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赴美留學(3 / 3)

這幾天為你們聘禮,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從抱在懷裏“小不點點”(是經過千災百難的),一個孩子盤到成人,品性學問都還算有出息,眼看著就要締結美滿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國,回到我的懷裏,如何不高興呢?今天北京家裏典禮極莊嚴熱鬧,天津也相當的小小點綴,我和弟弟妹妹們極快樂地玩了半天……

婚禮隻要莊嚴不要奢靡,衣服首飾之類,隻要相當過得去便夠,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補辦,寧可從節省點錢作旅行費。

對於父親的安排,兩位年輕人大部分欣然接受,隻對於去教堂舉行儀式,林徽因沒有同意。她不願去教堂舉行儀式,更不願意穿著千篇一律的西式婚紗走上結婚殿堂。

當時的渥太華無法買到中式的結婚禮服,林徽因決定自己動手設計。從相識到現在,一路上經曆過多少風風雨雨,十年時間已經過去,而今終於迎來那莊嚴幸福的時刻,她一定要按著自己的心願,親自為自己設計一套結婚禮服。

3月的渥太華,還籠罩在一片初春的寒意之中。在渥太華中國駐加拿大總領事館,梁思順家的客廳裏,一場中西合璧的婚禮,給那個寒意料峭的春天帶來生機與暖意。

1928年3月21日,這一天是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加拿大正式舉行婚禮的日子。

“據二哥周有斐回憶:當時在客廳餐桌上鋪著桌布,擺滿各式各樣的點心,家裏來了很多人,我們幾個小孩都被趕上樓去,不許下來,允許我們下來時賓客們都已散去,我隻記得喝雞尾酒。”這是梁思莊的女兒吳荔明在《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一書中對那場婚禮的描寫。周有斐是梁思順的二兒子,當時年紀還小。也許,錯過了那場婚禮最熱烈精華的部分,多少讓他覺得有些遺憾。

梁思成的姐夫周希賢任中國駐加拿大使館的總領事,婚禮那天家裏來了許多客人,還有各路媒體的記者。他們對這個親自為自己設計結婚禮服的東方新娘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那也許是他們見過的最特別也最美麗的新娘子吧。林徽因為自己設計了一套旗袍式的裙裝,它融合了舞台服裝元素,又將東方服裝的含蓄之美與西方婚紗的浪漫情調極好地集於一體。特別是頭飾,更是別具新意,冠冕似的帽子正中是纓絡,兩側則垂著長長的披紗。典雅而別致的禮服,襯托著新娘子那張因幸福而暈紅的臉,讓林徽因看上去越發美豔動人。第二天的報紙上,記者們爭相報道那場別具特色的婚禮。

新娘子的美貌與她美麗的服飾轟動了加拿大的新聞界。

梁思成更是被那杯幸福的佳釀灌醉灌暈。

還在結婚前夕,他曾小心翼翼地問過林徽因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問題:“有一句話,我隻問這一次,以後都不會再問,為什麼是我?”“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準備好聽我了嗎?”

這一問一答,都含蓄,也都深情,含蓄深情到要用一生的時間來尋找答案。他用一生在等,她用一生來回。

熱鬧的婚禮,不過才是他們攜手走向未來的始發站。

在12月18日的家信中,梁啟超除向孩子們彙報家中聘禮情況外,還對梁思成、林徽因他們歸國的行程做了具體的計劃與安排:

你們由歐歸國行程,我也盤算到了。頭一件我反對由西伯利亞路回來,因為野蠻殘破的俄國,沒有什麼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種種意外危險(到滿洲裏車站總有無數麻煩),你們最主要目的是遊南歐,從南歐折回俄京搭火車也太不經濟,想省錢也許要多花錢。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後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必須一往。新造之市,建築上最有意思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遊,次則北歐特可觀。由是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市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複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後便回到法國,在馬賽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劉子楷在那裏當公使,招待極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實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點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築和美術,附帶著看看土耳其革命後政治(替我)。關於這一點,最好能調查得一兩部極簡明的書(英文的)回來講給我聽聽。

