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的姑姑阿姨們不肯讓我到美國來。她們怕那些小水鴨子,也怕我受她們的影響,變成像她們一樣。我得承認剛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她們很愚蠢,但是熟了以後,你就會發現她們是世上最好的朋友。在中國,一個女孩子的價值完全取決於她的家庭。而在這裏,有一種我所喜歡的民主精神。”
林徽因與梁思成性格上的差異,曾給他們的感情生活帶來痛苦與爭吵,卻讓他們成為學業、事業上的良好合作夥伴。林徽因活潑好動,滿腦子創造性的奇思妙想。梁思成則沉穩持重,做事細致有耐心,正好與林徽因互補。
那時,賓大建築係的老師經常布置一些作業,讓學生們為毀損的建築物做修複設計。比如讓學生重新設計一座凱旋門、紀念柱,卻又不能背離當時當地的環境。
麵對那樣的作業,思維敏捷的林徽因總是很快就畫一張草圖或者建築圖樣出來,隨後卻又不滿意,多次修改。有時有了新的好點子,便將前麵畫好的圖一古腦兒丟掉。如此一來,常常到交作業的前夕,她的圖還沒有完成。此時以她個人的力量,即便她通宵達旦地加班,也來不及了。這時候,梁思成準確熟練的繪圖本領就會幫她的大忙。
梁思成平時就是一個嚴肅用功的學生,做事喜歡有條不紊,一絲不苟。麵對被林徽因弄得一團亂的草圖,他坐下來,用不了多久,就為她整得清清楚楚。這份默契的配合,一直延續到他們以後的建築事業裏去。
1927年春季學年,是林徽因和梁思成在賓大的最後一個學年。
畢業在即,他們要為自己未來的出路著想了。當時,以他們在賓大出類拔萃的學業,他們完全可以選擇繼續留在國外深造。尤其是梁思成,他的兩個設計方案先後獲得了學院的金獎,這在學院的曆史上都是罕見的。
為此,克雷教授的建築事務所向他們發出邀請,如果接受,他們走出校門就可以有很好的工作。這在別人眼中求之不得的好事,卻讓他們陷入苦惱之中。
梁思成一直想做關於中國建築史的研究,卻苦於資料缺乏,一直無從下手。建築事務所的工作薪水不低,但他又擔心那毫無創意的工作會讓他成為一個匠氣十足的人。他們想把自己在國外所學帶回自己的祖國,可國內社會動蕩不安,又擔心所學無法派上用場……
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去世後,二娘程桂林帶著孩子們回了福建老家,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嬡卻要跟隨她和梁思成了。在選擇自己的畢業去向時,他們不得不也要考慮到這一點。
梁思成把這些苦惱在信上向父親傾吐,他很快就收到了父親的回信。梁啟超以他的豁達與遠見卓識,輕輕揮散了孩子們眼前的迷霧:
便對你覺得自己天才不能副你的理想,又覺得這幾年專做呆板工夫,生怕會變成畫匠。你有這種感覺,便是你的學問在這時期內將發生進步的特征,我聽見倒喜歡極了。孟子說:“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凡學校所教與所學總不外規矩方麵的事,若巧則要離了學校方能發見。……今在學校中隻有把應學的規矩,盡量學足,不惟如此,將來到歐洲回中國,所有未學的規矩也還須補學,這種工作乃為一生曆程所必須經過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絕不會因此而阻抑他的天才,你千萬不要對此而生厭倦,一厭倦即退步矣。至於將來能否大成,大成到什麼程度,當然還是以天才為之分限。我平生最服膺曾文正兩句話:“莫問收獲,但問耕耘。”將來成就如何,現在想他則甚?著急他則甚?一麵不可驕盈自慢,一麵又不可怯弱自餒,盡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裏是哪裏,如此則可以無入而不自得,而於社會亦總有多少貢獻。我一生學問得力專在此一點,我盼望你們都能應用我這點精神。
