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樣困難的歲月裏,這些流離失所的中國知識分子,之所以還活得那麼有滋有味,那麼富有,就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固守。梁思成和林徽因有建築,金嶽霖有哲學,梁思永有考古……他們所共有的,便是對事業、對祖國的一片赤膽忠心與熱愛。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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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樂參半的李莊歲月
嘉陵江的水日夜不停地向下遊奔流而去,庭前那棵大桂圓樹上的葉子榮榮枯枯。多少個好日子、壞日子,都像那滔滔江水,一去不回。那張小小的帆布行軍床上,林徽因攤開紙筆,書寫著收獲,亦書寫著痛苦。
這時節,最讓梁思成和林徽因覺得欣慰的大概就是營造學社,它已經從創建時期的混亂狀態和民族災難中,從悲慘的日子和無力的掙紮中走了出來,終於初具規模。
《中國建築史》的寫作也正在有序地進行著。
梁思成變得越發忙碌,為了學社的事,他不斷地奔波在李莊和重慶之間。
病得久了,林徽因已經走過了最初的迷茫無助與痛苦,她開始嚐試著與自己的病體和平共處。梁思成把那張小行軍床又給她支高了些,那樣,林徽因半臥在床上就可以做很多事:讀書、寫作,整理資料,給孩子們讀書輔導作業,主持家務。
她的忙碌,絕不亞於一個健康的家庭主婦。
窮困窘迫的日子,是痛苦,亦是一種財富。在那種環境中,盡管孩子們都吃不好,穿不暖,但他們依然像李莊田間地頭的野草一樣,頑強而茁壯地成長著。女兒再冰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溫文爾雅,性格中既有父親的溫和,又有母親的敏感。在學校裏,她的成績非常出色,與同學們相處也非常融洽。兒子從誡,每天赤腳穿著草鞋去上學,曬得黑黑的,但非常健壯,講一口地道的四川話,人也活潑聰明,每天放學回來喜歡自己鼓搗一些小玩意兒,從不讓大人操心。
盡管諸事纏身,病痛縈繞,日子過得辛苦又清貧,林徽因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兒女的教育。躺在病榻之上,她給孩子們讀杜甫,讀辛棄疾,讀陸遊。“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些偉大的愛國詩人、詞人,他們的詩詞便是愛國主義的種子,這些種子,被一位母親悄然種進了孩子們的心田。
林徽因也給孩子們讀一些外國作品,羅曼·羅蘭的《米開朗琪羅傳》和《貝多芬傳》,她讀的是英文原版,常常讀一章講一章。
“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之後還依然熱愛生活。”林徽因把這樣的生活哲理融會到精彩的故事之中,再聯係自己當下的日子來剖析,孩子們常常聽得入迷。
其實,那些又何嚐不是林徽因送給自己的鼓勵?
林徽因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但在對孩子的教育中,她表現出的耐心與睿智,仍值得現代父母向她學習。有一段時間,女兒梁再冰迷上看小說,走坐不離地捧著一本小說苦讀,那對她的視力造成了嚴重的損傷,以致有高度近視的危險。林徽因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但她沒急也沒發火,而是通過一張讓人捧腹的漫畫把那個難題輕鬆解決。畫上,一隻戴著眼鏡的袋鼠正在捧書苦讀,它手上捧著書,肚子上的口袋裏插著書,腳下散亂地擺著幾本書。畫後附著林徽因寫給女兒的一段話:
鼓勵你讀書的嬤嬤很不希望這個可敬的袋鼠成了你將來的寫照。喜歡讀書的你必需記著同這漫畫隔個相當的距離,否則……最低限度,我是不會有一個女婿的。
看到這樣詼諧有趣的漫畫與附言,再叛逆的孩子也該衝媽媽調皮一笑,放下手中的小說了。
因為《中國建築史》編撰任務很繁重,營造學社又招進了幾位年輕人。一位是羅哲文,他是通過招考的方式考進來的,另兩位是來自中央大學建築係的畢業生盧繩和葉仲璣,以實習生的身份來社裏實習。
幾位年輕人的到來,給營造學社注入了新的活力與生機。
學社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的桂圓樹,炎炎盛夏,碩大的樹冠如一把巨傘,給小院帶來大片的涼蔭。為了練習攀爬本領,以備將來野外考察,梁思成讓人在桂圓樹上拴了一根粗粗的竹竿,他領著幾個年輕人每天練習爬竹竿,那在孩子們的眼裏,就像遊戲一樣吸引人。少年梁從誡也在那棵樹下攀上爬下,歡快得像隻小猴子。
幾位年輕人中,羅哲文年紀最小,隻有十八歲,圓圓一張臉,稚氣尚未脫盡。他和院子裏的幾個孩子玩得最好,沒事時,他帶著梁從誡和劉敦楨的兒子劉敘傑趴在地上彈珠玩。
盧繩看了,就寫了一首打油詩貼在桂圓樹上:“早打珠,晚打珠,日日打珠,不讀書。”
盧繩的同學葉仲璣長得極瘦,他看到了也效仿,在樹上貼了一張字條:“出賣老不胖半盒。”
那字條又被梁再冰學了去,她老是感冒,就在樹上貼上一張字條:“出賣傷風感冒”。
無疑,每一張字條貼上去,都會給那個小院帶來一陣歡笑。
孩子們的笑聲感染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在他們看來,營造學社的未來一片形勢大好。
現在的林徽因,已經幾乎完全與文學界隔絕了。曾經的文學好友已經風流雲散,曾經的詩情畫意也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千頭萬緒的建築學研究,是苦樂交織的戰時日子。
林徽因的床上,堆滿了梁思成從史語所給她借來的書。這一時期,她讀書種類繁多,國外的文學作品如《戰爭與和平》《通往印度之路》《狄斯累利傳》《維多利亞女王》《安那托裏·費朗西斯外傳》《卡薩諾回憶錄》,國內的建築專著如《元代宮室》《北京清代宮殿》《宋代堤堰及墓室建築》等,還有梁思成的手稿和孩子們的讀物。
