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家世(2 / 3)

四表姐妹中,數林徽因的年齡最小,卻數她最聰慧靈秀。聰慧的孩子,總是能得到大人們更多的關注。大姑母、祖父祖母都極是偏愛林徽因,尤其是祖父,更是視這個孫女為掌上明珠。

一張拍攝於1907年的照片,大約是林徽因最早的一張照片。

那是杭州陸官巷林家院子,雕花窗前的枇杷長得正盛,三歲的小人兒,白衫,白褲,深色的小筒靴,怯生生地倚在一張藤椅前。那胖圓的小臉兒,柔軟的發,漆黑的眸,還有臉上略帶羞澀茫然的表情,讓人忍不住從心裏生出一種疼惜來。

孩子如渾金璞玉,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成器與否,全看後天的造化。卻仍然不能否認,有些孩子,天生就攜帶著和煦的陽光與柔軟的暖香而來,隻一眼,便讓人忍不住地想擁她入懷。

林徽因便是這樣一個備受上天寵愛的孩子。

它把她放置在西子湖畔荷花叢裏,又賦予她非凡的聰穎與靈動。在陸官巷深處那個長著枇杷、開滿海棠的院子裏,林徽因盡情享受著那一段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幼年時光。母親的愛,祖父祖母的愛,姑姑們的愛,表姐們的愛,細細密密,如春日和暖的陽光,將小小的女孩周身圍繞。

林徽因是那樣一個心智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孩子,可以更加敏銳地捕捉到愛的吉光片羽,也會比同齡的孩子更多更早地承受愛的憂傷。於童年的她來說,那份憂傷也許更多來自她的父親,他是那飛向天邊的大鵬,留給她的隻是家信上最末的一句問候,是無盡的想望與思念。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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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有女初長成

徽兒覽此:

久不得來書,吾兒身體如何?讀書如何?甚念!我近日益忙,少寄家信,祖父亦必以我為念。我在京一切安好,不知祖父大人安好否?天氣已寒,祖父室內爐火常溫否?吾兒當留心照應為要。娘娘近體如何?我安好,告娘娘安心。吾兒讀書,有暇多寄我信。切切!

父字

十二月十九日

民國元年冬,家人寓滬,爹爹自京所寄

這是《林徽因集》中所見到的林徽因與父親林長民最早的一封通信,落款時間是民國元年十二月十九日。

彼時,林徽因與祖父及家人已由杭州搬往上海。

從這封信中,不難讀出一位忙碌在外的男人對家人的思念及牽掛。再細讀,更不難發現,這個在信中被林長民親切地稱為“徽兒”的小女孩,竟然已經擔當起滬上家人與京城父親的小信使。林長民信中的問候與叮嚀,如此一本正經,完全不像在對一個小女孩講話。

那一年,林徽因不過才八歲。八歲的林徽因,照顧年邁體弱的祖父,給遠在京城的父親林長民寫家信報平安,已經像家裏的小主人。

在林徽因童年的記憶裏,父親永遠是一個忙碌的人,幾乎常年不著家。那時她並不知道父親在忙些什麼,她對父親始終隻能是仰望和思念。

林長民,林徽因之父,林孝恂長子,字宗孟,晚年自號雙栝廬主人,1876年7月16日生於杭州。那是一個集才氣與浪漫、熱情與風趣於一身的男人,身上既有浪漫主義的文藝氣質,又有雷厲風行的政治熱情。這雙重的性格,對女兒林徽因也有著極深遠的影響。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二十一歲的林長民考中秀才,入杭州外語學堂學習英語和日語。1906年,林徽因兩歲,林長民留學日本,在早稻田大學學習法律。1910年,從早稻田大學畢業。回國後,林長民與同學劉崇佑在家鄉福建創辦了福州私立法政學堂,他擔任校長。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整個中國社會開始處於風雨飄搖的動蕩之中。林長民把法政學堂交給別人管理,他自己則投身於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那時,他常奔走於上海、南京、北京等地,到處宣傳革命。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林長民就任臨時政府參議院秘書長。他發起組織了“共和建設討論會”,擁戴流亡日本的梁啟超為領袖,並促其回國。也就是從那時起,林梁兩家即結下了不解之緣。

麵對滿懷革命激情的兒子,林徽因的祖父林孝恂也不甘示弱。辛亥革命爆發後,一些膽小保守的前清官吏紛紛回家,置田買房,以求晚保。林孝恂卻從中尋到了新的機會——他欲去上海投資入股商務印書館。

民國元年冬(1912年),祖父攜家人一起搬到上海,住在虹口區金益裏。

那一年,林徽因八歲,與表姐們一起加入附近的愛國小學,成了一名二年級的學生。

也就是從這時起,林徽因擔當起家裏的小信使,她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祖父,父親的來往信函全由她承轉,家人的信也多是由她代筆。

對這個早慧、伶俐又懂事的女兒,林長民極是寵愛。在寄家信的同時,他總會寄些好吃的、好玩的給女兒。

林徽因的好友費慰梅曾經說:“她是個早熟的孩子,她的早熟可能讓家裏的親戚們把她當成大人看待,如此誤了她的童年。”

的確,與同齡的孩子相比,林徽因的童年裏盡管有祖父母,有姑母、表姐們的陪伴,還是留下了太多的缺憾。

缺憾之一是父親的缺席。在林徽因八歲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杭州,而那一段時間,父親基本常年漂泊在外,對事業的執著與熱情,讓他忽略了這個年幼的女兒。直到一家人搬到上海之後,父女之間頻頻通信,林長民才注意到,他們林家的一枝小荷,已悄然展露芳華。

