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北大學(3 / 3)

家主梁總長任公於一月十九日未時病終協和醫院,即日移入廣惠寺,二十一日接三。

接下來的近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梁思成和林徽因都在為父親的後事忙碌。

作為中國文化界的一位巨擘,梁啟超的逝世引起了社會各界的轟動,對他的祭奠和追悼活動一直持續了月餘。

作為梁家的長子長媳,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起經曆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彼時,林徽因已身懷有孕,身體非常虛弱,但她一直強忍悲痛與梁思成一起全力操持。

2月17日,北平各界與廣東省旅平同鄉會在廣惠寺公祭梁任公。

梁啟超一生崇拜墨子的人格精神,自號“任公”,以天下為己任,一生都在為這個理想奔走呼號。他曾寄希望於清廷,曾就職於北洋政府,曾對民國政府滿懷期待,現實卻一次次讓他失望。但他不曾絕望,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在病床上還在趕寫《辛稼軒年譜》。他無疑是晚清及民初學術文化界的一麵旗幟。而今這麵旗幟倒下了,社會各界用三千餘幅祭聯,向這位奮鬥了一生的勇士告別。

梁啟超的靈柩安葬在北京香山臥佛寺東的山坡上。按他生前的遺願,與五年前去世的李夫人合塚。墓前,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共同為父親設計的墓碑。墓碑用大理石製成,高2.8米,寬1.7米,形狀似榫,古樸莊重。墓碑的正麵刻著“先考任公府君暨李太夫人墓”,墓碑的背麵刻著九個子女的名字。

父母在,不遠遊。源遠流長的中華古訓,曾經牽住了多少少年兒女的衣襟。可這位英明的父親,早早就把兒女們送往國外去接受先進教育。而今,兒女學成歸來,設計的第一件作品竟然是父親的墓碑。幸耶?悲耶?多少難言滋味,都被梁思成和林徽因悄悄吞咽了。

關於梁啟超的死,還有一樁鮮為人知的醫療公案。

1926年3月,梁啟超因便血入協和治療,協和診斷結果是一側腎患結核已壞死,遂對其進行手術摘除,手術由當時協和醫院的院長劉瑞恒主刀。誰料在手術的過程中,值班的護士標錯了手術位置,而劉瑞恒也沒有細加探究,一刀下去,就把梁啟超那隻好腎給切了去。這是導致梁啟超英年早逝的最直接的原因。

這其實也算不得秘密,梁啟超還在世時就已經知道了。1926年9月14日給孩子們的信中,他曾詳細地講了他入協和治療的過程:

他(注:伍連德大夫)已證明手術是協和孟浪錯誤了,割掉的右腎,他已看過,並沒有絲毫的病態,他很責備協和粗忽,以人命為兒戲,協和已自承認了。這病根本是內科,不是外科。

為了那次醫療事故,當年徐誌摩等人還發起過對協和的口誅筆伐,但最後還是被梁啟超製止了。他一直把西醫視為科學的代表,怕因為這件事讓社會上的人失去了對西醫的信任。梁啟超其實是用自己的生命作代價,努力維護了西醫和科學的形象。

04

\/

新生與告別

3月京城的街頭,楊柳已冒出嫩嫩的芽苞,東北大地上卻還是冰封一片。辦完父親梁啟超的後事,梁思成和林徽因又回到東北大學。

幾年來,親人們相繼離世,他們一次次體味著生離死別的悲哀與無奈。而梁啟超的去世,對二人的打擊尤為深重。梁啟超是整個梁家的脊梁,而今這根脊梁被上天抽走了,身為長子、長媳的梁思成和林徽因瞬間覺得肩上的擔子之重。

好在,此時有一個新的小生命正在林徽因的體內日日成長,讓他們在麵對生命凋零之痛的同時,又體味著迎接新生的快樂。

多日的操勞、傷心,加上劇烈的妊娠反應,林徽因原本就弱的身體越發差。她吃不下東西,甚至連喝口水也要吐。那樣子讓梁思成極為擔心,他想盡辦法為她調劑,勸她多多臥床休息。林徽因卻覺得,唯有站在講台上,才能讓她忘掉所有的痛苦。

她堅持日日為學生們講課。

夏天,是東北大地上最為美麗蔥蘢的季節。東大校園也成一片綠的海洋,觸目可及的綠草地,軟軟地泛著油光;參天的綠樹,在碎石鋪成的小徑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兒;小花園裏的花兒們開得正歡,林間草地,隨處可見在捧書誦讀的年輕學子……

夏天,原本就是一個充滿了生機與熱情的季節。

隨著氣溫的日漸升高,也隨著林徽因體內胎兒的不斷發育,她的身體狀況慢慢有了好轉,人也紅潤豐腴了不少。

更讓他們欣喜的是,他們的建築係隊伍,在這個夏天又注入了新的血液。

1929年夏天,應梁思成和林徽因之邀,陳植、童寯和蔡方蔭也來到東大建築係任教。他們曾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同學,還是要好的朋友。

老同學的加盟,給整個東大建築係帶來了新的生機與活力,也給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生活帶來了快樂。他們湊在一起,一起研究策劃,為建築係的未來共設藍圖。工作之餘,幾個年輕人就湊到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家裏,吃茶、聊天。那份融洽與無拘無束,仿佛又讓時光倒流,回到了當年的賓大。

