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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
寶寶:
媽媽不知道要怎樣告訴你許多的事,現在我分開來一件一件的講給你聽。
第一,我從六月二十六日離開太原到五台山去,家裏給我的信就沒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寫的信我就全沒有看見。(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轉來。)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連報紙在路上也沒有法子看見一張,所以日本同中國鬧的事情也就一點也不知道!
第三,我們路上坐大車同騎騾子,走得頂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縣,有報,可以打電報的地方,才算知道一點外麵的新聞。那時候,我聽說到北平的火車,平漢路同津浦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著急!
……我們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來占北平,我們都願意打仗,那時候你就跟著大姑姑那邊,我們就守在北平,等到打勝了仗再說。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什麼都不怕,什麼都頂有決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個小孩,現在頂要緊的是身體要好,讀書要好,別的不用管。現在既然在海邊,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知道你媽媽同爹爹都頂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過幾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來,我再來北戴河看你,如果還不平定,隻好等著。
……
媽媽
1937年7月15日,在山西代縣,林徽因和梁思成從報上得知“七七事變”已經爆發,立即收拾行裝回家。當他們沿北路,躲開日本軍隊和中國傀儡軍,輾轉繞道回到北平,看到一家老少都平安,緊懸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此時,他們的女兒梁再冰正同大姑一家在北戴河避暑度假,上麵這封信即是林徽因回家後寫給女兒的家信。
或許是北平城暫時的風平浪靜讓林徽因沒有預料到未來形勢的凶險,更或許是她刻意在孩子麵前表現出的一份從容、鎮定,這封信中,林徽因一如既往的樂觀、風趣,而她“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的氣節,更是讓人欽佩讚歎——一個美麗、柔弱的身軀裏卻蘊藏著火山一樣的能量與熱情。
1937年7月7日,於整個中國來說都是痛苦的一天,也是難忘的一天。從這一天開始,日本帝國主義公然撕下所有的偽裝,發動了全麵侵華戰爭。這一天,也是中華民族全民族抗戰的起點。
7月,北平的盛夏燠熱難當。國民黨二十九軍在盧溝橋打響了反抗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槍,也點爆了全民族蓄埋心中已久的怒火。
“保衛盧溝橋!”“發動華北民眾,援助二十九軍抗日!”“驅逐日本帝國主義強盜出中國!”“完成五萬條麻袋運動!”憤怒的呼聲此起彼伏,熱浪一樣滾動在北平城上空。
對於英勇抗戰的二十九軍,各地民眾以各種形勢支持,他們送來慰問信、慰問品;平津學生組織戰地服務團,到前線救護傷員、運送彈藥;盧溝橋地區的居民為部隊送水、送飯,搬運軍用物資……
北平城內,大學生、中小學生、普通老百姓,愛國熱情也空前高漲,他們紛紛成立“勞軍團”,走上街頭,流著汗水,在七月驕陽下奔走相告,為支持二十九軍征集麻袋,做宣傳演講。
那些麻袋裏裝了沙土,被運往東四、西四,東單、西單、王府井……
要開戰,我們不怕,北平的許多街口都已築起了街壘……
街壘又撤除了,要和談了,要開戰了……
那些天,流竄在北平上空的各種消息比北平的風向轉得還快,霎陰霎晴,霎喜霎憂,雲裏霧裏,讓人難辨真假。
梁思成和林徽因每天在報上關注著北平的時事消息,形勢正朝著他們無法預料的凶險方向發展。炮聲離北平城越來越近,蔬菜已進不了城,城裏物價暴漲。麵粉原來一元錢一袋,如今漲到六元一袋,還買不到。
1937年7月28日上午,日軍按預定計劃向北平發動總攻。當時日軍集結各路約一萬人,在一百餘門大炮和裝甲車配合、數十架飛機的掩護下,向駐守在北平四郊的南苑、北苑、西苑的中國第29軍第132、37、38師發起全麵攻擊。
