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倫雨霧(3 / 3)

兩個人並肩而行,或者就某一文學家文學作品展開熱烈的討論,或者什麼也不說,隻聽著兩個人落在小徑上的沙沙的腳步聲。春日的空氣裏,到處浮動著鮮花與青草的香氣,陽光在河麵上躍動著細碎的舞步,不知名的鳥兒在頭頂的枝丫間唱……

此時,什麼也不說,靜靜地傾聽彼此的呼吸與心跳,也許最美。

有人說,因為結識徐誌摩,林徽因才會走上後來的文學路。這種說法也許不能算錯。與徐誌摩倫敦短暫的相識相戀,讓林徽因原本還朦朧不清的文學理想漸漸清晰起來。其實,“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徐誌摩語)的,又何止是徐誌摩?

然而那樣的甜蜜時光並沒有維持太久,1921年春天,張幼儀赴英,前來與徐誌摩團聚。對當時身陷愛河的徐誌摩來說,張幼儀的到來自然隻有驚,沒有喜。

此次赴英伴讀,是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向徐申如建議的。妹妹與妹夫之間感情的不甚融洽,他早有耳聞,怕這樣長期兩地分離,他們的心就越分越開了。恰好有個叫劉子鍇的在西班牙領事館工作,回國休假期滿,攜太太和兩個孩子返回任所,張幼儀便隨同他們一家一起赴歐洲。

據張幼儀後來在《小腳與西服》中的回憶,夫妻二人一見麵,徐誌摩似乎就不怎麼歡喜。那天,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在馬賽港接上張幼儀後,他們便從巴黎乘飛機飛往倫敦。

一架很小的飛機,小到夫妻兩個非得雙膝交叉對坐才行。那是張幼儀第一次坐飛機,加之飛機空間小,顛簸得厲害,張幼儀暈機,吐得一塌糊塗。徐誌摩當時的態度讓張幼儀一直耿耿於懷,多年之後還放不下。見妻子嘔吐不止,他似乎很是嫌棄,把頭撇到一邊去,還直搖頭:“你真是個鄉下土包子。”話沒說多久,徐誌摩也吐了,張幼儀反唇相譏:“我看你也是個鄉下土包子。”

從中國遠涉重洋到英國,沒有小別重逢的喜悅與驚喜,卻是滿臉的厭煩與鄙棄。張幼儀哪裏會想到,夫君的心中,早已駐進了另一隻俏皮活潑的百靈。異國他鄉,盡管這個男人並不歡迎她,他還是她唯一的依靠。

徐誌摩則不然。他有自己心儀的愛情女神,還在那個春天榮幸地走進了劍橋大學,開始了他的文學創作之路。

通過林長民,徐誌摩認識了英國文學家狄更生。狄更生是一位“中國迷”,他對徐誌摩很有好感,1921年4月到5月間,他安排徐誌摩進入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給了一個特別生的資格,可隨意選課聽講。狄更生既熟悉劍橋大學,又深諳英國的古往今來,他為徐誌摩打開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徐誌摩過去努力研究的經濟學與政治學,而今已讓位給詩詞研究和寫作。

進入劍橋大學王家學院後,徐誌摩與張幼儀搬到了距劍橋六英裏(約二十華裏)的沙士頓鄉下住。張幼儀很快就發現了徐誌摩行動的異常——

後來住沙士頓的時候,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飯就趕著出門理發,而且那麼熱心地告訴我,我也不知怎麼搞的,就猜到他這麼早離家,一定和那女朋友有關係。

幾年以後,我才從郭君那兒得知徐誌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的確是因為要和住在倫敦的女朋友聯絡。他們用和理發店在同一條街上的雜貨鋪當他的地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所以徐誌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他們信裏寫的是英文,目的就在預防我碰巧發現那些信件,不過我從沒發現過就是了。

張幼儀所講的與徐誌摩鴻雁傳書的女朋友,就是林徽因。但她那時還被蒙在鼓裏,甚至認為另有其人。

1921年6月,是林徽因旅英期間又一個較為孤獨寂寞的時期。

那時,林長民再度赴歐遊曆,小居瑞士,林徽因獨自留在倫敦。也正是這一時期,她與徐誌摩開始信來信往。這一時期的信上寫了什麼,也許隻有當事人知道。這些信,林徽因一直留在身邊,到1924年赴美留學時還帶在身邊。但很顯然,這份感情在兩人心目中的分量是不對等的。

作為後來新月詩派的靈魂人物,徐誌摩一生追求的是愛,是美,是自由。在他的心目中,林徽因便是愛,是美,是自由的化身。從馬賽港接上前來陪伴他的妻子,並沒有把他心中那團愛火熄滅。相反,距離與聯絡難度的增加,倒讓那團火燒得更旺了。他已打定了與張幼儀離婚的決心。

而對於當時身處孤寂當中的林徽因,她隻是喜歡著,羞澀著,愉悅著,對那份感情的界定,她卻是分不清楚的。後來有人常以此詬病林徽因,說她太過冷靜理智,甚至有人說她太過有心機。還是聽聽她的朋友費慰梅怎麼說——

