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遊曆歸來(2 / 3)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足跡,

……

這是徐誌摩離開英國前寫的一首詩——《康橋再會吧》,詩寫得很長,這是其中幾句。從這些詩句裏,不難尋找詩人一年來情感曆程的蛛絲馬跡。康橋的田園風光與人文氣息,讓他對康橋有了全新的認知,但籠罩心底深處的那層期待與思念幾乎從未遠離。他期待來春花香時節,能“素願竟酬”。彼時,他也許攜了夢中那個人兒,重來康橋尋夢。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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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

“八月二十四日由歐抵滬,隨祖母往普陀燒香,今晚(重陽日)又因學事與父親同去南京。”徐誌摩家譜中,有陳從周輯錄的一則《家書》片斷,從語氣判斷,似是寫給張幼儀的。

一對有緣無分、半路分飛的怨偶,離婚之後反倒信來信往,朋友似的客氣友好。

1922年9月中旬,徐誌摩從馬賽起航,10月15日(農曆八月二十五日)到上海。10月29日,即隨父親到南京參加佛學大師歐陽竟無的講學活動。

徐誌摩對佛學原不感興趣的,他此次來南京,一為盡孝陪父親,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拜見老師梁啟超。此時,梁啟超正在南京講學。

數年分別,師徒相見,原本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可這一次相見,卻並不甚愉快。才回國不久,徐誌摩便聽到了一個讓他揪心的消息:林徽因與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已確立戀愛關係。

似一盆徹骨的冰水從頭澆下來,多少相思,多少憧憬,頃刻碎作一地。

那一段時間,徐誌摩是如何過來的不得而知,隻聽他當年的朋友說,那一個多月裏,他瘦得幾乎脫了人形。如此堅持到這年12月,徐誌摩再也忍不住,他離開上海,匆匆北上。

北京景山後街雪池胡同七號林家,徐誌摩的來訪受到了林家人熱情的招待。

歐洲一別,已年來有餘。林長民的美髯不複再見,下巴刮得鐵青。美麗的女主人程桂林穿梭著照應客人。徐誌摩沒說什麼,眼睛卻在有意無意間四處尋覓——他最想見到的人不在,她還在培華女中讀書。一股難掩的失望與落寞悄然襲上詩人的心頭。

那一餐飯,盡管林長民拿出家裏上好的紹興“花雕”來招待他,徐誌摩還是吃得食不知味。他如何咽得下?他心心所念的那個女子,現在就要名正言順地成為梁家的媳婦了。

1923年1月7日,梁啟超給大女兒思順的信中言:“思成和徽音已有成言,我告思成和徽音須彼此學成後乃定婚約,婚約定後不久便結婚。”

大約在給女兒梁思順發出這封信之前四五天,1月2日晚上,在上海滄洲旅館,梁啟超也給弟子徐誌摩寫了一封長信。彼時,他已得知徐誌摩離滬北上的消息,並從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處得知,徐誌摩與張幼儀離婚後,關係反倒比以前更好。他太知道這個弟子現在的心中所想了,但他還是在信中向他發出不客氣的質問:既然你現在對張幼儀處處稱道,當初為何還要做出離婚的選擇?

信中,梁啟超還給弟子提出兩點忠告——

其一,人類恃有同情心以自貴於萬物,義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人以無量之苦痛,重闈之悲詫,微,君勱言吾亦可以推想得之,君勱家之老人,當亦同茲感。夫人或與弟同懷抱所痛滅殺(?),然最難堪者兩兒,弟既已育之,胡能置之,茲事恐弟將終身受良心上之重罰無以自寧也。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最樂道,吾於茲義固不反對,然吾以為天下神聖之事亦多矣,以茲事為唯一之神聖,非吾之所敢聞,且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非可謂吾欲雲雲即雲雲也。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若爾爾者?……

如果不是梁家與林家的關係,梁啟超的這番肺腑之言,定會讓徐誌摩感激涕零吧,縱然不能夠斷然迷途知返,也不至於在給老師的回信中表現出那樣激烈的情緒。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對梁啟超信中第一條,徐誌摩進行了決絕的還擊。他不承認自己是用別人的痛苦換取自己的快樂,在他看來,他所做所行是從良心之安,人格之立,靈魂之救出發。

至於第二條,徐誌摩倒頗認同老師所言,人間戀愛,可遇不可求,但他似乎並未被那些困難嚇倒: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收到這樣的回信,梁啟超的心情可想而知。這一腔怒氣,到後來徐誌摩與陸小曼結婚的那一天,他才吐了個痛快。此是後話。

徐誌摩的我行我素,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此次來京的目的,是見林徽因。盡管他的心上人早已是羅敷有夫,他還是抵擋不住心中那份愛的呼喚,甚至在無形中給別人的生活造成困擾也不自知。

