勢左右世界》一文裏把學術領袖分為兩類:一類有左右世界之力,如培根、笛卡爾、達爾文等;一類有左右一國之力,如福祿特爾、福澤諭吉、托爾斯泰之輩。梁啟超應該屬於後一類。雖然他不一定“自出新說”,但“以其誠懇之氣、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運他國文明新思想,移植於本國,以造福於其同胞,此其勢力,亦複有偉大而不可思議者”。這正是梁啟超的自我寫照,也是他的曆史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