梁啟超不僅僅是一位開明的慈父,更是一位有著廣博識見的父親。他興趣廣泛,對文學、政治、美學、科學、建築等多個領域均有涉獵,尤其對歐洲的文化與市政建設,充滿著濃厚的興趣,且見解獨到。他給兒女們安排的蜜月旅行路線,實際上是讓他們畢業後對西方建築進行一次實地見習。

歐洲,也是數年前林徽因少女時代就曾遊曆過的地方。昔日跟隨父親——那個人早已與她天人永隔;今天跟隨夫君——他正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兩個都是她生命中最親密最重要的人。隻是,時過境遷,接下來的旅途將帶給她怎樣的經曆與觸動?

對於這樣的安排,林徽因心裏自是說不出的悲喜交織,五味雜陳。

06

\/

蜜月之旅,浪漫歸途

“有生之年一定要來一次倫敦。這裏的茶會上癮,這裏的風物會讓你有久居之心。這裏有看不夠的地標建築,聽不完的教堂神語;這裏有踏不遍的城堡時光,走不完的公園小徑;這裏有舍不下的自然風光,忘不掉的曆史場景。”

一位名叫素腕浣雪的女孩去倫敦小駐,留下這一段如詩如歌的慨歎。

今天的倫敦,依舊是懸掛在多少旅人心中的一道虹。

於多年前的林徽因來說,倫敦更是她一生中無法忘卻的夢。

1928年3月,與梁思成在渥太華舉行完婚禮之後,按照父親梁啟超為他們籌劃的路線,林徽因與梁思成踏上他們的新婚蜜月之旅。

倫敦是第一站。

七年前,林徽因曾經來過,那是一個雨霧蒙蒙的秋天。

七年後再次踏上倫敦的土地,正是倫敦最美的仲春季節。這個季節的倫敦天藍雲白,碧草泛光,泰晤士河安靜而舒緩地流淌,在春日的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

這一次來,不同七年前。這次,他們尋著古建築的足跡而來。

矗立在泰晤士河畔的聖保羅大教堂,是他們向往已久的聖殿。這座著名的大教堂由英國著名設計大師和建築家克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在十七世紀末設計完成,它花了設計師整整45年的心血,是世界著名的宗教聖地,英國第一大教堂,也是建築大師雷恩最優秀的作品。

林徽因來此屬舊地重遊,梁思成卻是第一次來。美國近四年的留學生活,打開了他們通往建築藝術殿堂的大門,而今置身這座舉世聞名的教堂中,他們的心中唯有興奮與震撼。這座布局完美和諧又典雅莊重的宏大建築,整個建築為華麗的巴洛克風格,覆有巨大穹頂,是世界第二大圓頂教堂。內部卻十分靜謐安詳,無處不顯示著文藝複興時建築文化的特質。

倫敦是一座曆史悠久的曆史文化名城,除了聖保羅大教堂,還有許多古今建築都非常典雅華美。富有東方情調的鑄鐵建築布賴頓皇家別墅,別具古典內涵的英國議會大廈,被時光與風雨打磨成金屬色澤的古老鍾樓,海德公園鐵架結構、全部用玻璃材質建成的水晶宮……

在倫敦的那些天裏,他們整日都沉浸在濃厚的建築藝術氛圍裏,驚喜無處不在,讓羈旅之苦無處侵襲。

從英國倫敦到德國波茨坦,他們踩著一路漫天的春雨而行。細如羽毛銀絲的春雨裏,易北河兩岸的綠草正在愜意地舒展開柔軟的腰身,薔薇和百合正脈脈地吐露芳馨。

雨中看愛因斯坦天文台,這座流線型的白色建築,如同雨中一隻優雅的白天鵝,正引頸遠眺。這是著名建築師門德爾鬆表現主義的代表作,為紀念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的誕生而設計。據說,當初愛因斯坦看了這個設計很滿意,稱讚它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建築和造型藝術史上的紀念碑。

