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篇回憶錄時,已是1998年12月,蕭乾病重住院,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裏,他還在深情地寫著有關林徽因的回憶文章。
像蕭乾一樣,在當時受林徽因提攜鞭策的,還有很多。林徽因一生都極有男人緣,頗受異性朋友的喜愛嗬護,卻不太受女性朋友的喜歡。也許,女人的天性如此,她的光芒太盛,難免會刺痛同性朋友的眼睛。
林徽因在北總布胡同3號把一個家庭聚會搞成轟動一時的文化沙龍,時人稱它為“太太的客廳”,這就不得不提到冰心寫過的一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據說小說裏的女主人公和詩人就是以林徽因和徐誌摩為原型寫的,金嶽霖也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冰心是否真的含有這重意思不得而知,對此,林徽因卻給以巧妙的回應,據李健吾回憶:“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陳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美國康奈爾大學讀書期間,校友會上,林徽因與冰心還玩得很不錯,但後來兩人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和諧。不管冰心小說中是否影射到林徽因,“太太的客廳”還是在兩人中間投下了一道陰影。
但也不能不承認,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太太的客廳”確實顯示了當時京派文化的獨特魅力。那些來自清華、北大的教授,大多都曾留學歐美,回國後又是各自學科的帶頭人。雖然他們的研究和創作領域各不相同,但對研究和創作的嚴肅態度和進取精神卻相似,愛國精神和民族自豪感也相似。不同文化領域的涉及與融會交流,更是有利於他們共同視野的開闊。真誠的友誼則帶來了無限的精神力量,哪怕到後來最艱苦的南下逃難歲月,那份友誼都不曾中斷。
這應該也算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建築成就之外,對中國文化事業的另一份貢獻吧。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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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別誌摩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麵飄,
細弱的桅杆常在風濤裏搖。
到如今太陽隻在我背後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挎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裏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讚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林徽因的詩歌《那一晚》,以“尺棰”為筆名,刊於1931年4月《詩刊》第二期上。無須說,這一首詩是寫給徐誌摩看的。
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曾經的過往,無論愛或不愛,無論清醒還是糊塗,都該讓位於理智與現實了。林徽因把一份隱秘的心思藏進了這首小詩,她卻不曾料到,那像一粒火種,再次掉進詩人徐誌摩的心裏,讓那一堆絕望的灰燼,再次燃燒。
1931年初,徐誌摩來北平教書,林徽因因肺病回北平西山養病。這一階段,兩人的交往又日漸頻繁,北總布胡同3號,幾乎成了徐誌摩的第二個家。與陸小曼婚後生活的不盡如人意,讓他的心再次遊離,他把梁家當成他的避風港,林徽因則成了他傾訴痛苦的最好對象。
1926年10月3日,農曆八月二十七日,在北海的舫齋,徐誌摩與陸小曼舉行了隆重的結婚典禮。彼時,林徽因和梁思成正在美國讀書,但他們從梁啟超和朋友們的書信上,對那場婚禮也略有了解。
那天的證婚人是梁啟超。在那天的婚禮上,梁啟超發表了一通嚴厲的訓詞:
“徐誌摩,陸小曼,你們是曾經經過風波的人,社會上對於你們有種種的誤會,種種的不滿意,你們此後總得要想辦法解除這種誤會。愛情當然是人情,不過也隻是人情中之一,除了愛情以外,人情還有許許多多的種類,你們也不得不注意。”
末了,梁啟超還說了幾句極為厲害的話:“徐誌摩,你是一個天資極高的人,這幾年來隻因你生活的不安,所以親友師長對於你也能有相當的諒解。這次結婚以後,生活上總可以算是安了,你得要盡力做你應當做的事。陸小曼,你此後可不能再分他的心,阻礙他的工作。你是有一種極大的責任,至少對於我證婚人梁啟超有一種責任。”
