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遊曆歸來(3 / 3)

如果說劍橋清澈的流水與田園般的風光開啟了詩人的眼睛,那麼北京西單牌樓石虎胡同七號,則是詩人在風雨飄搖的故都尋到的一塊詩意綠洲。在這塊綠洲上,他避開亂世的風淒雨迷,修池種菊,舉杯邀朋。正是在他的主持張羅下,有一個叫“新月”的文學團體,如一枚清新的月,冉冉自此綠洲升起。

20世紀初的中國,國內各地軍閥為爭奪勢力範圍混戰不已,西方的各種思潮主義則潮水般湧入。動蕩不安的時代,人們為了聯絡感情、溝通信息,彼此抱團取暖,形成了一種新的時代風尚——這一時期的北京上層社會盛行各種聚會聯誼活動,且由最初的金融界、實業界慢慢漫延到知識文藝界。而大批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學成歸來,也急需要社會為他們提供一個施展才華的舞台。文學研究會、新月社等文學團體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應運而生。

1924年3月的一天,石虎胡同徐誌摩住房門外的牆上,赫然掛上了一麵牌子,牌子上寫著“新月社”三個大字——新月社從此誕生。

有人說,“新月”之名,由泰戈爾《新月集》而來。這又不得不談到這年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泰戈爾訪華。

1924年4月,泰戈爾來華訪問講學,按照講學社的安排,徐誌摩將在泰戈爾訪華期間擔任翻譯並全程陪伴。在詩人來華前成立“新月社”,想來也有對這位印度大詩人的景仰之意。

石虎胡同七號,從此就成了當時一大批社會精英們經常聚會的地方,而這些精英們,多是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徐誌摩在《歐遊漫錄·給新月》裏曾寫道:“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有舒服的沙發躺,有可口的飯菜吃,有相當的書報看”。

徐申如和黃子美最初出錢租下石虎胡同七號那個院子,當然並不像徐誌摩想得那般長遠——他們隻不過想為在北京的親朋閑時相聚尋一個場所。徐誌摩卻以自己的號召力與影響力,很快讓那個院子熱鬧起來,那裏成了京城名流雲集之地。梁啟超、林長民、丁文江、張君勱、陳源、林語堂、徐申如徐誌摩父子、王庚陸小曼夫婦、丁西林、淩叔華等人,成了這裏的常客。他們來此品茶喝酒、談詩論文談政治。在那期間,林徽因也常常和表姐王孟瑜、曾語兒來參加各種文藝活動。

林徽因已經從培華女中畢業,原計劃與梁思成一起赴美留學,因梁思成車禍受傷,此計劃隻得暫時擱置,倒讓她有了大把時間來參加新月社的各種活動。

她與梁思成的婚戀關係已確定,再見徐誌摩反倒沒什麼不自在了。她出色的交際才華,早在赴歐遊曆時已經初露頭角。現在,她把頭發剪短了,整個人顯得越發幹練。在石虎胡同那個鋪著大紅地毯、圍一圈沙發的大房子裏,哪怕高朋滿座,哪怕在座的有梁啟超、林語堂等這樣的老前輩,林徽因也絲毫不怯場。她對眾侃侃而談,談文學,談藝術,常常在不自覺中就把眾人的視線全部引到她那裏去。

20世紀20年代中期,徐誌摩接辦《晨報副刊》,在副刊上開辟了《詩鐫》欄目,聞一多、朱湘、徐誌摩等一批誌趣相同的詩人,倡導和創作格律新詩,聞名後世的“新月派”就此誕生。

後來,新月派詩人陳夢家對新月詩人的創作進行了一次總的彙編與檢閱,選編了《新月詩選》,其中,就收入了林徽因的四首詩:《笑》《深夜裏聽樂聲》《情》《仍》。

林徽因不是新月社的成員,她卻從石虎胡同七號開始,慢慢進入北京知識界的社交圈,並開始參與文化活動。而林徽因後來走上新詩寫作的道路,則與徐誌摩對她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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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三友圖

1924年4月到5月間,受北京講學社的邀請,泰戈爾訪華。這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件大事,在林徽因的生命中也同樣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梁啟超和林長民是講學社的策劃人,這個社致力於把外國著名思想家的觀點介紹給中國觀眾。在此之前,該社曾主辦了羅素訪華等活動。

作為講學社的一員,徐誌摩早就有意請詩哲來華訪問,對泰戈爾此次訪華自然表現出極大的熱情。4月12日,泰戈爾乘坐“熱田丸”號輪船到上海,徐誌摩與王統照、張君勱、鄭振鐸等人去上海碼頭迎接。

4月13日,由閘北赴慕爾鳴路三十七號,在張君勱宅邸的草坪上,一場迎接詩哲的茶話會熱烈召開。那天到會者有百餘人,他們或坐在椅子上,或直接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團團把泰戈爾圍在中間。那是泰戈爾來中國的第一次公開講話,現場的氣氛之熱烈讓他動容。而他懇切的神態,沉著而有詩意的語調,更是征服了在現場的聽眾。