石虎胡同七號的鬆坡圖書館,是一個古樹參天,王府似的大庭院,相傳曾是吳三桂的住宅,陳圓圓的芳魂幾百年來都在這條幽深胡同的上空遊弋,乃當年北京四大凶宅之一。這兒是鬆坡圖書館專藏西文書的二館,也是圖書館的總部所在地。

徐誌摩來北京之後不久,時任圖書館圖書部主任的蔣百裏便邀請他去圖書館幫忙。倒沒有什麼明確職務,不過處理一些圖書館和講學社的英文信件。

當時的鬆坡圖書館還有另外一處館址,即北海公園內的快雪堂。梁啟超是圖書館館長,在快雪堂辦公。相較於石虎胡同七號,這裏更是環境幽靜古雅。但這裏周末不對外開放,梁思成近水樓台,備有鑰匙,周末也可自由出入。那裏便成了他和林徽因周末約會、學習的最佳場所。

徐誌摩很快便注意到,周末的快雪堂,很容易找到林徽因。他是梁啟超的弟子,林長民的朋友,又是鬆坡圖書館的一員,他來此處看書借書,別人實在說不出什麼。但對於彼時正與林徽因處於熱戀中的梁思成來說,那無異於一份赤裸裸的幹擾,他不喜歡。徐誌摩去的次數多了,終於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將一張英文字條貼在了圖書館的門上: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願受幹擾。)

麵對那樣不客氣的逐客令,徐誌摩隻得怏怏而回。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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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車禍情定終身

1923年5月7日,於梁家來說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日子。

這天上午,梁思成和梁思永兄弟兩個從學校趕回家,他們要去長安街與同學們會合,參加那天學生的遊行示威。

上午大約十一點鍾,梁思成、梁思永同坐梁家從菲律賓帶回的小汽車出門,兄弟兩個剛到南長街口,就有一輛大汽車直撞過來。車子倒地,梁思成當時就被壓在車子下麵。梁思永被摔出去好遠,滿臉流血,尚還能跑。他一路飛跑著回家報信:“快去救二哥罷,二哥碰壞了。”

梁思成的傷勢,比梁思永厲害得多。等家人把他背回家時,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可是那會兒,大家連他傷到哪兒都還不知道。其小弟梁思忠哪見過那陣勢,看到兩個哥哥都傷成那樣子,嚇得哇一下就大哭起來,幾乎哭暈過去。連遇事一向冷靜沉著的梁啟超也急了,他緊緊把梁思成摟在懷裏,一個勁兒安慰他,讓他挺住。幸好當時家門口還停著梁家借來的汽車,這才得以及時去請醫生。

出事後大約二十多分鍾,梁思成漸漸醒轉過來,臉上慢慢有了些血色。梁啟超急忙拉起兒子的手,梁思成也死拉著父親的手,抱著父親的臉,在他耳朵邊道:“爹爹啊,你的不孝順兒子,爹爹媽媽還沒有完全把這身體交給我,我便把他毀壞了,你別要想我罷。”

極度的危險與疼痛中,梁思成還沒有忘記叮囑父親,千萬不要告訴媽媽,怕她著急,又說:“姐姐在哪裏,我怎樣見到她?”

梁啟超的心都要碎了,但看到兒子臉上漸漸回來的血色,緊懸的心又放下了些,隻要撿回性命,便殘廢也甘心。

醫生終於來了,為梁思成做了全身檢查。還好,腹部以上絲毫無傷,隻是左腿斷了。梁思成被抬上車送往醫院,大家這才想起梁思永來。忙亂的人群中,他全部心思都撲到哥哥身上了,哪還顧得自己的疼。那場車禍中,梁思永隻是腿上受了點輕傷,嘴巴碰裂了,暫時不能吃東西。

梁思成車禍受傷的消息傳到林徽因那裏,她很快就趕到醫院,見到病床上五花大綁的梁思成,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梁思成竟然還有心思跟她開玩笑:“差一點就見不著你了。”

那次車禍中,梁思成確實傷得很重,左腿股骨頭複合性骨折,脊椎挫傷。可當時醫院的西醫還十分落後,梁思成最初被送到醫院時,醫生誤判了形勢,以為不需要手術,養一段時間就會好。那個誤診,耽誤了最佳治療時期。後來的一個月內,梁思成連續動了三次手術,但還是讓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厘米,跛足和嚴重的脊椎挫傷,影響了他一生。

撞倒梁家兄弟的,是北洋軍閥金永炎的汽車。他是大總統黎元洪的親信,陸軍部次長。那天,金永炎坐在汽車裏,目睹了司機肇事的全過程。事後,他卻連車也沒下,隻略皺了皺眉頭,便命令司機離開。