對於這位風流多情的才子弟子,梁啟超有太多的不滿:他曾怪他拋妻棄子不盡人夫人父之責任,他也曾對他苦心追求自己的兒媳婦林徽因大為憤怒。可他所有的苦心勸說,依然沒有擋得住徐誌摩與一位有夫之婦的熱戀。到最後,他隻能寄希望這對衝破重重世俗走到一起的年輕人,能珍惜手中幸福,不要再讓愛他們的人失望。
徐誌摩和陸小曼卻再次把日子過成了一團亂糟。
婚後,他們把家安在上海四明村的高級住宅區。那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對熱衷於社交的陸小曼來說,簡直如魚得水。她生活的奢華程度讓人咋舌,家裏有小轎車,十餘個用人,有司機,有廚師,有男傭,還有幾個貼身丫頭。陸小曼花錢的大手大腳也讓人震驚,她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從不問家中需要不需要,更不問價格貴不貴。據說,那時,她每月要花五六百銀洋。那時的五百多元,可以買六兩黃金。
縱如此,陸小曼也沒有感覺到幸福,她曾與鬱達夫的妻子王映霞講:“照理講,婚後生活應該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結婚成了愛情的墳墓。誌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永遠處於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便變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誌摩對我不但沒有過去那麼好,而且幹預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鴉片,管頭管腳,我過不了這樣拘束的生活。我是籠中的小鳥,我要飛,飛向鬱鬱蒼蒼的樹林,自由自在。”
這樣的生活,也讓徐誌摩抓狂、厭倦。他像一隻陀螺一樣在北平、上海、南京幾座城市之間來回奔忙穿梭。他身兼數職,以光華大學的教職為主,1930年又任南京中央大學的功課,還為中華書局編選文學叢書,月收入在千元以上,仍滿足不了家用,還不時借債度日。
在1928年春節前後的日記中他曾寫道:“最容易化最難化的是一樣東西——女人的心。……過去的日子隻當得一堆灰,燒透的灰,字跡都不見一個……”
這樣的窘迫與痛苦,他說給林徽因聽,林徽因也隻能為他心痛歎惜。他們二人之間的情感,也許就在這一次次的傾訴與傾聽裏發生了變化。林徽因在香山養病的日子,徐誌摩數次前往探望。林徽因回北總布胡同3號家中,他們一起去拜訪朋友,一起看戲,一起外出……
直到,那個黑色日子的猝然降臨。
1931年11月19日上午八時,徐誌摩乘濟南號飛機從南京起飛,抵達徐州後稍作停留繼續北行。那天上午九時,徐誌摩讓人從南京機場發電報給梁思成夫婦,說下午三時準時到南苑機場,派車接。
下午三時,梁思成雇車來到南苑機場接,至四時半無人可接,車回。
那天晚上,在燈火輝煌的協和小禮堂裏,十幾個國家的駐華使節和專業人員濟濟一堂,來參加林徽因開設的中國古典美學講座。那一晚,講台上的林徽因身著白色毛衣、深咖啡呢裙,以她的美麗風度和旁征博引的演講征服了眾人。
卻沒有人注意到林徽因眼中不時掠過的憂慮與不安,台下沒有那雙熟悉的眼睛。那天,徐誌摩原本就是從上海趕回來聽她的講座的。
下午梁思成從機場空車而回,已讓朋友們的心頭籠罩上一層不祥之感。
但他們還存著最後一絲僥幸,直到看到第二天,11月20日,《北平晨報》上那則消息刊出: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
天雨霧大誤觸開山
而濟南方麵的報道更是讓人五內俱焚:
[濟南十九日專電]十九日午後二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卅裏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查,見機身焚毀,僅餘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郵政被焚後,鈔票灰仿佛可見,慘狀不忍睹……
11月22日,徐誌摩的親友陸續抵濟。北平去的是梁思成、金嶽霖、張奚若,青島去的是沈從文,南京去的是郭有守和張慰慈,上海去的是張嘉鑄和翁瑞午,並攜徐誌摩的兒子徐積鍇。
突如其來的噩耗,把人擊蒙,朋友們怎麼都不會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徐誌摩就這麼沒有了。隻等他們奔赴濟南,看到徐誌摩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