南苑是日軍攻擊的重點,第29軍駐南苑部隊約八千餘人(其中包括在南苑受訓的軍事訓練團學生一千五百餘人)浴血抵抗,激戰中,第29軍副軍長佟麟閣、第132師師長趙登禹壯烈殉國,不少軍訓團的學生也在戰鬥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愛國將士與學生們用生命與血肉之軀譜寫了一曲悲壯的戰歌,那震天動地的炮火聲持續了整整一夜……
北總布胡同3號,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家,窗戶玻璃被炮聲震得嗒嗒作響,他們兩個也一夜未曾合眼。大戰要來了嗎?無情的炮火就要降落到這座美麗的古城。
炮火聲稀,天亮了。可怕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太陽依然照常升起。天空湛藍,隻是碧藍的天空被巨大的機鳴籠罩了,大隊的日軍飛機由東邊飛來,再向西邊和南邊飛去。
1937年7月28日夜,二十九軍副軍長宋哲元撤離北平。
7月29日,北平城淪陷,日軍分三路入城,全城戒嚴四小時。
接下來的數日之內,城內外交通斷絕,往日喧囂熱鬧的古城,一下子沉寂了。街頭沒有了奮力疾呼的學生,胡同巷子也一片寂然,家家關門閉戶。北平已然變成一座孤島。
政府部門已開始撤離、疏散,營造學社也決定暫時解散。社長朱啟鈐不願意離開北平,他把學社交給了梁思成。
為防不測,那些天裏,梁思成和林徽因一直在忙著清點、整理學社的研究資料。
那是一件煩瑣又讓人憂傷的事情,林徽因曾在信中對女兒說:我們就守在北平,等打了勝仗再說。可那些他們千辛萬苦收集來的資料,那些測繪圖稿、測量數據,那些寶貴的照片、底片、建築模型等,如果毀於戰火或落入日本人手中,於中國建築研究的損失都是無可估量的。
他們決定把那些整理好了,將其中不易攜帶的一部分存入天津租界英國銀行的保險庫。
一直埋頭整理資料的梁思成與林徽因,內心其實同他們的老社長朱啟鈐老先生一樣,他們打心眼裏不願意離開北平。可這年8月的一天,一封署名“東亞共榮協會”的請柬,把梁思成他們流亡的日子提前。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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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滿途到長沙
告別,如此艱難,又如此迫在眉睫。
自從接到日本人的請柬,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心就再也沒有平靜過。這場民族災難的製造者,如今卻要求梁思成參加“東亞共榮協會”,那在梁思成看來就是讓自己做漢奸——怎麼可能?!
東西整理得極慢,七年了,他們像一棵樹,深深地在北總布胡同3號紮下根,盤根錯節,難以割舍的東西太多:書籍,古董,大人、孩子的衣物,朋友之間的通信……坐在那成堆的舊物之間,林徽因和梁思成隻覺得滿腹的憂愁難以言表。這場民族災難來得如此迅猛,他們第一次感到了前途的渺茫和不可預知……
天津是他們能想到的第一避難所,那裏有意大利租界梁家舊宅。更重要的是,梁思成想把營造學社一些無法帶走的重要資料、文獻托給英國一家銀行保管。
或許是過度勞累,林徽因又劇烈地咳嗽了。臨行前,他們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醫生給出的警告讓人沮喪——林徽因的肺部已出現空洞,任何一次感冒或者別的什麼不慎,都將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林徽因已不再在乎,她聽天由命。
梁思成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被診斷為脊椎軟組織硬化症。醫生為他設計了一副鐵架子“穿”在襯衣裏麵,以支撐脊椎,那讓他原本羸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
臨行前一夜,他們一直忙到淩晨三點才睡。
1937年9月5日清晨六點鍾,北總布胡同還被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晨光中,兩個年幼的孩子還在沉沉地睡著,梁思成和林徽因卻不得不喚醒孩子,攜家帶口,踏上漫長的流亡之路。
東西丟了也就丟了,最讓他們放不下的是京城的朋友。彼時,錢端升的太太和葉公超的太太都還住在梁家,他們卻悄悄地忍著沒敢前去同他們告別。在北總布胡同3號生活了七年的一家人,就這樣硬生生地把自己從那個小院裏扯出來,轉身融入茫然的未知。
從此,他們再沒有回到那個小院。
那一次與他們同行的,除了兩個孩子、林徽因的母親,還有清華的兩位教授。他們打算從天津坐船到青島,再從青島去濟南,之後想辦法去長沙。
