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通信方式,在外人看來也許有些無聊,但也不能不讀出那一時期這兩個才子心中的欲求與無奈。他們渴求完美的愛情,而纏綿悱惻的愛情卻無處落腳;他們渴求如大鵬展翅,一展雄心抱負,滿腔的報國情懷又無處著落,便隻能用這種成人之間的文字遊戲,來寄予滿腹的無奈。
那時候,大約誰都不會想到,這個在信紙上向好友大吐特吐“萬種柔情”的男人徐誌摩,寫著寫著便動了真情,入了真境。不過,他戀上的人可不是那個有著清奇的相貌與談吐的父親。他的目光,被那個家裏的小女生吸引了去。
她那樣活潑俏皮,如一枝帶露的新荷沁人心脾。她那樣睿智與靈秀,侃侃而談,有著同齡女孩子所沒有的遠見卓識。
遠在異國他鄉,這位像叔叔,又像兄長一樣的男人,他的天真,他的溫厚,他的親切,他幽默風趣的談吐,也讓林徽因漸漸著迷。雖然,她還分辨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但她越來越喜歡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每天下午,她都傾耳細聽著門外,期待那串熟悉的足音,在門外揚起……
徐誌摩成為林家寓所的常客。他先是以拜訪好友林長民的名義頻頻登門,後來,則光明正大地來找林徽因。一心忙於事業與應酬的父親,在家的時候依然極少。但現在的林徽因不再懼怕那樣的日子了,因為那個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季裏,她的身邊有了一位最美好溫暖的伴。
多年後聽徽因提起徐誌摩,我注意到她對徐的回憶總是離不開那些文學大家的名字,如雪萊、濟慈、拜倫、曼殊斐兒、伍爾芙。我猜想,徐誌摩在對她的一片深情中,可能已不自覺地扮演了一個導師的角色,領她進入英國詩歌和英國戲劇的世界,新美感、新觀念、新感覺,同時也迷惑了他自己。我覺得徽因和誌摩的關係,非情愛而是浪漫,更多的還是文學關係。
相較於後來很多讀者對二人關係的大加渲染,林徽因的好友費慰梅這份評點不失冷靜客觀。
在十六歲的林徽因的世界裏,與同齡人相比,她已有太多的優勢。她所接受的教育,她的閱曆,她所接觸的人,所讀過的書,讓她同徐誌摩交流時幾乎沒有什麼障礙。他們談文學,談藝術,倒有棋逢對手的感覺。而那一切,對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又多麼讓人不可思議。
由欣賞而愛慕,這份情感的走向,在已經成年的徐誌摩心裏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壇濃烈的酒吧,被徐誌摩埋在心裏,日日發酵。或者說是一團火種更適合,那團火一旦在詩人的心裏燃燒起來,便越燃越烈,再也撲不滅。
他終於按捺不住,他要把自己滿腔的相思愛意向這個小女孩大膽傾吐。不管她是不是能接受,也不管她是不是好朋友的女兒。
1920年冬天,在徐誌摩叩開林家寓所大門一個多月之後,一封長信攜著詩人滿腹的柔情與浪漫飄然而至,落在了林徽因的案頭。
初戀是如此美好。一生中千山萬水走過,最美還是青春心頭的初次悸動。
收到徐誌摩突然寄來的長信,林徽因驚呆了。滿篇熾熱的情話,燒得她麵紅耳熱。十六歲的女孩兒,聽到了心裏花開的聲音。說實在話,她喜歡他,喜歡聽他給她講故事,喜歡同他談詩論詞。可也僅僅是喜歡,她不曾想過更遠。愛,對現在的她來說,還有些遙遠,也太沉重,根本不是她那稚嫩的心房所能裝得下,承載得起的。
她做不了自己的主,不知道如何來回信。傷害與失去,對她來說同樣重,讓她無從選擇。
她隻能去求助自己的父親。他比她年長,比她有經驗,更重要的是,在那個濃霧籠罩的異國城市裏,他才是她最可依賴的人。
林長民果真是一位豁達又睿智的父親。他讀過徐誌摩的長信,心裏竟湧上一股酸酸甜甜的感覺。毫無疑問,他的這位小友對自己的女兒動了真情。也正說明他的女兒長大了,由一個小女孩出落成一位富有女性魅力的大姑娘。可那份感情注定不能開花結果,先不說這位小友有沒有愛他女兒的資格,在出國之前,他其實早已在心裏為女兒安排好了未來。那一朵含苞的花,早已另有其主。
林長民不想傷害這個深陷愛情苦惱的小友,在代替林徽因給徐誌摩的回信上,他措辭用語都極為謹慎:
誌摩足下: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並無絲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並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敬頌文安。弟長民頓首,十二月一日。徽因附候。
接到林長民的回複,徐誌摩並無退縮,回信更加熱烈。林長民再次致信徐誌摩:
得昨日手書,循誦再三,感佩不已。感公精誠,佩公瑩潔也。明日午餐,所約戚好,皆是可人,感遲嘉賓一沾文采,務乞惠臨。雖雲小聚,從此友誼當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複誌摩足下,長民頓首,十二月二日。