兩個工人把棺蓋挪開,棺木裏靜靜的躺著的誌摩,戴了一頂紅頂球綢紗小帽,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額角上一個大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願意死!鼻子略略發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牙已脫盡,與額角上那個大洞,皆為向前一撞的結果。這就是永遠見得生氣潑剌,永遠不知道有“敵人”的誌摩。
這一段回憶,沈從文直到事出三年之後才忍寫下來。
林徽因沒有前往,她隻能把所有的淚與痛滴在那隻小小的花圈上。碧綠的鐵樹葉,白色的花朵,凝聚著她無言的哀痛與悼念。那是她和梁思成親手做成的一隻小花圈,她讓梁思成帶了去濟南。
梁思成怎會不懂妻子的心思?他從出事現場帶回了一塊飛機殘骸。
那塊殘骸,從此被林徽因掛在臥室的牆上,直到她的生命終止。
11月23日,徐誌摩的棺木運抵上海再轉硤石。
12月6日,北平方麵在北京大學第二院為徐誌摩召開追悼會。
12月7日,徐誌摩遇難已半月有餘,林徽因提筆寫了《悼誌摩》,在《北平晨報》學園副刊“哀悼誌摩專號”上登載。
在這篇《悼誌摩》中,林徽因寫出了徐誌摩獨特的氣質與魅力,他對藝術的癡迷,對理想、信念的堅守與愚誠,對朋友的包容、真誠與善良。眾多的哀悼文章中,林徽因的這一篇應該是最有分量的一篇。
誌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
……
人家說誌摩的為人隻是不經意的浪漫,誌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誌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裏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
……
誌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
……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誌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麼?這裏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裏握筆吊他的慘變。這是什麼人生?什麼風濤?什麼道路?誌摩,你這最後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斯人已逝,唯長歌當哭。當年的稿紙上,曾灑下林徽因多少淚痕,也許唯她自知。
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恰路過徐誌摩的家鄉硤石,停車的幾分鍾裏,她下了車,在昏沉的夜色裏,獨自站在車門外,黯然良久。這一幕被她在一年後徐誌摩的忌日時寫進《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裏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台,默默的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禽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
這些紀念性的文章,因為是寫給大眾看的,有多少隱秘的心事都不能說,不可說。徐誌摩走了,走出了林徽因的視線,卻再也沒有走出過她的生命。
徐誌摩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最後一首詩,或者已是今生最後的告別,那也是他們之間現存的唯一的一封信了。
1931年7月7日,林徽因從北平回香山,徐誌摩前來送行,那個大雨滂沱天加重了離情別意。那天,徐誌摩情緒十分低落,回去後他就寫下了一封信,和那天下午寫的一首詩一並寄了去。
徽音:
我愁望著雲濘的天和泥濘的地,隻擔心你們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記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在嘴邊,但那笑仿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
下午忽然詩興發作,不斷的抽著煙,茶倒空了兩壺,在兩小時內,居然謅得了一首。
……
腳病人
洋郎牽(洋)牛渡(洋)河夜
信後附一首新詩《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
等你走遠,我就大步的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裏便波湧星鬥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你順著那條有燈火的大路放心朝前走,我拐上那片荒草漫天荊棘遍地的曠野。徐誌摩的這首詩似是一曲哀傷的離曲,冥冥中似已注定了他英年早逝的結局。