那次,梁啟超還隨信寄來了一本陶版的《營造法式》。這是北宋人李誡編寫整理的一部古代建築技術專用書,是北宋時期官訂的建築設計、施工用書。這也是梁思成與林徽因所見到的國內最早的關於古代建築技術的專用書,他們如獲至寶,立即投入對該書的研讀中。可他們很快就遺憾地發現,這部書采用的全是宋代工匠們的術語,讀來如同天書,根本無法讀懂。
盡管讀不懂,他們還是從內心裏覺得高興——在北宋就已經出現了這樣的建築學方麵的專著,不正說明中國的古代建築大有研究的價值與餘地嗎?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林徽因與梁思成便立下了要回國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的宏大誌向。
他們不再有絲毫徘徊猶豫,開始安心學習,要先拿到學位。
1927年,林徽因和梁思成結束了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業,雙雙畢業。梁思成在這年2月已拿到建築學士學位,7月得到碩士學位。林徽因也以高分得到美術學士學位,四年學業三年完成。
之後,林徽因選擇了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在帕克教授的工作室學習舞台美術設計。梁思成也在獲得碩士學位之後,申請進入了哈佛大學研究生院,攻讀東方藝術博士學位。
林徽因走到哪裏都會很快吸引眾人的眼球。進入耶魯大學後,她很快就得到教授和同學們的喜愛。
賓大美術係三年的學習,為她打下紮實的美術基礎,而她與生俱來的對美的敏銳的感受能力與捕捉能力,是其他學習舞美設計的同學所不敢仰望的。加之已經在賓大接受過係統繁複的建築設計訓練,再來耶魯大學學習舞美設計,對林徽因來說,可謂輕鬆自在,遊刃有餘。
她原本就對戲劇十分喜歡,還曾在國內參加過戲劇演出,對舞台的空間設計、舞台視覺效果、場景的變換、演員的調度,都有自己獨到的視角。林徽因的舞美設計總能得到教授與同學們的激賞,考試之前,她甚至成了許多同學的救星。
與林徽因在耶魯大學愉快的研修生活相比,在哈佛的梁思成生活得卻不太開心。他用三個月的時間,在哈佛的各大圖書館穿梭,閱讀了能夠查找到的所有有關中國建築的資料。閱讀之後,梁思成發現,撰寫這些資料的外國人,對中國古建築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表麵,缺乏更深入的發現和研究,其中有些地方錯誤漏洞百出。
梁思成決定停止在哈佛的研究。
他找到自己的導師,說他要回中國實地考察,收集資料,兩年後再交博士論文。哈佛同意了梁思成的請求。
此時,林徽因在耶魯為期半年的舞美設計研修也剛好結束了。
他們四年的赴美留學生活即將畫上一個句號。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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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風曆雨,愛情花開
就要離開了,林徽因和梁思成攜手再次走過賓大的角角落落。夕照斜暉裏,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似脈脈含情,在無言地挽留著這對年輕的戀人。他們在這裏留下了歡笑,也留下過太多淚水。他們在這裏揮灑過青春的汗水,也曾經經曆過人生的至痛。但臨別回眸,揮之不去的都是不舍與留戀。
在這裏,他們揚起建築理想的風帆;也是從這裏,他們的愛情經風曆雨,漸漸駛向婚姻的港灣。
回首林徽因與梁思成在美國的留學生活,四年來可謂苦樂參半。其愛情更是伴隨著日子裏的種種波折,經曆了重重考驗。
最初是梁思成母親與姐姐的反對,讓他們在“刀山劍樹”上生活了一年。之後是林徽因父親的去世,再次將林徽因打入痛苦的深淵。
在這期間,還有一個未曾出現的人,也不得不提——徐誌摩。
他一度將林徽因的心再次擾亂。
雖與林徽因遠隔重洋,雖然他已在遙遠的東方與另一個女子墜入另一場熱戀,這個多情的詩人,依然在心底固執地為林徽因留下一方重要的位置。