接下來的旅程,遠比他們預想得更加艱難可怕。
彼時的天津,已處在日本軍隊的控製之下。車站、大街上,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天橋上也架起機關槍。每一個過往的旅客,都受到嚴厲的盤查。看到那些滿臉殺氣騰騰的日本兵和他們手中寒光閃爍的刺刀,兩個孩子嚇得直往大人懷裏鑽。
天津已非安全避難之地。
在天津稍作停留,安頓好手頭的資料、文獻,他們就搭乘一艘英國的商船,從天津新港出發駛往煙台。船到煙台,中國軍隊正在煙台對峙,戰爭如箭在弦上。不敢停留,他們下船後即刻換乘去濰坊的汽車,再由濰坊去青島,第二天一早,又乘從青島開往濟南的第一班火車。
那一路上,他們才知道,大半的中國大地已被戰爭的陰雲籠罩。尤其是膠東半島,更是滿目瘡痍。火車站裏人滿為患,擠滿了麵容愁苦的逃難人。火車行駛得很慢,因為空中不時有日軍的飛機呼嘯而過,每當此時,火車就要停下來,拉響警報,車上的男男女女便下車去,等日軍的飛機飛遠,再繼續上車前行……
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不時出現在公路旁、車行道上,帶著他們簡陋的作戰裝備,卻讓人分不清,他們是開往前線還是撤向後方。
戰時的一切,都是那樣混亂無序。
沿濟南一直南下,經徐州、鄭州、武漢,直到10月1日,他們一行才抵達長沙。彼時,金嶽霖、張奚若、陳岱孫等許多老朋友早已先他們抵達。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後,教育部將清華、北大逃亡出來的師生在長沙組成了臨時大學。這些樂觀又堅強的教授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刻,化悲憤為力量,他們不計條件的簡陋與艱苦,很快就在那裏草草安下家,希望能早日為國家效力。
由盧溝橋事變到現在,我們把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段!最緊張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濟南到鄭州。帶著行李小孩奉著老母,由天津到長沙共計上下舟車十六次,進出旅店十二次,這樣走法也就很夠經驗的,所為的是回到自己的後方。現在後方已回到了,我們對於戰時的國家僅是個不可救藥的累贅而已。
這是1937年10月,林徽因在給朋友沈從文的信中寫下的一段話,不無愁苦又不無幽默。
後方在何方?戰爭頻仍的歲月,哪裏又是林徽因他們所渴望的後方?
一家人抵達長沙,長途奔波勞累,加之水土不服,林徽因患上嚴重的腹瀉。林徽因的母親也病倒了。
老少一大家子,最要緊的是解決住宿問題,可彼時的長沙城裏,已找不到像樣的房子。最後,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們一家總算在緊靠長沙火車站的一戶劉姓人家租下一棟房子。這是一棟二層灰磚小樓,房東住樓下,樓上兩間租給他們。每天,火車轟隆隆從他們的窗下駛過,那巨大的聲響,震得人耳膜發麻。可總歸有了住處。長沙韭菜園教廠坪134劉宅,就成了接下來一段時間裏林徽因和梁思成在長沙的暫時居所。
兵荒馬亂的歲月,已經無從談什麼事業。至於考古,隻能維持著它不死,待戰後恢複也許就是最好的法子。個人生活很苦,在林徽因看來,並不至於苦到“不堪”。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正在日漸淪為純淨的“糟糠”的典型,烹調、課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
從北向南,千裏迢迢奔長沙來,以為在這裏能找到他們的後方。來了才發現,長沙的大地和天空也不是那麼安靜。空中不時會有日本人的飛機穿來飛去,城市裏不時響起警報聲,跑警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當警報聲猝然響起,一家老少便互相攙扶著跑到臨時大學空曠的校園裏暫時躲避。最初讓人驚恐,久而久之成了日子的點綴——直到日本飛機上的炮彈真正掉落下來。
進入10月,長沙便進入秋冬季節的連綿雨季。整日陰雨連綿,屋裏的一切都散發著一種黴味,被子似乎都能擰出水。那種天氣對林徽因的身體非常不利,她咳嗽,腹瀉,心情也隨之變得陰鬱。好在,她的身邊有一位比她更樂觀有趣的夫君。
梁思成曾是清華校園裏的活躍分子,在難耐的流亡生活中,他一邊同林徽因批評著教育部組織不力,讓這些原本應當為國家做些什麼的學者教授們進退不得,簡直成了抗戰的累贅;一邊也在積極地組織起一支小小的歌詠隊,帶領大家一起唱起《國歌》。長沙街頭的抗日救亡活動,正在火熱進行中,他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又怎能坐以待斃?