這也是他對林徽因最後的表白。他終是帶著那顆不夜的明珠、那份不死的愛,匆匆去了另一個世界,卻把無盡的思念與苦痛留下。
徐誌摩與林徽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還要反反複複被世人講下去。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後來因為徐誌摩遺留下來的兩本日記,林徽因曾陷入與女作家淩叔華的一場扯不清的口水戰。
然而,一切終究還是走遠。
無論別人怎麼看,在他們最好的年紀,愛曾輕輕走過。如此,足矣。相愛未必相守,相守未必能善終,人生的半途陰陽永隔,於這一對曾經愛過的人,未必不是件好事。
人生路漫漫,苦樂交織,林徽因生命中的這一頁,隨著徐誌摩的逝去也該輕輕掀過去了。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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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麵風;輕靈
在春的光豔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這首《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差不多成為林徽因的代表作,甚至被很多讀者認作她一生的寫照:她是愛,是暖,是希望,是人間的四月天。
事實上,這首詩是林徽因寫給新生兒子梁從誡的。
徐誌摩去世之後,因為他遺留的“康橋日記”,林徽因與淩叔華和胡適之間多次信件往還,相互間鬧得非常不愉快。1932年8月4日,一個小生命的到來,如一道和暖的春陽照進林徽因的生命,一掃日子裏所有的陰霾。他們的兒子出生了,雖然梁思成和林徽因都受西方思想的影響,在很多方麵都已西化,但依舊不可免俗地希望生一個能為梁家繼承香火的子嗣,他們終於如願以償。
為了紀念那個對他們影響至深的宋代建築師李誡,他們特意為兒子取名從誡。
這一年,林徽因二十八歲,迎來她一生中最是忙碌也最為苦樂交織的幸福時光。
彼時,梁思成營造學社的工作才剛起步,他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學社工作上。加入營造學社後,梁思成即在一些老匠人的幫助下,開始對故宮建築進行測繪。在清代的建築宮書《工程做法》的基礎上,梁思成又深入研究了大量的民間營造做法抄本後,終於於1932年2月完成了《清代營造則例》。這是中國第一部以現代科學觀點、方法和語言寫成的建築專著。這當中,當然有林徽因的不少心血。
在《清代營造則例》脫稿的同時,林徽因也完成了論文《論中國建築之幾個特征》。文中,她用特有的優美又不失嚴謹的語言,對中國建築藝術做出綱領性的總結。
夫妻兩個誌同道合,相互扶持,又彼此取長補短,在建築藝術的世界裏沉迷遨遊。
同時,在其他的藝術領域裏,林徽因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天,詩歌、小說、戲劇,花開遍地。
北總布胡同3號,“太太的客廳”裏春意融融,客廳的女主人意氣風發。
這一切,卻隨著兒子梁從誡響亮的啼哭聲被打亂了。那一種幸福的忙碌,於林徽因來說,又是一種幸福的苦惱。
女兒梁再冰三歲,正是纏人的時候。繈褓中的兒子,更不用說,他給那位年輕的母親帶來了非同尋常的甜蜜與喜悅,讓她寫下那首流傳後世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也將她帶進一片前所未有的忙碌裏。
那時,在北總布胡同3號,林徽因除了寫建築論文,寫詩,寫小說,與朋友們在客廳裏侃侃而談,她還要像一個尋常的家庭主婦一樣擔負起繁重的家務。梁思成忙於營造學社的工作,忙著外出考察寫報告,家裏的事幾乎插不上手。家裏倒是有母親,也有用人,但母親的頭腦已像她的小腳一樣被緊緊地裹住,她像個孩子一樣的依戀著女兒,卻又因為代溝的存在不時與女兒發生不愉快。
此種情形之下,林徽因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思分成幾份,一份來照顧母親、孩子,一份輔佐梁思成,一份來監管家裏的五六個用人,還得看清楚外邊來賣東西或者辦事的陌生人,照應不時來家裏的親朋好友。總之,身為那個家的總管,她的時間與精力都被這些瑣屑的日常事務所占據。
對於一個過渡時代的女知識分子,這一切顯然都讓林徽因感覺到痛苦與無奈。從幼年到少年到青年,她所接受的教育,早已把自由那顆種子播進了她的心裏,她視自由與對藝術和事業的追求為生命。現在,現實卻讓她無法在書房裏安靜地寫一首詩,或者畫半幅畫。
用人來請示,孩子來幹擾,母親來嘮叨……
對那個家庭的巨大責任心,又讓她無法對那一切坐視不管。她隻得一次次放下筆,從書桌前皺著眉頭站起來……
如果沒有遇到那對年輕的新朋友,那樣的一段歲月於林徽因來說也許會黯淡許多。可她終究還是幸運的。
