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弱,文靜,那其實隻是林徽因給人的錯覺。四姐妹中,數她年紀最小,卻數她性格活潑。在學校裏,她們幾個並不在一個班,唯有周末放學時,姐妹幾個才能湊到一起。那是林徽因生命中極難忘的快樂時光。
十幾歲的女孩子,每個人都積攢了一肚子的新鮮事,嘰嘰喳喳,林徽因的話最多。她站到一張桌子旁邊,模仿英文寫作課上老師的語調,連說帶比畫,儼然一個小小的演說家,把幾個表姐逗得笑翻天。
少年歲月,如詩如歌,如花似錦。林家四姐妹,穿著同款同色的培華女中校服,走在北京的街頭,是那個混亂年代裏最清新亮麗的一道風景,曾引多少路人頻頻回首?然而,誰又知道,那個滿臉洋溢著青春朝氣的女孩,邁向家的步子裏,又摻了幾多沉重?
年少老成,多少甘苦,唯有林徽因自己知道。
1917年張勳複辟,全家又遷往天津自來水路。這一年,林長民去了南京,林徽因獨自留在北京的家中看家。直到這年7月,林長民擔任了段祺瑞內閣司法總長,這才舉家遷回北京,林徽因少女時代的生活,算是稍得穩定。
漂泊無定的歲月,風雨多舛的命運磨折,早早就賦予了少女林徽因一副堅強的臂膀和一顆堅強的心靈。而在北京培華女中讀書的那段短暫時光,則培養了林徽因良好的舉止和談吐,為她打上了貴族教育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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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陽光
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著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種種的事她都指使著繡繡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嚕著,教訓著她的孩子。
……
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麼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麼一個環境裏,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
這是林徽因小說《繡繡——模影零篇之四》當中的片斷,有人說,小說裏的繡繡便有林徽因自己的影子。
小說,虛構的人物與情節,情感卻無法虛構。了解了林徽因童年的經曆,再來重讀這篇小說,不能不歎,童年的傷害,對一個人的影響實在太過深遠。它有時會跟隨一個人一生,直追其到生命的盡頭。
林徽因童年的傷心回憶,沉澱成一種憂鬱的氣質,多年之後,直接影響到她對婚戀的觀念與選擇。
1914年,林徽因陪祖父一起搬到北京。可家人的團聚,代表的並不一定是圓滿與幸福,有時恰是苦難的開始。京城,那富有濃鬱的皇家氣息的古老都城,為少女林徽因打開了一扇窗,讓她看到了窗外更為繽紛多彩的世界,同時又把她置於難堪的人生夾縫之中。
這份難堪多來自她的母親何雪嬡。自然,父親林長民也脫不了幹係。
何雪嬡原本就不受丈夫待見,她和林長民唯一的聯係紐帶就是幾個孩子。在生下林徽因之後,何雪嬡又為林長民生下一兒一女。可惜兩個都沒有活太久,親情的紐帶一條條斷掉,通往愛情的路也徹底被堵死。何雪嬡慢慢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怨婦,她怨天咒地,讓林長民對她越發敬而遠之。
在北京的家裏,父親將那個家分成了前後院。林徽因和母親住後院,父親和二娘及林徽因的弟弟妹妹們住前院。舊人哭,新人笑,前院後院,一道門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重世界。
前院裏,父親、二娘和孩子們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後院裏,是林徽因被打入冷宮的母親何雪嬡。她哭,她怨,她罵。多年後,林徽因小說裏繡繡那個病弱而又壞脾氣的媽媽,無疑有著自己母親早年間的影子。
林徽因倒成了前後院唯一的一條紐帶與橋梁。
她心疼母親被冷落,又討厭母親每天沮喪暴躁的樣子。對於父親,林徽因是深愛的,父親也是那樣寵愛她,他早已把她當成一個可以與之談心的朋友。可她對父親也有怨氣,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對母親那般無情。
可她畢竟還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對家庭溫情的渴望,讓她總是忍不住跑到前院去。二娘很和氣,弟弟妹妹們長得可愛,父親風趣,那才是她渴望的家的樣子。
得不到丈夫的疼愛,唯一的女兒又成了“小叛徒”,成天往前院跑,何雪嬡便把所有的怒氣發泄到女兒身上。她怪她總往前院跑,她在她麵前咒罵那個負義的男人,她哭自己的命運不濟。
母親的壞情緒,如成堆的垃圾,在林徽因身邊心上日積月累,慢慢就把她臉上的笑容掠去。
孩子童年的成長環境,對她的未來有著深遠而至關重要的影響。在指責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容易怨天尤人;在敵意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容易好鬥逞勇。相反的,在鼓勵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充滿自信;在嘉許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愛人愛己。
林徽因年少時的成長環境卻極其複雜,介於這兩者之間。一邊是母親對她的指責與抱怨,一邊是父親對她的鼓勵與嘉許。這一切,在她此後的人生道路上,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體現。
隻有一種氣質,是父親與母親都始料不及的,那便是跟隨林徽因一生的詩意。
“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多年之後,一個癡愛了林徽因一生的男人金嶽霖,聯同另一名教授共同題寫的這一副挽聯,被後人視為林徽因一生的真實寫照。
實際上,那束詩意的陽光,在林徽因很小的時候就已照射進她稚嫩的心房。
那一年,她才六歲,還在杭州陸官巷那所宅院裏生活。那年春天,她被囚禁般關在那棟老宅子最後的一進房子裏,不能出來和表姐們玩,也不能去見母親。
在她成年後的回憶裏,那簡直是一場苦樂交織的生病經曆:“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後——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隻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麼?我就感到一種榮耀。”
那種榮耀感,給林徽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致很多年後,再次麵對一室融融的陽光時,當年生水珠的回憶竟然不請自來。
“在那三間屋子裏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麵。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牆各種瑣碎的聲音,由牆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趿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的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的向外探望。”
就是那一個“好奇的探望”,世界在一個六歲女孩兒的麵前呈現出它最靜謐詩意的一麵:“那時大概剛是午後兩點鍾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的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的倒在那裏。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麼,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裏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裏並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隻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麵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鹹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隻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的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麼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的望望窗外,院裏粉牆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的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裏卻仍為著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隻靈巧的鏡箱,一隻在窗外鳴叫的小鳥,和一個美麗的病的名字——水珠,在那個初春靜沉的陽光裏整整複斜斜,成了林徽因生命中揮不去的回憶。時隔二十多年後,她將這份回憶寫在她的散文《一片陽光》裏。她寫道:“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
許是旁觀者清吧,細心的讀者應不難讀出,自六歲起就縈繞心間,此後又困擾了林徽因二十多年的那片陽光,其實便是後來跟隨她一生的詩意。
女兒六歲時一份刻骨銘心的詩意感受,做父母的也未必曉得。女兒身上那份與生俱來的詩性氣質,浪漫又文采風流的父親卻不會全無體察。他能體會到女兒在那個家庭裏的苦惱與難堪境地,卻不願自己的女兒陷身瑣碎的煙火中,像她的母親一樣庸庸碌碌過生活。如果有機會,他倒非常希望自己能帶上女兒出去遊曆一番。
1920年早春,北京城還被籠罩在一片初春的寒意中。林徽因卻在這個春天收到了一封讓她欣喜又忐忑的信,是父親寄來的,父親在信中寫道:“我此次遠遊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覽諸國事物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在我身邊能領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1920年,林長民以“國際聯盟中國協會”成員的身份被派往歐洲進行考察。那是一次長達一年半的長旅,林長民一直計劃著攜女遠遊的計劃,終於在這個春天被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