在我的印象裏,徽因是被徐誌摩的性格、熱忱和他對她的狂戀所迷惑。然而,她隻有十六歲,並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般世故。她不過是父親身邊的一個女學生而已。徐誌摩的熱烈追求並沒有引起這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子的對等反應。他的出現隻是她生活裏的一個奇遇,不至於讓她背棄家裏為她已經選好的婚姻。

是的,林徽因還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盡管父親給了她足夠高的平台,她終究也還隻是個孩子。對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並沒有太清晰的設想。同時,她也是一個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女孩,年少時父母婚姻的陰影一直不曾散去,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再把同樣的痛苦施加給另外一個家庭。

也許,這才是林徽因輕輕轉身的最大原因。

1921年暑假,林長民讓好友柏烈特醫生一家帶女兒到布萊頓度暑假,他自己獨留倫敦打點行裝,準備於這年十月回國。

林長民的這一舉動裏,想來有他的深意。徐誌摩對女兒的追求,牽扯的已經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現在,徐誌摩的妻子已從中國追到歐洲來,他不想再讓女兒在這團亂麻裏糾結。去南方度假,其實也是給這對年輕人以足夠的時間來考慮各自的未來。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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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歐洲

夏日陽光下的布來頓海灣,呈現著一派濃烈的夏日風情。藍天白雲,碧海金沙,浪花相逐,海鳥相戲。鬆軟的金色沙灘上,一頂頂五顏六色的遮陽傘,開成沙灘上妖嬈的花兒。

這座英國南部的小城,麵對英吉利海峽,北距倫敦近80公裏,被稱為英國晴天最多的城市。布萊頓原本隻是一個小漁村,後來某一位名人在演講中提到,那裏的海水有治療百病的功效,寂靜的小漁村從此變得熱鬧起來。很多人慕名而來,隻為享受下布萊頓的海水浴。

與倫敦忙碌的生活節奏不同,光陰在這裏似乎一下子慢下來,也變得透明澄澈起來。從各地趕來度假的男男女女,在這片藍天碧海的懷抱裏徹底放鬆了自己。他們或與海水相親相戲,或躺在沙灘上愜意地享受著日光浴。穿梭其間的當地小商販,則讓整個布萊頓海灣越發顯出一份熱鬧鬧的塵世煙火氣。那多是一些十來歲的孩子,挎著籃子來向遊客們兜售各種小商品。

柏烈特醫生的幾個女兒都是遊泳高手,藍色海水的懷抱裏,她們極有耐心地教林徽因學遊泳。林徽因學得極快,很快便可以下水暢遊。

幾個女孩兒遊泳累了時,就在沙灘上堆城堡玩。

黛絲對建築感興趣,這個癡迷於建築藝術的女孩,一邊在沙灘上堆城堡,一邊對林徽因滔滔不絕地解說:建築和蓋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築是一門藝術,就像詩歌和繪畫一樣,有它自己獨特的語言,這種語言隻有建築大師們才能掌握。

黛絲還約了林徽因去皮爾皇宮畫素描。那是一棟具有中國建築風格的皇宮,其設計完全是東方閣樓式的。大門口掛了兩個富有中國風情的八角燈籠——一下子把林徽因帶回到遙遠的東方。在她童年時期生活的杭州,陸官巷林家大院門口,逢年過節也會掛上那樣的八角燈籠。

她在國內曾跟著大人們走南闖北,見過無數的亭台樓閣。那時,那些建築在林徽因的眼裏不過是住人的房子,現在,她才知道,那是藝術。繼倫敦的女房東之後,黛絲是第二個讓林徽因感受到建築之美的人,她要成為女建築師的願望自此越發強烈。

二十幾天的假期,過得飛快。

林長民曾渴望,讓布萊頓的陽光與海水,抹去女兒眼底的憂愁。事實上,距離的拉開,並沒有阻擋另一位年輕人的熱情。徐誌摩還是有信追著來到了布萊頓。林徽因的不告而別,讓他充滿了幽怨與委屈。

他在信中說,他決定與張幼儀離婚了。

在林徽因離開倫敦後,徐誌摩與張幼儀發生了一次爭吵。他終於向張幼儀攤牌,張幼儀肚子裏的胎兒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年8月間,也就是林徽因在南海岸度假的這段時間,徐誌摩的情緒非常壞,他對張幼儀也越發疏遠。張幼儀卻在這時發現自己懷孕,且已經三個月。

這個發現讓張幼儀又是歡喜又是憂傷,她希望這個孩子能彌補她和丈夫之間越來越大的裂痕,徐誌摩的反應卻幾乎將她打入冰窟——徐誌摩得知後竟然讓她把孩子打掉。

“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耶。”多年後,回憶起當年一幕,張幼儀還忍不住陣陣冷風掠過脊背。在那個年代,打胎對於女人來說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不是瀕臨絕境——有了外遇、家人快要餓死、喂不飽另一張嘴,女人決不會冒險去打胎。徐誌摩卻講得風輕雲淡:“還有人因為火車肇事死掉的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張幼儀當然不會認可他這樣的怪腔怪論,更不答應同他離婚。

大約在此事一周之後,徐誌摩莫名其妙地離家出走,衣服和盥洗工具都留在家裏,書本也攤在桌上。種種跡象表明,那不像提前有預謀的離家出走。可一天、兩天、三天……整整一周過去了,仍然沒有徐誌摩的影子。

張幼儀這才著急起來。

直到那天早上,張幼儀的門被一位叫黃子美的先生敲開。

他從倫敦替徐誌摩捎來了口信:“我是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誌摩的太太?”