1932年5月,北平多沙的春天已漸行漸遠。風漸漸柔和,天變得澄澈,大街邊,巷子口,一串串瑩白如玉的洋槐花把空氣都染香。毛茸茸的柳絮一團團、一球球兒地旋轉著、追逐著,漫天飄飛。那一對高個子、有沙色頭發的美國年輕夫婦就在那樣一個季節走進了北總布胡同,也走進了他們和梁思成、林徽因綿延大半生的友誼。
他們就是後來著名的漢學家、社會學家費正清(約翰·金·費爾班克)和費慰梅(威爾瑪)夫婦。費正清畢生都以哈佛大學為根據地,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曾有人說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美國,幾乎單槍匹馬地創造了現代中國研究這一領域”。
費正清來自南達科他,費慰梅則來自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對中國人文曆史和藝術的狂熱的愛,讓他們產生了愛情,又不遠萬裏來到北平。之後,費正清在中央研究院一邊學習漢語,一邊研究清朝政府與西方各國的外交曆史。後來他得到清華大學的教職,講授歐洲文藝複興的曆史。他們在北平租下了一個四合院,並在北平的教堂裏舉行了婚禮。
這對來自異國的年輕人,迷戀著北平大街小巷的美食,更對北平的古建築著迷。課餘時間,他們去紫禁城或者香山的佛教寺廟裏去考察,去古城的門樓和古城牆下徜徉。就是在這一時期,一次偶然的聚會上,他們結識了梁思成夫婦。費正清、費慰梅的中文名字即是梁思成根據他們名字的譯音為他們取的。
約摸在我們婚禮後的兩個月,我們遇見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當時,我們都不曾想過這段友誼日後會持續那麼多年。他們很年輕,彼此深愛著對方,同時又很樂意我們常找他們做伴。徽(Whei)——她外國密友取的昵名——人美得沒話說,個性又活潑。思成則比較內斂,彬彬有禮,十分聰敏,偶爾還展現出古怪的機智。他倆都會說兩國語言,通曉東西文化。徽以她的健談和開朗的笑聲來平衡丈夫的拘謹。談話間,各自提到美國大學生活趣事,她很快就知道我們夫婦倆都在哈佛念過書;而正清是在牛津讀研究所時來北京的,這又勾起她回憶自己在倫敦那一年中學生活裏的點點滴滴。
共同的誌趣愛好,相似的教育背景,讓這兩對年輕的異國夫婦很快成為好朋友。經過攀談才知道,原來他們兩家住的地方都在東城區,且離得非常近。自此之後,費正清和費慰梅便成為梁家的常客,他們很快也融入“太太的客廳”。
彼時,林徽因正被家務瑣事纏得焦頭爛額,而她在“太太的客廳”裏的光環,已注定生活中她不可能有親近的閨密。盡管有金嶽霖、沈從文、胡適等比較要好的異性朋友,但女人的心思,有時候卻隻有女人最懂。
費慰梅成為林徽因最好的傾訴對象,她那一口流利的英語,讓她們在交流的過程中沒有絲毫的障礙,而她英文知識的廣博,讓費慰梅既驚訝又佩服,一種親切感也油然而生。在林徽因忙碌的間隙,她們見縫插針般地聚一下,坐下來喝一杯茶,交換一下彼此的心得,有時候,林徽因也會把自己的苦惱講給費慰梅聽。
那段日子,費慰梅經常騎著自行車或坐人力車在天黑前去梁家,而林徽因總是早早收拾好屋子一角,泡上兩杯熱氣騰騰的茶等候費慰梅。尤其是徐誌摩去世之後的那一段日子,林徽因的話題幾乎全是他。她和徐誌摩在英國倫敦的那一段青澀初戀,徐誌摩對她人生與藝術追求的影響,還有她對徐誌摩的思念與愧疚。她大段大段地給費慰梅吟誦著徐誌摩的詩,直吟得眼裏淚光迷離。
在費慰梅麵前,她幾乎是完全敞開了心扉。
也許,她太需要一個忠實的聽眾。
也正是通過那份講述,費慰梅日後寫《梁思成與林徽因》時,才得到那麼多關於徐誌摩的第一手資料。
林徽因把費正清和費慰梅當成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的到來給林徽因的生活帶來了新的活力與希望。可她的母親和家裏的用人們卻對這對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充滿敵意。每每費氏夫婦叩響梁家大門,家裏的用人總是隻把大門打開一道縫,從上到下把他們打量一會兒,然後才不情願地把他們放進院子。
林徽因小腳的母親,則一直踮著小腳追到客廳,絲毫也不掩飾眼睛裏的那份不友好。每每此時,林徽因都要把她的母親推著回到她自己的屋裏去。
費氏夫婦自然報以寬容一笑,他們照來不誤。
冬去春來,花謝花開,又一個美妙的人間四月天降臨人間。風正輕,雲正軟,梁間燕子正呢喃,繈褓中的小人兒,撲騰著白胖的小手小腳,漾開甜甜的笑窩,要把一位母親的心融化。不意間收獲的友情,也如和煦的春風春雨,拂去了林徽因心頭多少陰鬱。
正如林徽因後來在信中對費氏夫婦講的那樣:“自從你們兩人來到我們身邊,並向我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對生活以及總體上對未來的新看法以來,我變得更加年輕、活潑和有朝氣了。”