雨中的塔樓下,林徽因久久地凝視著這座設計新穎獨特的建築,梁思成早已飛快地按動下相機的快門……

在德國,他們還考察了德累斯頓茨溫閣宮、柏林宮廷劇院、烏爾姆主教堂與希臘雅典風格的慕尼黑城門,還有曆時632年才興建成的北歐最大的哥特式教堂——科隆主教堂。

這些巴洛克和可可時期的古建築,讓他們看到了日耳曼民族文化曆史的積澱,也讓他們看到了一個民族奮發向上的民族精神。

有世界公園之稱的瑞士,以靜謐的自然風光聞名世界。那座隻有十萬人口的小城日內瓦,處於群山環抱之中,半個小時就能跑遍全城。那樣一座小小的城,卻緊緊牽住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匆匆步履。

他們攜手漫步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萊蒙湖畔,看湖麵上舟楫穿梭,白色的帆影在碧波藍天間迎風擺動。那裏是鳥兒們的樂園,白天鵝、黑天鵝、綠頭野鴨、鴛鴦,成群結隊,悠然自得的在湖麵上遊弋。湖邊岸上,鬱金香、白玉蘭,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迎著和暖的熏風開得熱熱鬧鬧。

如果可以,他們多麼想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國度裏相守終老……

從瑞士到意大利,去看米蘭的大教堂,乳白色的大理石塔尖在陽光下泛著玉一樣的光澤,那一片矗立在陽光下的尖塔森林讓他們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從米蘭趕到水城威尼斯,乘坐“剛多拉”遊弋在這座別致的水上畫廊上,兩岸聳立的羅馬時期的古建築隨處可見。還有龐貝古城遺址和羅馬角鬥場……

意大利就像一部豐厚的建築史,讓他們目不暇接。

告別羅馬古城,他們又乘火車去了西班牙,在西班牙短暫停留,再乘火車一路北上,趕往浪漫之都巴黎……

倫敦、波茨坦、日內瓦、米蘭、威尼斯、羅馬、格拉納達……每到一處,梁思成手上的相機快門都在不停地閃動。近距離地與這些地方的城堡、宮殿、教堂、鐵塔接觸,讓這對原本就癡迷建築藝術的東方學子一次次感受到心靈的震撼與藝術的陶冶,他們恨不得把這些寶貴的建築都化為圖文資料永久地保存。

愛美的林徽因一向愛照相的,可一路走下來,回頭翻看那些相片時,她竟遺憾地發現,梁思成很少為她拍照片。她假裝慍怒地質問,梁思成卻大咧咧地指指自己的胸口:你早就在這裏了,每時每刻。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旅行途中,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得飛快,口袋裏的錢也花得飛快。在這期間,兩個人沉浸在漫遊的興奮中,連家信也很少寫了。直到回到中國駐西班牙公使館,看到父親梁啟超從中國寄來的兩封信,兩個人才驚覺,他們在外漂了太久,也太忽略家中親人了。

兩封信,一封寫於這年4月26日,信中,梁啟超對這對小夫婦提出殷切的希望:

我將近兩個月沒有寫“孩子們”的信了,今最可以告慰你們的,是我的體子靜養極有進步,半月前入協和灌血並檢查,灌血後紅血球竟增至四百二十萬,和平常健康人一樣了。你們遠遊中得此消息,一定高興百倍。思成和你們姊姊報告結婚情形的信,都收到了,一家的家嗣,成此大禮,老人欣悅情懷可想而知。尤其令我喜歡者,我以素來偏愛女孩之人,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兒,其可愛與我原有的女兒們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極愉快的一件事。

……

你們回來的職業,正在向各方麵籌劃進行,雖然未知你們自己打何主意。一是東北大學教授,東北為勢最順,但你們專業有許多不方便處,若你能得清華,徽音能得燕京,那是最好不過了。一是清華學校教授,成否皆未可知,思永當別有詳函報告。……你們既已成學,組織新家庭,立刻須找職業,求自立,自是正辦,但以現在時局之混亂,職業能否一定找著,也很是問題。我的意思,一麵盡人事去找,找得著當然最好,找不著也不妨,暫時隨緣安分,徐待機會。