當嘹亮又滿含悲憤的歌聲縈繞在那棟灰色的小磚樓上空時,過路的行人常常都被感染,他們會駐足靜聽。那是一支奇異的歌詠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聲音有時也顯得參差不齊,但那歌聲裏的傳遞出的愛國熱情與信念卻是相同的,如此鼓舞人心。
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一家也來到了長沙。隨著長沙形勢的漸趨緊張,梁思永供職的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要遷往昆明去。作為營造學社的負責人,梁思成也在考慮到昆明去。
林徽因卻為此猶豫不決。
越來越頻繁的空襲警報聲,已經證明戰爭的危險離長沙也越來越近了。可到昆明,一路上翻山越嶺要經曆多少艱辛?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這一路上可吃得消?最主要的是,他們手頭越來越緊張了。算來算去,如果到昆明,他們身上可能也就隻剩下三百來塊錢。學社沒有收入,他們兩個人也沒有經濟來源,這三百多塊錢就是他們到昆明後所有的家當了。如何安家,如何生活?
商量的最後結果——先停幾天看看情況再說,梁思成想先與“中美庚子賠款基金”聯係上,看能否為營造學社申請一筆研究基金。
日本人的炮彈卻不給他們任何等的機會,在那個難得的久雨初晴天,它們攜帶著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欺淩,從天而降……
1937年11月24日,在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生命曆程中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日子。這一天,日本人的炸彈直接在他們的頭頂炸響,把他們的屋頂掀翻……
最最親愛的慰梅、你們的家人以及周圍的朋友們:
你們現在一定在為我們擔心,但請放心。就算事情變得對我們更糟糕,我們隻能在很可怕的緊張黑夜和不樂觀的現實中,采取放鬆的態度。……事情變得越來越可怕的時候,我們要麼把情況看得清楚明白,要麼放鬆下來。……我們不得不以這樣或什麼別樣的麵貌出現,對嗎?現而今,我們總是會奮力活下去。昨天,在日機對長沙的第一次空襲中,我們的住房就幾乎被直接擊中。炸彈就落在距我們的臨時住房大門十五碼的地方,在這所房子裏我們住了三間。當時我們——外婆、兩個孩子、思成和我都在家。兩個孩子都在生病。轟炸機如期而至。(事先警報有些疏忽。)……
沒人知道我們怎麼沒有被炸成碎片。聽到地獄般的斷裂聲和頭兩響稍遠一點的爆炸,我們便往樓下奔,我們的房子隨即四分五裂。全然出於本能,我們各抓起一個孩子就往樓梯跑,可還沒來得及下樓,離得最近的炸彈就炸了。它把我拋到空中,手裏還抱著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卻沒有受傷。同時房子開始軋軋亂響,那些到處都是玻璃的門窗、隔扇、屋頂、天花板,全都坍了下來,劈頭蓋腦地砸向我們。我們衝出旁門,來到黑煙滾滾的街上。(幸運的是牆壁沒有崩塌。)
……
當我們往聯合大學的防空壕跑的時候,又一架轟炸機開始俯衝。我們停了下來,心想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們寧願靠攏一點,省得留下幾個活著的人去承受那悲劇。這顆炸彈沒有炸,落在我們正在跑去的街道那頭。我們所有的東西——現在已經不多了——都是從玻璃碴中撿回來的。眼下我們在朋友那裏到處借住。
……在空襲之前我們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飯館,而是在一個小爐子上欣賞我自己的手藝,在那三間小屋裏我們實際什麼都做,而過去那是占用整整一棟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我們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歎息,但總的說來我們的情緒還不錯。每天晚上我們就去找那些舊日的“星期六朋友”,到處串門,想在那些妻兒們也來此共赴國難的人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
……我們已經決定離開此處到雲南去……我們的國家仍然沒有組織到可使我們對戰爭能夠有所效力的程度,以致至今我們還隻是“戰爭累贅”而已。既然如此,何不騰出地方,到更遠的角落裏去呢。有朝一日連那地方(指昆明)也會被轟炸的,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
……