4月14日清晨,徐誌摩一行陪泰戈爾赴杭州,遊西湖。詩歌無國度,藝術無疆界。那一晚,在西湖的一葉舟子中,麵對滿天的星光、水光,一老一少兩位不同國籍的詩人論詩、吟詩,一直到天明。

4月23日,泰戈爾抵京。關於當時的盛況,報上曾這樣說——

印度詩哲泰戈爾已於昨日(二十三)下午七時抵京矣,泰氏一行於昨日上午由濟南乘坐專車北行,下午三時餘車抵天津,梁啟超曾赴車站歡迎,泰氏下車稍憩。適京奉快車已抵津站,泰氏隨同英人恩厚之、美女士葛玲、印度學者諾格、鮑斯、沈謨漢(均泰氏高足弟子)及徐誌摩等,改乘京奉車來京,王統照則因照料行李未同行也。下午七時十五分車到東站,赴站歡迎者有蔣百裏、林長民、陳源、林玉堂、張逢春等,尚有北大、師大各校多數教授學生,各團體代表及英美日本各界人士,共計約有四五百人。泰氏乘坐最末輛頭等車,到時歡迎者群聚車旁,鼓掌歡呼,泰氏則舉手為禮,下車後歡迎者群擁而行,途為之塞。泰氏穿青色長袍,戴絳色冠,蒼髯滿頰,令人望之肅然起敬。王賡率警前導,引出站門,泰氏即同隨行者乘坐汽車,向東長安街而去。昨晚下榻於北京飯店。

泰戈爾此次訪華,象征著印度和中國兩大古老文明的聯係。他來中國的目的,是加強中印兩大國在亞洲精神上的團結一致。在泰戈爾看來,這種精神與西方務實主義結合起來,將成為新的世界文明的基礎。

對於這次泰戈爾訪華,講學社做了最充分的宣傳與準備。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裏,泰戈爾先後在先農壇、清華、北京協和醫學校等處講學,引來了數以千計的學生與知識分子。

作為講學社安排給泰戈爾的翻譯,徐誌摩當然全程陪同。這期間,泰戈爾的身邊還曾站著另一位陪同與翻譯——林徽因。

林小姐人豔如花,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麵、郊寒島瘦的徐誌摩,有如蒼鬆竹梅一幅三友圖。徐氏翻譯泰戈爾的演說,用了中國語彙中最美的修辭,以硤石官話出之,便是一首首小詩,飛瀑流泉,琮琮可聽。

一老兩少,老者仙風道骨如一樹蒼鬆立於中間,少的則玉樹臨風如修竹紅梅左右相伴,那一幅絕妙的歲寒三友圖,在當時有多轟動可想而知。有人就撰寫上麵一段來形容當時情形。三人的大幅照片,還被登在當天許多家報紙上。

5月8日,是泰戈爾六十四歲生日,按照講學社的策劃,北京學界要為他開祝壽會,地點在北京協和醫學校的禮堂。那也是泰戈爾訪華活動的高潮環節。

5月8日那天,北京協和醫學校的禮堂裏座無虛席,老詩人泰戈爾接受了主辦方贈送的十九張名畫,還有一件名瓷。這份珍貴的禮物幾乎讓他淚光盈睫,然而,精彩仍在繼續,梁啟超走上前,宣布將在那天為詩人贈一個中國名字。

梁啟超說,泰氏的名字是拉賓德拉(Rabindranath),意思是“太陽”與“雷”,如日之異,如雷之震,所以中譯當為“震旦”。而“震旦”是古代印度稱呼中國的名字。Cheenr Sthane重譯中文為“震旦”(意譯當為“秦土”),泰氏華名為“震旦”,也就是表征中印文華悠久結合的意思。再照我國往昔譯稱外國人名之例,加上印度的國名——天竺,詩人的中國名字,以國為氏,當為竺震旦。

泰戈爾當場獲得一顆“竺震旦”的大印章。

用英語演出泰戈爾的英文短劇《齊德拉》(Chitra),算是講學社為泰戈爾獻上的另一份禮物。

這個劇本的故事,是由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情節演變而成,大意是這樣的:齊德拉是馬尼浦國王的獨生女兒,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從小被國王當成兒子訓練,終成一位平定盜賊的女傑。鄰國有個王子叫阿俊那(Arjuna),發願苦行十二年。一天,王子在山林中坐禪睡著了,恰被入山行獵的齊德拉遇見,齊德拉喚醒王子,對王子一見鍾情,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沒有美貌而遺憾。她向愛神祈禱,賜予她青春的美貌,哪怕隻有一天也好。愛神居然答應了她,給了齊德拉一年的美貌。擁有了傾城之貌的齊德拉果真俘獲了王子的心,與他結為夫妻。可這位公主到底不甘心冒充佳人,恰好丈夫也表示敬慕那個平定了盜賊的女英雄齊德拉,齊德拉則又祈禱愛神,收回她的美貌,在丈夫麵前恢複了自己的本色。