還在來東大之前,梁啟超曾為兒子籌劃,來東大之後可以成立一個建築事務所,由小做大開始做起。初來東大的這大半年時間裏,工作千頭萬緒,夫婦二人根本忙不過來。現在,陳植他們來了,有了足夠的人手,也有了足夠的實力與熱情,幾個年輕人一商量,“梁、陳、童、蔡營造事務所”就熱熱鬧鬧地掛牌營業了。

在教學、研究之餘,他們開始承攬建築工程。

多年的理論學習終能化為實踐,他們個人的經濟收入也有了改善的機會。

說來也是他們運氣好,就在營造事務所才掛牌不久,他們就接了兩樁大活兒。

當時適逢吉林大學籌建,從校園校舍的總體規劃到教學樓、宿舍樓的建築設計,他們一攬子全包下來。在那次設計中,幾個飽學建築設計理論的年輕人大展身手,他們的設計非常順利。兩年之後的1931年,漂亮的設計方案就變成了吉林大學漂亮的行政樓、教學樓和宿舍樓。

相較之下,另一個學校的設計就沒有那麼順利了。北方交通大學錦州分校也把設計任務交給了他們,他們為此做了設計與預算。可惜工程才動工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了,才進行到中途的工程遂毀於戰火。這還應算是後話。

除此之外,他們還設計了沈陽郊區的一座公園——肖何園。另外,他們還替沈陽一些有錢的軍閥設計了私宅。

當時的林徽因雖然已懷孕在身,但這些設計她都全程參與。在這期間,她的另一件設計作品也橫空出世。

張學良接任東大校長,這位戎馬倥傯的將軍,雖然不是專業出身,甚至對學校的一應教務管理也不是那麼在行,但他從嚴治校、招賢納士的辦學理念,還是給學校帶來了新氣象。這一年,他設獎金,向社會各界征求“東北大學校徽圖案”。

層層篩選中,林徽因過關斬將,她設計的“白山黑水”圖案入圍中獎,那自然又引得幾位年輕人好好地慶賀了一番。

季節流轉,光陰匆匆,忙碌中多少日子在不覺中已悄然遠行。1929年8月,梁思成和林徽因收獲了他們另一份沉甸甸的喜悅——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沈陽出生。

是一個漂亮的女兒,夫婦兩個親昵地喚她“寶寶”。懷抱著那花蕾一般嬌嫩的小兒,想起她才離世不久的祖父梁啟超,夫婦二人又是一番無言的感傷。那麼愛孩子的父親,終是沒能等到這個新生兒的降生。他們為孩子取名梁再冰,以永遠地紀念她逝去的祖父飲冰室老人。

寶寶的出生,給年輕的父母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也讓他們的生活陷入一片新的忙碌與不適中。他們都年輕,都沒有帶孩子的經驗,給孩子喂奶、換洗尿布、哄孩子睡覺,這些對過來人也許是手到擒來的事,但於這對初為人父母的年輕父母來說,總是讓他們手忙腳亂。林徽因的身體不好,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飽總是哭;年輕的母親手足無措,看見孩子哭,自己也急得直掉淚,就更苦了梁思成,他要照顧小的,還要哄大的,好在他的脾氣好。

有一張老照片,是林徽因抱著女兒梁再冰於1929年在沈陽照的。看她懷中的小兒,還在繈褓之中,身後的磚牆上爬滿綠藤,應該是她生寶寶不久之後照的,從抱孩子的姿勢看去還有些生硬笨拙。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由女兒跨進母親的行列。

沈陽的冬天特別嚴寒漫長,對曾經患有肺病的林徽因來說,無疑是一種新的災難。1930年下半年,林徽因被診斷出肺病,整日咳嗽不止。東北的環境很不利於肺病的康複。這年秋天,徐誌摩到沈陽去探望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林徽因的現狀讓他極為憂心,他勸她回北平治病。

這年12月,林徽因隻得和孩子離開東大回北平,暫居在梁思順東直門大街204號寓所。

1931年2月,陳植也走了,到上海開了一家建築事務所。

曾經紅紅火火的營造事務所也漸漸冷清下來。

此時的東北地區,形勢更加緊張,日本的軍事圍城已經變得更加明目張膽。離開了愛妻幼女,梁思成心掛兩腸,學校的工作也不盡人意。在對學校的管理過程中,張學良難免要把他的軍閥作風帶進來,那讓師生們如履薄冰,梁思成對此也深為不滿。恰好此時的北平,朱啟鈐的營造學社向他拋出橄欖枝,在結束了那一學年的課程之後,梁思成也辭掉了東大的工作,於1931年4月份回到了北平。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變”爆發,日本展開了對東北地區的軍事侵略行動。當初那些雄心勃勃的年輕建築師都星散而去,事務所裏隻有童寯一人在苦撐。沒過多久,日本人強行關閉了東北大學,童寯和其他的一些教職員也一起南下到北平等地去了。

梁思成和林徽因隻在東北大學待了短短兩年多時間,但那兩年裏,他們把自己在國外所學的建築理論付諸教學實踐,那是他們建築事業的開端。東大建築係,從無到有,培養出了劉致平、劉鴻典等一批我國最早的優秀建築學者和建築師,也為他們將來成功創辦清華大學建築係打下了基礎,積累了成功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