兩天兩封信,直接向林徽因的父親挑明,徐誌摩對林徽因的用情之深之烈,由此可見一斑。作為當事人的好友,同時作為一位深愛女兒的父親,林長民雖然也有些為難,但他在信中所表達的拒絕之意堅定不移。他太了解,那個一頭紮進所謂愛情裏的才子,真的不適合自己的女兒。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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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有才子
浙江海寧硤石鎮,徐誌摩的故鄉。
徐誌摩的祖父徐星匏,清附貢生,工書法,為人儉約,曾在硤石鎮上獨資開辦醬園。父親徐申如,子承父業,除了經營祖上的醬園外,還廣泛投資錢莊、商業和實業,是一位精明的企業家,也是一位開明的紳士。
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1897年1月15日),徐誌摩出生在硤石鎮徐家老宅。這一年,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二十五歲,母親二十三歲。徐申如極為厚愛這個孩子,為他取名章垿,又取字槱森,小字幼申。誌摩這個名字,是後來他去美國念書前自己改的。
徐誌摩天資聰穎,三歲時,徐申如就為其延請私塾老師給他啟蒙,教授古典詩籍,為其打下極紮實的古文功底。
1907年,徐誌摩進入硤石開智學堂讀書。學堂開設的課程除古文外,還有數學、地理等。徐誌摩對這些科目產生濃厚興趣,成績全班第—,有“神童”之美譽。
彼時,徐誌摩的古文成績已相當了得。在校期間,他曾寫過一篇《論歌舒翰潼關之敗》,人稱有蘇老泉《六國論》的氣勢。這一年,他不過才是一個十歲的少年。
1911年春天,徐誌摩十三歲,考入杭州最負名望的府中學堂。小荷新綻,天才初顯。在杭州府中,徐誌摩已是聞名全校的小明星。他在校刊《友聲》上撰文,討論小說與社會的關係,認為小說裨益於社會。他還酷愛天文學,對天上眾多星宿的名字與方位,他都如數家珍。那時,學堂規定,考試得第一的,才能當班長,徐誌摩自然也就成了班長的不二人選。
辛亥革命爆發後,杭州府中停辦,徐誌摩回硤石老家自修。民國元年春天,學堂重新開辦,更名為浙江省立第一中學,徐誌摩重返學校。
在浙江省立一中,徐誌摩如一顆耀眼的新星博得了全校師生的關注,也為他引來了一段給他帶來無限苦惱與非議的婚姻。那一年,江浙都督的秘書張嘉璈前來學堂視察,對這個少年一見傾心,他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張幼儀嫁給他。
張幼儀,1900年出生在江蘇寶山縣城張宅,其祖父是前清的縣官,父親張祖澤(潤之),是當地一位極富名望的醫生。張幼儀兄弟姊妹共十二人,其中二兄張君勱和四兄張公權最為有名。張君勱,憲法學家,《中華民國憲法》的主要起草者,曾任中國民主社會黨主席;張公權,即張嘉璈(字公權),著名金融家,曾先後出任中國銀行總經理、中央銀行總裁。張家二兄弟此時雖然還不似後來那般聲高望隆,但在當時的政界也已頗有名氣。
對於這樣的名門望族,徐家巴結都來不及,徐申如自然一萬個歡心應承。
1913年,徐誌摩還在浙江省立一中上學,家裏便張羅著給他與張幼儀訂婚。這一年,徐誌摩十六歲,張幼儀十三歲,正在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讀書。
1915年,徐誌摩從浙江一中畢業,考入上海滬江大學。也是在這時候,徐誌摩被告知,家裏將在這年年底為他和張幼儀舉辦婚禮。
對於那樁婚姻,徐誌摩打心眼裏充滿厭惡。他看過張幼儀的照片,那個濃眉、厚嘴唇的姑娘——與他渴望中的女子全然不搭界。
父母之命,卻不得不從。徐誌摩與張幼儀的婚禮還是按照家長的安排如期舉行。那是一場奢華而浩大的婚禮,幾乎轟動了整個寶山縣和硤石鎮。據說,為了買到稱心的嫁妝,張家專門派人到歐洲采購,又派張幼儀的六哥隨行監督。嫁妝的體積與數量都讓人咋舌,張幼儀竟然無法帶著整批東西去硤石,家具多到連一節火車車廂都塞不下去,張家隻好派人從上海用駁船送到硤石去。
那樣奢華的婚禮,沒有給徐誌摩帶來半點欣喜,隻想讓他快速逃離。婚後不滿一年,徐誌摩離開上海,北上天津,進入北洋大學攻讀法科。一年後,北洋大學法科並入北京大學,他順理成章成為一名北大學子。如同魚躍大海,鳥翔天空,北大校園裏,徐誌摩不僅鑽研法學,且攻讀日文、法文及政治學,並涉獵中外文學。家境富有,留洋心切,北大並不是徐誌摩的留戀之地,他選修那麼多外文課程,其實是在為未來的出國留學做準備。
嫁過來的張幼儀,倒是安分守己地做起徐家的媳婦兒。婚後,張幼儀輟學,在硤石徐家侍奉公婆。
