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梁思成的信,林徽因急匆匆結束了福建的探親之旅,從東南奔赴東北。
這次回老家,她還把母親和二弟林恒接到東北一起居住,也把堂弟林宣帶到東大建築係就學。
東北大學以極大的熱情歡迎這位年輕的建築女才子的到來,讓她在建築係擔任專業英語課和美術裝飾史課的教師。梁思成則既是係主任,又教授《建築學概論》《建築設計原理》等課程。夫妻兩個成了東大建築係名副其實的挑梁人。
對於當時的東大學生來說,建築學是一門完全陌生的新興學科,東大建築係又剛剛成立,相關的資料與教科書更是匱乏。一切從零開始,梁思成和林徽因要嚐試著自己著手編纂教材。
建築學是一門與美學、曆史、繪畫史等諸多學科相關聯的學科,要把自己幾年來國外所學及自己對建築學的理解,深入淺出地講授給那些零基礎的學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把那些抽象深奧的建築學理論變得形象、具體、通俗易懂,他們沒日沒夜地伏案工作,查閱資料,整理教案,硬生生在那片建築學的荒漠上開辟出一片綠地。
學生們喜歡極了這兩位年輕而和氣的先生。
開學第一課上,梁思成告訴學生:“建築是什麼,它是人類文化的曆史,是人類文化的記錄,反映著時代精神的特質。”同時,他對學生們提出了嚴格的要求: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建築師,就要有哲學家的頭腦,社會學家的眼光,工程師的精確與實踐,心理學家的敏感,文學家的洞察力。總之,建築師要以廣博的知識為鋪墊,是一個具有較全麵修養的綜合藝術家。
“一切工程離不開建築,任何一項建設,建築必須先行,建築是一切工程之王。”梁思成擲地有聲的鼓勵與解析,讓建築係的學生們熱情高漲。
還在清華讀書期間,梁思成就以自己的才藝而聞名全校。而今,他的所學終於派上用場,他深厚的學養與功力每每都讓台下的學生們為之著迷。
《建築學概論》中介紹了世界各國不同時代的經典建築,梁思成總是從形象入手來幫助學生。他一邊講解,一邊在黑板上畫圖,厚厚的牆壁變薄,薄薄的牆壁上又出現了長長的大窗戶,之後又出現了扶壁、飛扶壁、拉長了柱子,有了筋肋的各種裝飾,小水塔、吐水獸……
紮實的繪圖基礎,讓站在黑板前的梁思成信手拈來,一部枯燥的建築演變史瞬間化成黑板上的飛簷扶壁,看得學生們驚呼連連。這位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先生,他的學問之高深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那位漂亮的女先生也不甘示弱,她甚至比梁思成還受學生們的歡迎。彼時的建築係是男生的天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本身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何況這位女先生還是林徽因。
她每天都著得體的服飾,精神飽滿地出現在教室裏。那一口字正腔圓的流利英語,旁征博引的淵博學識,把她的課堂變成一場超級的精神盛宴。在那裏,她似一位手揮魔法棒的仙子,手中的教鞭輕輕一揮,建築、曆史、繪畫、音樂、文學,藝術的元素,如繽飛的花瓣漫天飛揚,讓那些沉浸在其中的學生們,常恨其課堂的短暫。
建築教學有著很強的實踐性,除了課堂上精彩的理論講授,梁思成和林徽因還特別追求“建築的誠實”——他們鼓勵學生手腦並用。為此,擔任美學和建築設計課的林徽因經常把學生帶到昭陵和沈陽故宮去,以現存的古建築作教具,現場給學生們授課。
與古建築近距離的親密接觸,極大地激發了學生們的研究古建築的興趣,也讓學生們一次次感受到建築美的震撼。多少年之後,當年聽過林徽因的課的學生們,還忘不掉林徽因站在沈陽故宮大清門前,激情飛揚地為他們講授的場景:“……這組古代建築告訴我們,美,就是各部分的和諧,不僅表現為建築形式中各相關要素的和諧,而且還表現為建築形式和其內容的和諧。最偉大的藝術,是把最簡單和最複雜的多樣,變成高度的統一……”
忙碌而充實的工作,是艱苦歲月裏一道擋風遮沙的屏障,讓梁思成和林徽因忘記了身處亂世裏的惶恐。事實上,彼時的東北地區非常不太平。
這年6月的皇姑屯事件中,軍閥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12月,身為張作霖長子的張學良發表通電,宣布東三省及熱河省服從南京國民政府,改旗易幟。日本人沒有達到自己的目標,對東三省仍舊虎視眈眈。兵荒馬亂的年月,各路土匪也時常出沒。多年後,林徽因曾對友人提及那一時期的生活:“當時東北時局不太穩定,各派勢力在爭奪地盤。一到晚上經常有土匪出現——當地人稱為胡子。他們多半從北部牧區下來。這種時候我們都不敢開燈,聽著他們的馬隊在屋外奔馳而過,那氣氛真是緊張。有時我們隔著窗子往外偷看,月光下的胡子們騎著駿馬,披著紅色的鬥篷,奔馳而過,倒也十分羅曼蒂克。”
在亂世裏苦中作樂,是那個年代很多知識分子共同的特點。然而,這樣小小的插曲,相較於他們後麵風雨多舛的人生命運來說,真的是“十分羅曼蒂克”。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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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梁任公告別