當時參加此劇的演出人員,梅紹武(梅蘭芳之子)曾在一篇文章中提供了一份演員表,載於印度國際大學1925年出版的《泰戈爾訪問中國》。名單如下:張彭春導演,梁思成繪景,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張歆海飾王子阿俊那,徐誌摩飾愛神,林長民飾四季之神陽春,丁西林、蔣方震等飾村民,王孟瑜、袁昌英飾村女。

因為當時條件所限,排演極不易。沒表演經驗,又缺乏專業的指導,角色也不易分配。幸虧當時參演的這些名流都還算有錢人,幾百塊錢的服裝道具在他們來說都還能承擔得起。每個參演的人員也都極為賣力,尤其是林徽因和徐誌摩。

5月12日正式開演的那天,節目已排演得頗像那麼回事。

那天,林徽因穿著劇中齊德拉公主的長袍,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清脆柔媚,活脫脫一個外國國王的女兒。她與“愛神”徐誌摩的配合極為默契和諧,布置得富麗堂皇的舞台上,他們投入忘我的表演著,早已把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忘記,當然更不會注意到人群中那雙驚愕慍怒的目光——那是梁啟超的。

在那次演出中,林徽因可謂大出風頭,卻徹底惹怒了婆婆和大姑梁思順,為她和梁思成未來一段的情感生活埋下了一顆不快的種子。這還是後話。

歲寒三友,朝夕相處,舞台上一個扮公主,一個扮愛神,徐誌摩心中原本就未熄滅的火,再次烈烈地燃起來,他央求老詩人去找林徽因說情,望她“回心轉意”。

對於這個聰慧又靈秀的東方女孩,老詩人早就喜歡在心。在《齊德拉》演出結束,大紅帷幕落下的那一刻,老詩人就曾大步上前,拍著林徽因的肩膀誇讚她:馬尼浦王的女兒,你的美麗和智慧不是借來的,是愛神早已給你的饋贈,不隻是讓你擁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隨你終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輝。

無奈此時的林徽因早已心有所屬,她冷靜地回絕了,這讓泰戈爾也有些遺憾。他在送林徽因的一首小詩裏發出輕聲的歎息:

蔚藍的天空

俯瞰蒼翠的森林,

他們中間

吹過一陣喟歎的清風。

天空,森林,清風,詩人用這一組看似極平常的比喻,來形容他們三人之間奇妙的關係,可謂再合適不過。天空多情,卻隻能對蒼翠的森林遙遙俯瞰。老詩人也隻能留下一陣清風似的歎息。

5月20日,是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去太原的日子,徐誌摩陪同前往。

這一天,於徐誌摩來說是一個黑色的、痛苦得令人發瘋的日子。送別的車站上,車子還未啟動,徐誌摩已經在靠窗的小桌上鋪開紙筆。窗外的人群中,林徽因嬌小的身影在一片淚光模糊中晃動。上車前,她已告訴他,她和梁思成即將赴美留學去了。

徐誌摩向來害怕離別,而那一次,於他來說,無異於永別。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隻見大前晚模糊的淒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裏退縮。離別,怎麼的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信尚未寫完,車已開動,他要衝過去遞給車下的林徽因,同行的恩厚之見他太傷感,一把搶過來替他藏起。後來徐誌摩沒有再提起此事,恩厚之將那封信保存起來作為紀念,直到離開中國,帶回英國托特尼斯的達廷頓莊園。20世紀70年代梁錫華去拜訪,恩厚之讓梁錫華看了原件。

這封信,林徽因自然一生都未曾讀到。

其實,讀到又如何?她早已在此之前做出抉擇。

從這封信上看出,5月17日這一晚,林徽因曾與徐誌摩見過麵。也正是那次見麵,林徽因徹底向他攤牌——他們今生的緣分注定要到此為止了。她已考上半官費生,下個月就要和梁思成一起赴美上學。

去太原的路上,徐誌摩又寫了一首詩《去罷》。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麵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穀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予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去罷!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一連串的“去罷”衝破詩人的胸腔,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與沮喪嗬!

可這位飽受後世爭議的詩人,很快就又陷入了另一場婚戀風波。他倒是很坦誠,1925年3月,在給陸小曼的一封信裏,他毫不掩飾自己那天的痛苦。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仿佛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後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心更是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麼著?

泰戈爾來華期間,徐誌摩與陸小曼相識相戀。1925年11月間,徐誌摩在北京中街租下一處院子,陸小曼搬來同居。

徐誌摩和林徽因的婚戀之糾葛,至此算是畫上了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