梁家人被兩個孩子的傷勢嚇壞了,出事的前兩天一直在忙著給兄弟倆治療,倒忙得顧不上去同肇事者計較。直到梁思成的母親李惠仙從天津家中趕來,兩兄弟都已被告知無性命之憂,大家這才想起肇事車主的無禮無德。

當得知兒子是被黎元洪下屬金永炎所撞,李惠仙大怒,直接到黎元洪府上去講理。黎元洪涎著笑臉,一個勁兒賠不是,金永炎也親自到醫院去賠罪,梁母的氣這才消了。

自從梁思成住進醫院,林徽因每天都到醫院去探望,風雨無阻。放暑假後,她幹脆天天陪在病房裏。

梁思成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腰背上纏著一層層的繃帶,整個人被裹得跟隻粽子一樣,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病房裏的空氣黏滯而汙濁。每天早晨,病房外林徽因急迫的足音,便成了梁思成耳朵裏最動聽的音樂。

知道梁思成的腿與背疼得厲害,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林徽因不斷從外麵給他帶來新鮮的消息。當天的報紙、梁思成喜愛的畫冊、當時流行的小說、新詩……病榻前,林徽因連說帶笑,又讀又誦。盡管那時兩個人還僅僅是戀人關係,林徽因卻絲毫不顧忌什麼男女有別。她除了給梁思成念詩、讀小說、講笑話逗他開心,還會時不時地用毛巾替梁思成擦汗。

這麼一個尋常的動作,在現在的戀人之間也許再正常不過,但在梁思成母親李惠仙的眼中,這種開放卻讓她極為看不慣。

這位舊式大家庭裏走出來的小腳老太太,自始至終都不待見林徽因,一直到死。

李惠仙出身於官宦之家,其堂兄李瑞棻是清朝禮部尚書。光緒十五年(1889年)李瑞棻以內閣大學士銜典試廣東,當時年僅十七歲的梁啟超參試,因為文章的暢達出眾,而備受李瑞棻青睞,李遂做主把自己的堂妹許配於他。

這位深受三從四德傳統之教的婦人,自幼熟讀詩書,性情卻有點乖戾,在家裏連梁啟超也要讓她三分。對於林徽因的“洋派”,她自然看不上。兒子衣冠不整,臥病在床,作為一名未過門的媳婦兒,當極力回避才是,可她又是幫他翻身,又是幫他擰毛巾擦汗,成何體統?

婆婆的不滿,林徽因自然看在眼裏,可她並不太在意。在此之前,她還在因為徐誌摩的歸來而左搖右擺,有些許苦惱。那一場車禍卻讓她徹底明白了自己的心——她愛的人是梁思成。

梁思成躺在床上,她比他更疼。

也就是在陪著梁思成住院的那一個多月時間裏,林徽因用詩一般的語言,翻譯了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童話作品《夜鶯與玫瑰》。這是她的第一部作品,譯文刊載於1923年《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上。

“‘愛’果然是件非常的東西。比翡翠還珍重,比瑪瑙更寶貴。珍珠,榴石買不得他,黃金亦不能作他的代價,因為他不是在市上出賣,也不是商人販賣的東西。”

“我將用月下的歌音製成她,再用我自己的心血染紅她。我向你所求的酬報,僅是要你做一個真摯的情人,因為哲理雖智,愛比她更慧;權力雖雄,愛比她更偉。焰光的色彩是愛的雙翅,烈火的顏色是愛的軀幹。她有如蜜的口唇,若蘭的吐氣。”

這世間,比生命更可貴的是愛情。那一場車禍給梁思成的身體帶來了巨大的創痛,卻讓他收獲了一份寶貴的愛情。

當林徽因坐在梁思成的病榻前,二人一字一句地討論著該選擇怎樣的字眼來翻譯那首愛情讚美詩一樣的童話作品時,誰能說,這部翻譯作品裏沒有他們自己愛情的影子?

梁啟超原本就對自己選下的這個兒媳婦非常滿意,在兒子住院的那段日子,林徽因的表現更是讓他欣慰不已。他曾在給大女兒梁思順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對於你們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後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製度。……徽音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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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製求婚的豔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隻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麵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徐誌摩的一首《石虎胡同七號》,記詠的是他在石虎胡同七號的生活。在這首詩中,詩人截取日常生活的幾幅剪影,描繪出四種不同的情景,這些不同的情景,被置於共同的詩歌語境和敘述語調中,就構成了一幅小園庭立體的畫麵,寄寓了詩人詩化的理想。而詩人清新而又富有詩意的語言,舒緩而柔婉的敘述語調,則讓整首詩讀來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美。盡管這裏也有詩人悲秋傷春的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