張幼儀一下子愣住了,她聽不懂來人的話:“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懂。”

“如果你願意這麼做,那一切就好辦了。”黃子美深重地吸了口氣說,“徐誌摩不要你了。”

黃子美也是徐申如的朋友。從後來的發展看,這重意思也許是徐申如的。徐誌摩要與妻子離婚的消息,早已通過信函傳給國內的父親。

這樣的消息,對一個身在異國他鄉且懷有三個月身孕的女人來說,無異於晴天平地起霹靂。黃子美離開後好久,張幼儀似乎才反應過來:那個男人不要她了。她千裏萬裏漂洋過海奔他而來,他卻把她連同腹中的胎兒冷冷地拋在異鄉的出租屋。她該怎麼辦?!

現在,她能求助的人隻有在巴黎的二哥張君勱。

幾天後,張君勱的回函到了。讓張幼儀沒有想到,信上二哥竟然沒有表現出半點憤怒,卻是“如喪考妣”的哀痛:“張家失徐誌摩之痛,如喪考妣。”同時,他又安慰妹妹,“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巴黎,便成了這一時期張幼儀的避風港。懷孕的最後一個月,張幼儀又搬到柏林,與七弟一起度過。1922年2月24日,張幼儀在柏林生下她和徐誌摩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兒。為了紀念這一段難忘又讓自己倍感屈辱的經曆,張幼儀沒有按徐家輩分為兒子取名,而是為他取名德生。

自從來到歐洲大陸,不管是在巴黎還是在柏林,直到孩子出世,徐誌摩都沒有再出現在張幼儀麵前。這些還是後話。

眼下的情形是,林徽因在度假,徐誌摩拋妻棄子離家出走。不管我們如何以追求愛、美、自由的理由來為徐誌摩辯解,都無法抹去徐誌摩生命旅程中的這一處汙點吧。拋開情感道德因素不講,這一行徑,完全有悖於一個男人的擔當。

1921年8月底,一封信抵達布萊頓林徽因的度假地。信是其父林長民寫來的:

得汝多信,未即複。汝行後,無甚事,亦不甚閑。忽忽過了一星期,今日起實行整理歸裝。波羅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開,如是則發行李亦可稍緩。汝若覺得海濱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與柏烈特家人同歸。此間租屋十四日滿期,行李能於十二三日發出為便。想汝歸來後結束餘件,當無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後,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與說及,我何適尚未定也。但欲一身輕快,隨便遊行耳。用費亦可較省,老斐理璞尚未來,我意不欲多勞動他。此間餘務有其女幫助足矣。但為遠歸留別,姑俟臨去時圖一晤。已囑其不必急來,其女九月杪入戲劇訓練處,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烈特家為宜。我即他往,將屆時還是到倫與汝一路赴法一切較便;但手邊行李較之尋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臨時再圖部署。盼汝涉泳日諳,身心均適。

八月廿四日 父手書

按林長民的安排,林徽因結束了南海岸的度假之後回到倫敦,在柏烈特醫生家又住了月餘。那熱情的一家,對林徽因也極盡親切照料。

1921年10月14日,泰晤士河海口被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汽笛長一聲短一聲,催得人心越發沉重。“波羅加”號船就要揚帆啟航了,林長民在歐洲為時一年多的講學生涯結束,林徽因也要同父親回國了。

那天,前來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和父親站在甲板上,頻頻向岸邊碼頭上的友人揮手。那一張白皙的臉,那副金絲玳瑁眼鏡,那隻高高揚起的大手,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醒目。林徽因看不到鏡片後的眼神,但她能想到那裏該蓄積了多少離別的憂傷,還有欲說還休的離情……

人間最苦是別離。十七歲的林徽因,眼前漸漸變得模糊……

海風吹過來,吹動起她的裙角衣衫,呼啦啦在風裏響。岸上的人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終於小到看不見。

別了,倫敦。這座曾經開啟了林徽因夢想之門的城,還有那段沒來得及認真審視的青澀初戀。

海天茫茫,人不過滄海一粟,像兩朵浪花相逢海上,曾經親密相擁,終究還是要各歸各處。人生漫漫,一年多的歐洲遊曆,不過是林徽因人生長途中小小的一站,卻是讓她終生難忘的一站。而她青春的號角才剛吹響,遠方的紫藤花正在向她深情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