致以我全部的愛 菲麗絲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這封信中,林徽因向朋友費正清一家平靜地敘述著黑色的11月24日,還有他們來長沙之後的生活。
何等恐怖的一幕,離死神隻有一步之隔,她娓娓道來,如同在講著別人家的故事。何等艱苦的日子,貧病交困中,她仍然不失北總布胡同3號“太太的客廳”女主人的風采。而那個堅強、豁達,從容、冷靜的林徽因——卻隻能從她的信件原文中才能一點點切身感受到。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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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昆明去
長沙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積極做著去昆明的準備。
長沙到昆明不通火車,原本買了12月2號的汽車票,為了等一位叫周寄梅的朋友,梁思成又把票退了,再去買時,卻發現連7號的票也賣光了,隻好買了8號的。
1937年12月8日清晨五點鍾,梁思成一家五口再次塞進嚴重超載的汽車,從長沙開往昆明。
曾經熟悉的朋友,再一次星散而去,不知流落何方,更不知何時相遇。
一直被梁家視為“家人”的金嶽霖,彼時正和聯合大學的一組人馬在南嶽暫居,長沙被轟炸的消息直到一周後才抵達他們那裏。而當梁家啟程五星期後,他仍然一個人留在湖南,在給費慰梅夫婦的信中,他曾寫道:“我離開了梁家就跟掉了魂似的。”
是的,戰時歲月裏的每一次別離,也許都意味著永遠的別離。
同樣,戰時歲月裏每一次難得的相聚,都會給人帶來巨大的驚喜。
梁家一家從長沙出發時,沈從文人正在武昌。從長沙去昆明,湖南沅陵是必經之地,那裏正是沈從文的家鄉。他連連寫信,叮囑梁思成、林徽因,一定要去他的老家小住幾日,去看看他的家鄉和親人,領略一下他筆下的湘西風情。
沈從文是與林徽因關係極為親密的朋友之一,還在北總布胡同3號時,沈從文便是梁家常客。三十年代,他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是當時中國文壇舉足輕重的文學重鎮,林徽因的大部分文學作品都在《大公報·文藝副刊》刊出。也可以說,沒有沈從文《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極力舉薦,就沒有20世紀30年代文學家林徽因的耀眼升空。
林徽因更為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所迷,她常說,沈從文的性情有詩性氣質,他筆下的湘西,更是散發著田園牧歌般的清新與純美。
二人信來信往,無話不說,信上林徽因都是親切地稱呼沈從文為“二哥”。
12月9日,真的到了“二哥”筆下的湘西了,林徽因迫不及待地在信紙上向沈從文傾吐著她對湘西的最初印象:
二哥:
……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裏住在官莊的。沿途景物又秀麗又雄壯時就使我們想到你二哥對這些蒼翠的,天排布的深淺山頭,碧綠的水和其間稍稍帶點天真的人為的點綴,如何的親切愛好,感到一種愉快。天氣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說如果不是在這戰期中時時心裏負著一種悲傷哀愁的話,這旅行真是不知幾世修來。
昨晚有人說或許這帶有匪,倒弄得我們心有點慌慌的,住在小旅店裏燈火熒熒如豆,外邊微風撼樹,不由得不有一種特別情緒,其實我們很平安的到達很安靜的地帶。
今天來到沅陵,風景愈來愈妙,有時頗疑心有翠翠這種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極好玩,我愛極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別致有雅趣,原來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愛好的。我同思成帶了兩個孩子來找他,意外還見到你的三弟,新從前線回來,他傷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們待我們太好(個個性情都有點像你處)。我們真歡喜極了,都又感到太打擾得他們有點不過意。雖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樓上廊子上坐著談天,可是我真感到有無限親切。沅陵的風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們心裏是一片很完整的記憶,我願意再回到沅陵一次,無論什麼時候,最好當然是打完仗!