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去世,徐誌摩同梁啟超等人一同前往幫助處理喪葬上的事。1926年2月2日,徐誌摩寫了散文《傷雙栝老人》登載於2月3日的《晨報副刊》,文中,他曾這樣寫道:
最可憐的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曾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這樣椎心泣血的文字,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這不僅僅是在哀悼死去的好友林長民,更是在向萬裏外的林徽因傳達一份無盡的愛戀與牽掛之情。
這樣的文字,林徽因怎會看不到?這樣的文字,又如何不觸動她脆弱的心弦?而1927年3月的一個周末,一個人的造訪,更是攪亂林徽因內心的一池春水,那個人便是來紐約訪問的胡適。
那是林徽因來美國之後第一次與這位老朋友相見。在雙方的眼中,彼此都有了很大改變。尤其是林徽因,胡適說,她的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人也變得老成了。
胡適給林徽因帶來了很多國內的消息,談到了林徽因父親林長民的死,兩人再次相對唏噓,那是林徽因心頭不可觸碰的傷口。
胡適似是發現自己話題的不合時宜,他便轉向另一個話題:關於徐誌摩與陸小曼轟轟烈烈的婚戀風波——他們已經於年前10月在北海快雪堂舉行了婚禮。
其實,這個消息對於林徽因來說,已算不得新聞。她早已在梁啟超的來信中得知這一切,包括那天梁啟超在徐誌摩婚禮上發表的那一通極不客氣的演說辭。
也許,總是在失去時才懂得反思與珍惜。胡適的來訪,徐誌摩與陸小曼成婚的片斷與消息,還是讓林徽因感情上又起了新的波瀾。在這年3月15日致胡適的信中,她寫道:
回去時看見朋友們替我候候,請你告訴誌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隻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是真真透徹的明白了,但是過去的算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永遠記念著。
不管此前徐誌摩多麼愛林徽因,也不管徐誌摩有過什麼表示,她都是懵懵懂懂地沒有把這些當一回事。現在,隻有現在,她才認識到徐誌摩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有多珍貴。可她現在越發不能任性,她隻能把那份珍貴的感情永遠地珍藏了。
從梁啟超這一時期寫給大女兒梁思順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這一段時期,林徽因的情緒始終有些不穩定。1927年5月13日梁啟超在給大女兒梁思順的信中寫道:
我們家幾個大孩子大概都可以放心,你和思永大概絕無問題了。思成呢?我就怕因為徽音的境遇不好,把他牽動,憂傷憔悴是容易消磨人誌氣的(最怕是慢慢地磨)。即如目前因學費艱難,也足以磨人,但這是一時的現象,還不要緊,怕將來為日方長。我所憂慮者還不在物質上,全在精神上。我到底不深知徽音胸襟如何,若胸襟窄狹的人,一定抵擋不住憂傷憔悴,影響到思成,便把我的思成毀了。你看不致如此吧!關於這一點,你要常常幫助著思成注意預防。總要常常保持著元氣淋漓的氣象,才有前途事業之可言。
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婚姻,是當時梁啟超和林長民親自應允的,可讀梁啟超家書裏的這一段,還是讓人忍不住有一層淡淡的涼意從心底升起,為林徽因。林家的頂梁柱被抽走了,梁家雖然繼續承擔了林徽因的留學費用,但那對於要強的林徽因來說,是否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淒涼?