東北的冬季漫長而寒冷,又加上教學工作任務的繁忙,他們夫妻兩個常常要忙到深夜。備課、為學生批改作業,有時候還要把那些基礎不好的學生叫到家裏來,為他們補課。
這對身體原本就不太好的林徽因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感冒成了家常便飯。即便如此,林徽因還是不舍得休息,一場普通的感冒有時會綿延很長時間,把這個一心撲在教學上的人兒折磨得疲憊不堪,看上去非常憔悴。
有付出自會有收獲,在他們夫婦二人的共同努力下,建築係的工作終於有了頭緒,漸漸走上正軌,學生們的進步非常明顯。日子裏有一些空閑的時候,他們便去丈量那裏的古建築,準備為下一步的古建築研究積累一些資料——那是他們心頭一直放不下的一個夢想。
然天有不測風雲,他們忙碌的教學、研究生活,在這年年底被一封從天而降的電報打破了。1928年12月底,他們接到家裏的加急電報,父親梁啟超病重住院,讓他們速速回家。
等不及學校放寒假,夫妻二人便急匆匆地回北平去了。
其實,就在這之前不久,他們才收到父親寫來的一封信。信上,梁啟超一改往日的語氣,顯得情緒非常低落,信上的毛筆小楷也寫得字跡潦草:
這回上協和醫院一個大當。他隻管醫痔,不顧及身體的全部,每天兩杯瀉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臨退院還給了兩大瓶,說是一禮拜繼續吃,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開,想吃些異味炒飯、臘味飯,亂吃了幾頓,弄得腸胃一塌糊塗,以致發燒連日不止。人是瘦到不像樣子,精神也很委頓……
梁啟超一直是一個非常風趣、樂觀的人,且身體一向很好。在兒女們的眼中,他就像一名無所不能的超人,是家裏最具權威的主人。盡管他在信中所流露的傷感讓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到痛苦,但他們依然沒有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麵去想。
梁啟超尿中帶血,是從這年早春就有的事。當時他已意識到其中的危險性,自己悄悄去北京德國醫院做了檢查。醫生告訴他沒有什麼惡化征兆,讓他用中藥醫治,卻沒什麼效果。後來,他又到北京協和醫院診治,經過幾天的化驗,診斷結果出來,說一個腎發生病變。梁啟超一向相信西醫,也相信協和,幾乎沒做什麼猶豫,這年3月16日,他讓協和醫院把那隻病變的腎手術摘除了。
讓人遺憾的是,協和醫院的腎切除手術也沒能改變他尿中有血的現實。再去查,醫生也找不到原因了,隻說他操勞過度,讓他好好休息,自然也找不到好的治療方案,隻好隔兩三個月給他輸一次血。
梁思成、林徽因從歐洲來家之前,父親在信上說他的身體已無大礙,回家後又見父親精神大好,他們也就沒再把父親的病放在心上。卻不料,那竟是父親留給他們的最後一封信。
他們一路風塵仆仆從東北趕回北平,下車後家也沒來得及回就直奔協和醫院。此時的梁啟超已轉到協和醫院二樓特別病房近一個星期了,病痛把這位慈祥又健談的老人折磨得不成樣子,他麵無血色,雙目暗淡無神,喉中痰壅。看到遠道而來的兒子與兒媳,他已口不能言,隻能用無限慈愛又不舍的目光來與他們交流。
父親的慘狀,把梁思成的心都割碎了。他去找醫生,讓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挽救父親的生命。梁啟超的主治醫生楊繼石和來華講學的美國醫生柏侖萊,卻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們:梁任公的病已不大有挽回的希望了。
梁啟超剛住院時,咳嗽得厲害。醫院懷疑他是肺病,為他做了X光透視,卻沒有發現他的肺有異常。但在接下來的血液檢查中,發現了大量的“末乃利菌”。這是一種世界罕見的病症,當時的醫學文獻中也不過才有三例,均在歐美,梁啟超是第四例。滅除此菌的唯一藥劑是碘酒,而梁啟超在先前治療腎病與痔疾的過程中,已把身體折騰得太過虛弱,隻好靠強心劑維持生命。
在這期間,作為梁啟超的學生,徐誌摩也從上海趕過來。
兒女們歸來,於病榻上的梁啟超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藥。經過一段時間的中藥治療之後,梁啟超的病竟然有了好的轉機。他精神好了許多,能開口講話了,家人緊懸的心這才稍稍鬆下來。梁思成更是開心,他還邀請徐誌摩、金嶽霖等朋友一起到東興樓飯莊小聚了一下,共同期待、祝願父親的康複。
然而,終歸是回天無力。1929年1月17日,梁啟超的病忽然惡化,經過醫生們的緊急會診,決定對他進行注射碘酒。1月18日,梁啟超呼吸緊迫,神誌已處於昏迷狀態。
梁思成隻好給供職天津南開大學的二叔梁啟勳拍發急電。當天中午,梁啟勳便帶著梁啟超的兩個女兒梁思懿、梁思寧趕到協和醫院。見到二弟,梁啟超握著二弟的手,目光卻望向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句話沒說,隻有大滴的眼淚從眼角滾出來……
1929年1月19日下午2時15分,梁啟超與世長辭,終年五十七歲。
梁啟超一生著述一千四百萬餘字,臨終卻未曾留下一句遺言。
當天下午,梁啟超的遺體被送到地下室,裝殮後,當晚送到宣武門外廣惠寺,梁家向親友發出了簡短的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