……
無限親切的感覺,因為我們在你的家鄉。
徽因
在沅陵,林徽因一家受到沈從文兄弟的盛情款待。沅陵的青山碧水,更是讓人戀戀不忍離去。然而,縱有再多不舍,依舊要揮手說再見。告別沅陵的山山水水和沈家兄弟,一家人繼續上路。
接下來的旅途卻變得越來越艱難。
湘黔路上,沿途全是崇山峻嶺。嚴重超載的破舊長途汽車,像一頭負荷累累的老牛,緩緩爬行在逶迤盤旋的山路上,似乎隨時都有因喘息不來而停下來的危險。
車窗外的景色,卻是如此美麗。寒冬時節,北方早已一片蕭瑟冷寂。南方的藍天下,卻依然滿目斑斕。黛青的遠山,莽莽蒼蒼的森林,經霜的紅葉,白絮飄飄的茅草,把大地塗抹出油畫般的色彩。玉帶般的山澗,在腳底下的峽穀裏流過,黑色的鐵索橋靜靜地懸掛在兩座山崖之間。還有高天上靜止不動的白雲,偶然飛過的雄鷹……
那樣的景致,美到讓人憂傷。
林徽因抱著年幼的兒子,還要照顧暈車的母親,自己身體原本就弱,內心淒苦,可想而知。那雙詩意的眼睛,卻從來沒有忽略過車窗外的風景,那也許是那顛沛長途中唯一可以值得欣慰的地方。
人在旅途,何況是在戰爭年代避難的漫漫長途,多少意外艱險,總是不請自來,讓人防不勝防。從長沙到昆明,按正常的汽車行程,十天就應該到了,可那一趟旅程卻因種種意外被無限地拉長。
每天早上,梁思成和林徽因都要像打仗一樣早早起來,把母親和孩子還有他們的行李送上那輛老舊的汽車。盡管那一輛車子車況極差,連窗子、點火器都沒有,幾乎要報廢了,卻也是唯一可以送他們到昆明去的交通工具。如果擠不上車,他們也許就要被拋在某一個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繼續前行。
夜裏住宿也是問題。每天晚上天黑之後,車子停下來,梁思成和林徽因安頓好母親和孩子相互守著,便四處去找可以住宿的小旅店。彼時的湘黔道上,隨處可見往昆明去的避難人。小城裏旅店本來就少,現在更是一鋪難求。
南方的冬夜,遠沒有它的白天那般絢爛溫柔。山風刮起,能冷到人的骨頭去。走在異鄉小城凹凸不平的街道上,他們一條街一條街的尋下去,直到看到旅店門口掛著的昏黃紙燈籠,那兩顆淒惶的心,才泛起希望與暖意。
每天天不亮就急著搶座,每天天黑了帶著一身的疲倦去尋住處,忍受著擁擠車廂裏的種種汙濁氣息……這一切,於他們來說也許都還不是最壞的,因這些原本就在預料之中。
最壞的,應該是那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意外,譬如某一天汽車的突然拋錨,譬如某一天旅行人突然的病倒。很不幸,在從長沙往昆明的路上,這一切意外都被他們遇到。
有一天黃昏,當他們乘坐的汽車爬上一個叫“七十二盤”的山坡後,突然停下不動了。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頭的蓋子,東敲敲,西看看,卻沒有任何效果,車子依然巋然不動。梁思成自己會開車,也會修車,他跳下車來幫司機檢查車況。據他以往的經驗,他的第一反應是車子沒油了,掏出手帕放進油箱去試,果真如此,油箱裏幹幹的。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冷硬的山風刮過來,幾乎要把人凍僵。在車上顛簸了一天,大人孩子又累又餓,林徽因隻能把兩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
車子拋錨的那一帶,正處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遠處不時傳來不知名的野獸的吼聲。據說,那一帶還常有土匪出沒,這一切讓那個夜晚越發變得令人毛骨悚然。那裏顯然不是久留之地,在梁思成的提議下,車上的乘客全部下車,推著車子往前走,一來可以取暖,二來可以早一點離開那個危險之地。
一行人推著一輛笨重的“老爺車”,在高低不平的山道上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竟然在峭壁旁發現了一個村莊,那一晚,他們才沒露宿荒郊。
從北平出發之前,林徽因就得到醫生的嚴重警告:肺部已穿洞,任何一次感冒都有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可那樣的長途跋涉,那樣的顛沛流離,一個正常的健康人都可能無法消受,何況林徽因那樣的孱弱病體?