也就不難理解,她何以在給胡適的信裏說出那樣的話。
好在,不管家人怎麼擔心、怎麼看待林徽因,梁思成對她的愛始終如一。幾年來共同漂泊在外,爭吵過,慪氣過,彼此都被對方傷害過。就像兩隻小刺蝟,他們還是慢慢找到了最佳的相處距離與相處方式。
在美國學習期間,以林徽因的美貌與才華,她的身邊一直不乏一些熱烈的追求者,梁思成自然會感覺到一些壓力。好在,他在國外也有親友團的支持。
彼時,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梁思忠和妹妹梁思莊都在美國讀書,他們都非常喜歡這位未來的二嫂,也常常為二哥出謀劃策,加油鼓勁。
女孩子總是矜持的,林徽因也不例外。據梁思成的妹妹梁思莊後來回憶,每次約會,二哥都要在女生樓下等二三十分鍾,林徽因才打扮好下樓來。為此,梁思成的三弟梁思永當年還曾撰寫了一對聯調侃他們:“林小姐千裝萬扮始出來,梁公子一等再等終成配。”橫批是“誠心誠意”。
不會花言巧語哄女孩子開心的梁思成,有的隻有一顆堅貞不移的“誠心”。為了哄林徽因開心,一向顯得比較古板的梁思成也慢慢學會了動些小心思。
那是6月的一個晚上,林徽因早早躺下了,又怕夜風涼,起身去把窗戶關上。重新躺下時,卻聽見有沙子揚在玻璃上的聲音。林徽因再次起身走向窗邊,打開窗,卻見梁思成正笑吟吟地站在窗外草地上向她招手。
林徽因跑下樓,梁思成有些羞澀地將一個圓圓的小東西交到了她的手上,並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林徽因這才想起,第二天是6月10號,是她的生日了。
那是一麵仿古銅鏡,銅鏡的一麵鑲嵌著圓圓的玻璃鏡麵,另一麵的中心是對稱的兩個飛天浮雕圖案,飛天外圈環繞著卷草花紋雕飾,花紋旁均勻清晰地鑄著一行小字:徽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並鑄,喻其晶瑩不玦也。
那是林徽因收到的最特別,也最讓她開心的生日禮物。
那麵小銅鏡,是梁思成在美術學院的工作室裏,利用課餘時間自己做成的。
雕刻、鑄模、翻砂、仿古處理,那麵小銅鏡差不多花掉了梁思成一周的時間。做成後,他還特意拿去給研究東方美術史的教授鑒定其年代。教授不懂中文,單憑銅鏡上的花紋來判斷,竟然一本正經地說,那看上去像是北魏時期的物品。後來,教授知道了真相,每次見著梁思成就說:“Hey!Mischievous imp(淘氣鬼)!”
梁思成把這一段講給林徽因聽,逗得她哈哈大笑。
那麵小銅鏡,林徽因後來一直保留在身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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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梁思成、林徽因即將學成歸國,他們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
因林徽因父親已不在世,婚事全由梁啟超來操辦。雖然此時的他剛動完手術出院,身體還十分虛弱,但他還是事無巨細,對這對兒女的婚事做了周到的安排。他擬定婚禮分國內、國外兩部分進行。在國外,婚禮按西方的規矩辦。讓梁思成、林徽因先由美國去加拿大,由大女兒梁思順夫婦主持,在教堂舉行儀式。婚後去歐洲旅行,同時考察國外的建築,然後回國。
在國內,按國內的規矩進行訂婚、行文定禮等,由家人代為操辦。
1927年12月12日,梁啟超給梁思順等人的信中寫道:
這幾天家裏忙著為思成行文定禮,已定本月十八日(陽曆)在京寓舉行……因婚禮十有八九是在美舉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禮特別莊嚴慎重些。晨起謁祖告聘,男女兩家皆用全帖遍拜長親,午間宴大賓,晚間家族歡宴。
……
聘物我家用玉佩兩方,一紅一綠,林家初時擬用一玉印,後聞我家用雙佩,他家也用雙印,但因刻主好手難得,故暫且不刻,完其太璞。禮畢擬將兩家聘物彙寄坎京,備結婚時佩帶,惟物品太貴重,生恐失落,屆時當與郵局及海關交涉,看能否確實擔保,若不能,即仍留兩家家長處,結婚後歸來,乃授與寶存。
在為梁思成和林徽因行了文定禮之後,梁啟超的心情頗好,12月18日,他又給梁思成寫了一封信,信中,這位父親的喜悅與幸福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