外麵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林徽因想到外麵去走走了。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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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到了山西”
自從梁思成加入營造學社後,為了確保華北地區依然存在的古建築瑰寶不至於因被忽略而遭破壞,除了對北平近郊的古建築進行測繪考察外,他們又漸漸把目光放諸整個華北地區。
營造學社決定,每年由研究人員帶領野外分隊進行兩到三個月的野外考察旅行,在鄉村及一些偏遠地區進行詳細調查,尋找古代遺跡,並為此製定了一份嚴密而周到的考察計劃:每次外出考察前,必須在圖書館裏仔細搜尋,閱讀當地的方誌、地理、曆史及與此相關的書籍,製作一份有可能找到的建築目錄,擬定一份旅行日程,然後按照目錄依次搜尋,找到後再為那些古建築現場拍照丈量。
要去一個地方考察,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是首要的。他們考察的地方多是一些窮鄉僻壤,如果沒有當地政府的支持,他們的行動就可能因受人誤解而受阻。因此,每次出發前,營造學社的社長朱啟鈐都要通過各種關係同當地政府和駐軍打招呼,請求他們對考察人員給予必要的關照和保護,考察結束,再請求他們對當地的古代建築物給以保護。
梁思成自然不隻是紙上談兵,大部分時候,他都要親自帶領著考察小組外出。
1933年秋天,營造學社派梁思成、劉敦楨、莫宗江等一行五人去山西大同考察。那裏有兩個重要的遼代寺廟群,日本學者曾報道過那裏麵的佛像,對那裏的建築卻不曾研究。
那一次,林徽因跟隨同行。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雲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麼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太久沒有走出家門的林徽因,猛然走到山西的山山水水間,竟然不如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在她的眼睛裏,一切都是圖畫,一切都是歌唱,一切都是詩意。
那藍的天,白的雲,碧的水,那在田壟間忙碌的農人,綠蔭下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女人孩子,拉著馬走過的軍隊兵卒,都是笑意盈盈充滿生機。就連暗夜裏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的匠人,也讓林徽因看得興致盎然,那紅紅的火花和鏗鏗的聲響,把黑夜攪動得如此活潑熱鬧。
在林徽因的眼裏,偏遠的鄉村是如此的詩意、浪漫: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裏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隻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豔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裏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裏一樣!
在林徽因寫給朋友的這封信上,她的那份愉悅雀躍之情,幾乎要從紙頁間汩汩流瀉出來。那時候,她如一隻初出籠的鳥兒,滿眼滿心都是新鮮與快樂,是希望與期待。
事實上,彼時的山西,並不隻有詩意,是林徽因詩意的眼睛把那些破敗荒涼略掉。
他們一行人去大同,才到大同下車,那個城市就以一副肮髒的麵目迎接了他們。
一座被煤灰塵土籠罩的小城,整座城裏連幾座像樣的樓房都沒有,街道上那些窯洞式的平房,也都破敗不堪。大街上沒有綠樹,屋根牆角的垃圾碎屑在空中打著旋兒亂飛。成群的駝幫聚集在站前廣場,那些赭色和白色的高大駱駝,頸下掛著碩大的駝鈴,駝鈴聲聲,蒼涼、悲壯,在斜陽裏飄蕩,空氣中充斥著濃烈刺鼻的駱駝糞尿氣味……
抵達時已是傍晚時分,走遍小城的大街小巷也無法找到住宿的地方,那裏唯一可住人的地方是車馬店。對從北平城裏走出來的一行幾個,那樣的地方根本髒到無法入住。
好在,後來,他們幸運地碰到當年一位在賓大讀書的老同學,他現在已是大同車站的站長。他把他們接到自己家裏,食與住的問題才得以解決。
接下來的考察中,他們先考察了遼金時代的華嚴寺和善化寺。考察中,幾個人分工合作,測量、繪圖、抄碑文、攝影,各負其責,考察進行得非常順利。完成了對兩座寺院的考察之後,下一站去雲岡。
雲岡石窟在大同城西三十多裏處,依武周山北崖開鑿,麵朝武烈河,五十多座洞窟一字排開。這座開鑿於北魏文成帝時期的石窟,是中國早期佛教藝術壯觀的遺跡,更是北魏藝術的集中體現。