1918年夏天,經張幼儀二哥張君勱的引薦,徐誌摩拜梁啟超為師。張君勱本就是梁啟超的弟子,徐誌摩是他的親妹夫,有這層關係,求梁啟超應允當然不是難事。兒子要拜當時在政界文界都大名鼎鼎的梁啟超為師,徐申如欣然拿出一千塊銀圓送給梁,算作拜師禮。在那個年代,一千塊銀圓實在是一筆厚禮了。但也不能不說,作為商人的徐申如,做了他一生中最為劃算的一筆投資。
在北京拜師後不久,徐誌摩即南下。他懷揣著“善用其所學,以利導我國家”的熱忱,準備赴歐美留學。
1918年8月14日,徐誌摩乘“南京”號輪,從上海十六浦碼頭啟程赴美。
抵美後,徐誌摩插班進入馬薩諸塞州渥斯特(Worcester)的克拉克大學(Clark University)。據查過該校記錄的梁錫華先生說,徐誌摩進入克拉克大學後,進的是曆史係而非社會學係或是銀行係,第二年夏天,曾入康奈爾大學夏令班修了四個學分,這才滿足了克拉克大學的要求,於1919年冬季從該校畢業,並取得一等榮譽學位。
徐誌摩以其驕人的文學成就,閃爍在中國文學史的長河。其實,他同他的老師梁啟超一樣,最初感興趣的是政治。從克拉克大學畢業後,徐誌摩很快又轉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
1920年,正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徐誌摩,因為一次偶然的邂逅,徹底改變了自己從政的人生方向。他讀了兩本劍橋大學的教授羅素的哲學書,立即為他著迷,到英國去,到劍橋大學去拜羅素為師。年輕的徐誌摩,為一種新的夢想燃燒著、炙烤著,他早已把理智和父母家人的厚望拋諸一邊。這年9月,徐誌摩放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未完成的學業,和劉叔同同船赴英,擬入倫敦劍橋大學研究院讀博士,拜羅素為師。
年輕人有夢想,有執行力,卻常常缺少慮事周全的穩妥。1920年10月,滿腦子哲學、文學熱情的徐誌摩,飄過大西洋抵達倫敦,急切去尋羅素。他哪裏想到,早在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界期間,因為主張和平,羅素就已被劍橋三一學院除名。徐誌摩抵英時,羅素已在前往中國講學的途中。
失望之情,不言而喻。但既來之,則安之。不久之後,徐誌摩便進入倫敦大學政治學院,繼續攻讀經濟學。
也正是那次英國之行,拉開了徐誌摩與林徽因相識相戀的序幕,譜寫了一曲徐誌摩與康橋一生說不盡的悲喜戀歌……
林長民與徐誌摩,可謂惺惺相惜。徐誌摩對女兒林徽因的鍾愛,林長民更是感同身受。在與這位小友聊天的過程中,他曾經這樣對他說過:“做一個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這話裏,洋溢著一位父親掩飾不住的甜蜜與驕傲,自然,還有一份難得的開明。他還說,論中西文學及品貌,當世女子非其女莫屬。他甚至將她視為他唯一的知己。這樣一個女孩兒,徐誌摩被深深吸引,實在不足為怪。
也正因為如此,林徽因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給父親吧。
徐誌摩滿腔熱情柔情,在林家父女那裏並沒有得到對等的回應。但林長民也沒有像尋常嚴父一樣,對女兒的戀情橫加幹涉,甚至嚴防死守。他相信自己的朋友,更相信自己的女兒,他們會做出理性的選擇。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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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橋戀歌
籠罩了一冬天的雨霧陰霾終於散去,倫敦的春天來臨,那是那片大陸最為迷人的季節。
瞧啊,冬天已經過去,
雨也隨著它走了,
大地到處呈現著鮮花,
鳥兒歌唱的季節來到了。
啊,飛起來吧,我可愛的小鴿子,
飛吧。
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拉斯金在他的《英國山楂花》中如此淋漓酣暢地讚美春天。
薰衣草呀,遍地開放。
藍花綠葉,清香滿懷。
我為國王,你是王後。
拋下硬幣,許個心願。
愛你一生,此情不渝。
最初驚鹿般的惶恐已經散去,林徽因雖然沒有接受徐誌摩的感情,但也沒有疏遠拒絕。那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到底是這個叫徐誌摩的男人陪著她度過的。現在,倫敦的春天來了,他們的交往也漸趨平靜。即使再麵對徐誌摩夾在長信中的這首英國民謠,林徽因也已表現出一份超然的冷靜。
一年四季當中,倫敦的春季最美。而倫敦的春天,最美還數劍橋一帶。
那個春天,林徽因常常和徐誌摩結伴去劍橋漫步。沿著蜿蜒而下的小河逆流而上,河畔上芳草茵茵,楊柳嫋嫋,河底的水草在清清的水底嫵媚地招搖。春日的陽光下,不時有一輛牛奶車響著清脆的鈴聲,消失在小徑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