……

回來時立刻得有職業固好,不然便用一兩年工夫,在著述上造出將來自己的學術地位,也是大佳事。

你來信終是太少了,老人愛憐兒女,在養病中以得你們的信為最大樂事,你在旅行中尤盼將所曆者隨時告我(明信片也好),以當臥遊,又極盼新得的女兒常有信給我。

民國十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清華教授事或有成功的希望,若成功(新校長已允力為設法)則你需要開學前到家,屆時我或有電報催你回來。二十八日又書。

另一封信,寫於6月10日,信上提及的是林徽因、梁思成最關注的就業問題。在信中,梁啟超告訴他們,清華那邊的工作因為人事變動,學校又換了新校長,基本沒什麼希望,而東北大學那邊交涉早漸成熟,但仍無定論,因為自沈陽炸彈案後,奉天形勢一片混亂。

當此亂世,無論何種計劃都受政治波動,不由自主,你回來職業問題有無著落,現在也不敢說。這情形,我前信早已計及,想你也已有覺悟和準備。

雖然如此,梁啟超還是希望孩子們在8月前趕回最好。

6月19日,梁啟超又給大女兒梁思順寫信,說他已替梁思成與東北大學訂了合約,月薪二百六十五元。如此,梁思成將是那裏工資最高的教職員之一。

父親躺在病榻之上,還在為他們歸國後的生計問題操心。而他們卻一直沉默著少寫家信,這一次,說什麼也要遵從父親的意見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此結束了在歐洲三個多月的遊曆,踏上了開往中國的列車。

盡管梁啟超一再在信中說,讓他們盡量不從“野蠻的、殘破的俄國”走,但為了趕時間,他們還是決定到莫斯科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回中國。

火車顛簸著穿過遼闊的西伯利亞,一路向東。經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最後抵達和中國中東的接軌站,又從那裏登上往東南穿過滿洲的火車,經過哈爾濱、沈陽,到大連,再從大連上船回北京。這便是他們此次回國的基本路線。

風塵倦旅,近鄉情怯。坐在歸家的列車上,才體會到父親梁啟超的一片良苦用心,明白他何以一再在信上叮囑他們,不要走西伯利亞這條線路。

這實在是一趟讓人難忘的旅程。

穿越西伯利亞的是一列車況極差的老式慢車,每個小站都要停留。車廂內與車窗外,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森林,煙波浩渺的湖泊,碧綠的原野,那醉人的美景讓人陶醉。車窗內,則是粗魯的、發臭的旅客。溫文爾雅的梁思成夫婦,在那一群人中就顯得特別醒目。

在橫穿歐亞的旅途中,他們結識了來自美國的一對年輕夫婦查爾斯和芙瑞莉卡·查爾德,長長的旅途便不再那麼寂寞難忍。這兩位年輕的中國人給那對夫婦留下了難忘的記憶。1980年,應費慰梅之邀,夫婦兩個寫下了一段回憶錄,講述他們與梁思成夫婦的邂逅與友誼:

在那些粗魯的、發臭的旅客群中,這一對迷人的年輕夫婦顯得特別醒目。除了天生的沉靜外,在我們眼裏,他們仿佛反映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光輝和熱情。

……菲麗絲感情豐沛,愛開玩笑,對任何事都很堅持,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思成則是溫文爾雅、有幽默感,神情愉快,對古代公共建築、橋梁、城牆、店鋪和民居的任其損壞或慘遭破壞,表示深惡痛絕。他們兩人是完美的組合……一種氣質和技巧的平衡,即使在早年,似乎也能看出兩人合為一體,比各自分散所得成果要大得多——一種罕有的奇跡一般的配合。

依我們看來,在那軍閥土匪當道的混亂年代,即使以他們的才能和優越的社會地位,在中國社會的大旋渦裏似乎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們的傳奇故事到此暫告一段落,我們必須離開,到京都去,此後彼此沒再見過麵。

那是他們夫婦兩個第一次結伴遠遊,也是平生唯一次真正的漫遊。那是他們浪漫甜蜜的蜜月之旅,也是他們遨遊建築藝術世界的學術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