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曾在《水經注·漯水》中寫道:“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狀,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從酈道元的描述中,可窺知當年這些石窟的盛況。
然而,呈現在林徽因一行人麵前的雲岡石窟,卻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這裏幾乎見不到人,空曠的山崖上光禿禿的,連棵樹也見不到,排列在崖上的石窟,像一隻隻寂寞的眼睛,在漠然地盯著它麵前的那片幹旱貧瘠的田野。
在這裏,他們再次為吃住的問題而犯起愁來。
相較於大同城,這裏更加荒僻,連髒亂的車馬店也找不到。他們隻能去求助當地農民,那裏的老鄉為他們提供了房子——一座露著天、四壁透風、連門窗都沒有的破房子,聊以過夜。吃飯跟農民搭夥,每天的主食是煮土豆和玉米麵糊糊。
然而,對工作的熱情與對建築藝術的摯愛,讓他們忽略了這一切。當林徽因站在洞窟裏,抬頭仰視,看到窟內頂天立地的佛像時,她完全忘記了旅途的勞累,還有最初與雲岡石窟相見時的失落。
那裏的一柱一廊,闌額、鬥拱,還有石刻中的飛仙及裝飾花紋,瞬間把她帶回那個佛教初漸的北魏時代。耳邊有嫋嫋佛樂和誦經聲,有工匠們在崖上頂著烈日叮當的開鑿聲。石窟前的武烈河,在無聲地流著,如同那漫長的曆史,一去不回頭,卻把這些瑰寶留下,曆史在這裏透過這些不老的藝術與他們重逢。
因為年久失修,石窟中的碑碣大多都已被湮沒不複存痕跡,他們要根據洞窟石刻的手法一一進行考察,再小心繪圖或拓片。在雲岡石窟,他們待了整整三天,才完成對那裏的考察。
之後,林徽因和劉敦楨返回北平。梁思成和莫宗江再到大同以南大約八十公裏的小城應縣,去尋找曾被日本學者報道過的“應州塔”。
那是一座11世紀的寶塔,裏麵藏著許多精細的佛像。因為年代久遠,寶塔早已改製,“應州塔”在梁思成的考察目錄裏就變成了“應縣佛宮寺的木塔”。
……你走後我們大感工作不靈,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憶和你各處同作的暢順,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為想到我們和應縣木塔特殊的關係,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裏放下許多實在不放心,事情是絕對沒有辦法,可恨。
才回北平不久,梁思成的家信就到了。接下來的考察,林徽因隻能從梁思成的文章和家信裏來了解了。她原本也很想同梁思成一同前往的,可孩子太小,家事太多,她實在放心不下。梁思成理解妻子的心思,在應縣考察的那些天裏,他不厭其煩地向遠在北平的妻子彙報,包括他在測量中的凶險經曆:
我們到達離城約有八公裏的地方時,已是落日時分,我驀地看到前方山路差不多盡頭處,在暗紫色的背景中有一顆閃光的寶石——那是在附近群山環抱中一座紅白相間的寶塔,映照著金色的落日。當我們到達這座有城牆的城市時,天已黑了,這是鹽地上的一個貧窮的小鎮,鎮上隻有幾百家土房子和幾十棵樹。但它自誇擁有中國至今僅存的木塔……就像一個黑色的巨人,俯視著城市。但在它的最上一層的南麵可以看見一盞燈,在周遭的黑暗中的一個亮點。後來我弄清了,那就是近九百年來日日夜夜點燃的“萬年燈”。
塔共有五層,但是下層有副塔,上四層,每層有平座(實算共十層),因梁架鬥拱之間,每層須量俯視、仰視、平麵各一,共二十四個平麵圖要畫!塔平麵是八角,每層需做一個正中線和一個斜中線的斷麵。鬥拱不同者三四十種……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每麵三開間,八麵完全同樣。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傾倒……
它的頂端裝上了鑄鐵的螺旋塔尖,用八根鐵鏈固定在頂層的屋角上。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塔尖上全神貫注地丈量和照相,沒有注意到黑雲已經壓了上來。忽然間一個驚雷在近處打響,我猝不及防,差一點在離地六十米的高空鬆開了我手中緊握的冰冷的鐵鏈。
對於營造學社考察小組來說,盡管他們考察前會做詳盡的考察計劃,但仍然不可避免失望的發生。有時候,他們看到一些古代建築的訊息,興致勃勃跑幾百公裏奔了去,卻隻發現一堆廢墟或者幾片屋瓦,或者是被後人改得麵目全非的仿古建築。那自然是大煞風景的事。
山西之行,梁思成滿載而歸。他發現了那座無與倫比的國家寶藏——應縣遼代佛宮寺木塔。木結構的塔非常易損壞,而應縣木塔能曆經風雨戰火,屹立八百餘年不倒,實在是一個奇跡。
林徽因讀著梁思成從山西寄回的家信,心裏五味俱全,欣慰夾雜著牽掛,遺憾中又有期待。
她的機會果真很快又來了,這要感謝他們的朋友費正清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