到達湘黔交界處的一個叫晃縣的小城時,林徽因病倒了,多日的感冒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又引發了肺炎,高燒到了四十度,隨時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險。梁思成滿縣城去尋醫問藥,可憐那個貧窮落後的小縣城,全城竟然找不到一家醫院,更不用說買到抗生素藥品。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天上還在下著冷雨,林徽因燒得渾身發燙。他們現在連住的地方也還沒有找到——當梁思成攙扶著妻子,攜著一雙幼子和小腳的嶽母,一路問下來,能住人的地方幾乎都已經被擠得爆滿。即使條件最簡陋的角落也安不下一張空餘的床位。梁思成一向樂嗬,再難的境地也擋不住他幽一小默。那一次,他卻被那昏天暗地的愁苦纏繞得透不上氣來。
天無絕人之路,這話也許是那時候支撐著他們繼續往前尋找的唯一動力。那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穿過夜雨與泥濘嫋嫋而來,如同天籟……
那是從一家小旅店的窗裏飄來的琴聲。
一家人順著琴聲敲開了那家店的門,八位空軍學院的年輕學員迎接了他們。聽他們講明來意,八位熱情的年輕人立刻為他們騰出自己的房間,去和別的人擠作一處。一家人總算在那個小城有了一處安身之處。
那間窄小的屋子,僅有一塊木板與旁邊的房間隔開。隔壁不時傳來當地妓女們癡癡的嬉笑聲、賭棍們大聲音的賭咒聲,各地的司機操著不同的方言在交談著。那塊可憐的木板,隻能遮擋住這些人的身體,卻擋不住他們滾滾而來的聲音。林徽因就在那樣的房間裏躺著,心裏卻充滿感激。
此時的林徽因燒得越發厲害,情急之中,梁思成想起了在來晃縣的汽車上,曾遇到一位留學日本的女醫生,他們在車上閑談過,那位女醫生懂得一些中醫。梁思成找到女醫生,從她那裏得到了一副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抓了些中藥,每天三次,煎給林徽因喝。
中藥藥效本就慢,又久病積成頑疾,林徽因恢複得很慢。他們前行的路就此中斷,一家人不得不在晃縣停下來。
梁思成苦中求樂,教孩子們看地圖,帶孩子們到河邊,用石頭打“水漂兒”給他們看。
整日躺在病床上,林徽因的時光過得有些漫長無聊。
好在,那八個年輕的飛行員經常過來看他們,陪他們聊天。
那些年輕人,與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年紀相仿,而弟弟也是航空學院的學員,這在無形中拉近了他們一家人與那八位年輕人的距離。這些善良而又靦腆的年輕人,家大都在淪陷區,他們把梁思成和林徽因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孩子般地依戀著他們,多少給那趟淒苦的旅程增添些許暖色。
那一場大病,持續了兩周多時間,兩周後,林徽因才漸漸退下燒去,她的身體卻越發虛弱。但他們不得不再次上路,天越來越冷了,他們要盡快趕到昆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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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即景
“波光瀲灩三千頃,莽莽群山抱古城。四季看花花不老,一江春月是昆明。”三麵環山,南瀕滇池,一年裏四季如春,風景如畫,說的就是“春城”昆明。
1938年1月,經過三十九天的長途跋涉,曆經重重磨難,梁思成一家人終於抵達昆明(那趟行程,原本預計隻需十天)。這座以氣候溫暖與風景秀美而著稱的城市,向這疲憊不堪的一家人張開熱情的懷抱。
到達昆明後,他們暫時借住在翠湖巡津街前市長的宅院裏。與他們比鄰而居的就是張奚若夫婦。那是一座幽靜的庭院,出門不遠就是阮堤,穿過聽鶯橋,有海心亭翼然翠湖的碧水之上。初春時節淡青的天空下,翠湖畔的垂柳正含煙吐翠,在輕風中舞著柔柔的腰肢。
春城昆明,最美還是春城的春天。
梁思成和林徽因卻沒有賞花看景的心情,他們正為一份新的苦惱折磨。長途跋涉,曆經勞累之苦,梁思成的脊椎病複發,背部肌肉痙攣,痛得他幾乎難以站立,徹夜難眠。醫生診斷說是因為扁桃體發炎化膿引起,遂將他的扁桃體切除,卻又引發了牙周炎,滿口痛,連水也不能喝了,醫生又把他滿口的牙齒都拔掉了。梁思成從此隻好與一口假牙為伴,還有那隻早已與他形影相伴的“鐵背心”。
疼痛讓梁思成無法在床上平臥,他隻好日夜半躺半坐在一張帆布椅上。醫生說服用過量的止痛藥會讓病人對藥物產生依賴,建議他做些手工來分散注意力,林徽因便找來家人的舊毛衣、舊襪子,讓他學著織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