缺憾之二則來自父母不美滿的婚姻,或者說,來自林徽因的母親。

一樁父母包辦的婚姻,長輩們眼中的門當戶對,有時卻是當事人煩惱的根源。

林長民與何雪嬡,可謂兩個世界的人。

林長民,浪漫風趣、風流倜儻的才子一枚,詩文書法俱佳,年紀輕輕便漂洋過海接受了海外先進的思想與教育。

何雪嬡則出身於浙江嘉興一個商人家庭,十四歲就嫁到林家。一個並不曾接受過教育的舊式婦女,她不懂琴棋書畫,又因為比較優遊的家庭環境,女紅也沒有學會多少。

二人在一起,如同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互相苦惱,搭不上話。

也正因為如此,一家人搬到上海後,林長民很快又娶了一個叫程桂林的上海女子回家。那是他的三夫人,林徽因喊她二娘。

與自己的母親何雪嬡大不相同,二娘程桂林年輕貌美,又溫柔賢淑。她像一束燦爛的陽光照進林長民的生命,卻似漫天陰霾從此讓林徽因的母親再無笑顏可展。林長民對這個新夫人極盡寵愛之能事,甚至刻印章“桂林一枝室主”,隨身攜帶,見人便拿出來落個印。

這一年,何雪嬡三十一歲。於一個女人來說,原本正是風華正茂,享受濃濃春意的時候,她卻在這一年迅速蒼老凋零。那是她個人悲劇命運的開端,亦是幼年林徽因苦惱生活的開端。

1913年,林長民入仕北洋政府,終於在北京暫時穩定下來,他把家遷到北京前王公廠舊居。這年5月,林徽因的母親帶著林徽因的妹妹麟趾進京城。祖父因年老體衰未便同行,九歲的林徽因便獨自留在上海,負責照顧祖父。

一個九歲的孩子,原本該承歡父母膝下,享受天倫的雨露潤澤。可現在上海那個偌大的家裏,隻有祖父陪她。上學歸來,她常常無聲地倚在祖父膝前。祖父瘦弱的胸腔起起伏伏,那緊一陣慢一陣的喘息聲常讓她莫名害怕,她害怕哪一天的哪一刻,祖父便像祖母一樣被放進那口深深的棺材。

父親還是忙,偶爾寄來的一封家信裏,除了問候祖父的身體,便是誇這個女兒懂事。父親在信上說:“祖父若來京,汝亦同來。京中亦有好學堂,我亦當延漢文先生教汝。”

那是一道絢爛的彩虹吧,悄悄懸掛在一個九歲孩子的心上。林徽因盼著祖父的身體快點好起來,盼著去京城與父母親人團聚。那樣的日子終是來了,一年之後,林徽因和祖父一起進京。可惜,日薄西山,好景不長,祖父來京隻三個月就因膽石症病逝。

短短幾年內,林徽因接連遭受喪親之痛,先是祖母,再是祖父。那一段時間,林家被一種濃濃的陰鬱氣氛所籠罩。

時局亦不太平。

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時局動蕩,風雲際會,各種政治力量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作為一介熱衷於政治的知識分子,林長民在那個曆史大舞台上卻顯得如此渺小。1915年12月,袁世凱複辟稱帝。為保證家人的安全,倡導憲政的林長民決定將全家安置到天津英租界,他自己獨留北京。

也是禍不單行,那一兩年裏,家裏狀況頻出。先是祖父林孝恂去世,再是林徽因五歲的胞妹麟趾因病夭折。那時,二娘生的幾個弟弟妹妹都還小,大的不過兩歲,小的不足半歲。亂世飄搖,大人孩子都難得安生。幾個弟弟妹妹體弱多病,二娘的身體也不好,她患了肋膜炎。母親何雪嬡因喪女之痛,整日處在愁雲慘霧中。偌大的一個家,大人愁,孩子啼,十二歲的林徽因便徹頭徹尾成了家裏的小當家。她要照顧母親和二娘,要照顧弟弟妹妹,並負責隨時把家裏的情況向父親通報。

北京一個家,天津一個家。那幾年時間裏,林徽因在北京與天津之間來回往返,曆盡漂泊之苦。很難想象,那樣艱難的時期,若沒有這樣一個獨立能幹的女兒,林長民如何能在當時的政界立足。

1916年,如父親早先信中承諾,林徽因終於和表姐們一起踏進了北京培華女中的大門。那是一所由英國教會在中國開辦的學校,學校對學生管理極嚴,所聘請的全是外籍教師,全程英文授課。學生們平時住在學校裏,隻有周末才能回家。

進入培華女中不久,林徽因便和三位表姐一起走進照相館,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照片上,四位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並排而立,她們穿同樣款式的五四時代女學生裝:中式的偏襟立領琵琶扣圓擺上衣,西式的及膝百褶裙,深色長筒絲襪,黑色的帶襻兒皮鞋。四張飽滿圓潤的臉,洋溢著那個年紀特有的自信與陽光。尤其是林徽因,兩條細細的辮子垂在肩上,圓而豐潤的小臉兒,更顯秀麗典雅。四姐妹中,林徽因從小體弱多病,看上去尤有一種弱柳扶風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