看書累了,林徽因會找出梁思成的襯衣和孩子們的襪子來縫補。那根小小的縫衣針,卻沒有林徽因手中的筆聽使喚,有時候,她寧願去寫一章遼、宋建築的發展史。可家裏的日子依舊清苦,他們唯有縫縫補補省儉著過。因家裏需要縫補的衣物太多,有時候連十餘歲的兒子也不得不加入到這個行列。
那樣艱難的歲月裏,營造學社卻掙紮著一路走過來,這當然與梁思成與同仁們的努力分不開。梁思成成了一個什麼都得管的“萬事通”,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重慶一趟,向行政部和教育部申請學社的經費,去開會,聯係人。因是民間學術團體,沒有正式的編製,營造學社向國家伸手要錢非常不容易,有時好不容易要到一點錢,也隻夠維持很短時間的開支。
在這樣的艱難夾縫中,營造學社的研究工作還是取得了讓人欣喜的進展。
在一些朋友的捐助支持下,停刊好久的營造學社彙刊重新編輯發行。當然不能與戰前的條件相比,現在的彙刊全是他們自己動手,用藥水在紙上手寫石印。學社全體成員抄寫、繪圖、石印,家屬們則幫著折頁、裝訂、包裝。當裝訂好的兩百本期刊全部完成,當這些散發著油墨香的期刊從偏僻的李莊走向全國、全世界的建築學界,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欣慰之情可想而知。
更讓他們驚喜的是,這些凝結著他們無數心血的研究成果,他們為此所付出的卓絕努力,正在引起中國和世界建築學界的關注。而這些人的伸手相助,對營造學社和梁思成他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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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啊,朋友
李莊的又一個秋天降臨,是1942年的秋天。
這個秋天,曾經襲擾林徽因一家的種種痛苦似乎正在漸漸遠去。林徽因的病情穩定下來,梁思成天天忙於營造學社的事,在李莊和重慶之間來回奔波。孩子們已經融入當地的生活圈子,每天跟當地的孩子一道踩著泥濘去上學。
當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抵達營造學社時,林徽因正在忙碌著整理資料,梁思成則去了重慶。信是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寫給教育部長朱家驊的,落款時間四月十八日。
那封信,輾轉到林徽因手上時,已是這年的十月份。
展信來讀,林徽因的眼淚就湧出了眼眶:
騮先吾兄左右:
茲且一事與兄商之。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莊。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音女士生了T. B.,臥床二年矣。思永是鬧了三年胃病,甚重之胃病,近忽患氣管炎,一查,肺病甚重。……弟之看法,政府對於他們兄弟,似當給些補助,其理如下:
一、梁任公雖曾為國民黨之敵人,然其人於中國新教育及青年之愛國思想上大有影響啟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觀,其人一生未嚐有心做壞事,仍是讀書人,護國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謂功在民國者也。其長子、次子,皆愛國向學之士,與其他之家風不同。國民黨此時應該表示寬大。即如去年蔣先生賻蔡鬆坡夫人之喪,弟以為甚得事體之正也。
二、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築,並世無匹,營造學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語)。營造學社曆年之成績為日本人羨妒不置,此亦發揚中國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
三、思永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陽發掘,後來完全靠他,今日寫報告亦靠他。忠於其職任,雖在此窮困中,一切先公後私。
總之,二人皆今日難得之賢士,亦皆國際知名之中國學人。……二人所作皆發揚中國曆史上之文物,亦此時介公所提倡者也。此事弟覺得體統上不失為正。……然知其在文運上之貢獻有不可沒者,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處境,恐無外邊幫助要出事,而此幫助似亦有其理由也。此事請兄談及時千萬勿說明是弟起意為感。如何?乞示及,至荷。專此
敬頌
道安
弟斯年謹上
四月十八日
弟寫此信,未告二梁,彼等不知。
因兄在病中,此寫了同樣信給泳霓,泳霓與任公有故也。弟為人謀,故標準看得鬆。如何?
弟年又白
這封信是伴著教育部撥給梁思成的一筆款子,和傅斯年的一張代收條一起來到的。傅斯年瞞著梁家兄弟,利用了自己所一向不齒的手中私情,向朱家驊伸手替梁家兄弟求助。他成功了,但因資料缺乏,他到底為梁家申請來多少錢不得而知。
那筆錢,那份情,卻讓林徽因和梁思成及他們的後人終生銘記。
給傅斯年的回信,林徽因寫得極是莊重,語多婉曲。她不知道該用何種語言,來表達心中的感恩與感謝,還有那份無法言說的傷感。這份幫助,在她看來,是朋友的深情,也是一份讓人難堪的同情:
孟真先生:
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驚,開函拜讀,則感與慚並,半天作奇異感!空言不能陳萬一,雅不欲循俗進謝,但得書不報,意又未安。躊躇了許久仍是臨書木訥,話不知從何說起!
今日裏巷之士窮愁疾病,屯蹶顛沛者甚多。固為抗戰生活之一部,獨思成兄弟年來蒙你老兄種種幫忙,營救護理無所不至,一切醫藥未曾欠缺,在你方麵固然是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但在我們方麵雖感到lucky(幸運)終增愧悚,深覺抗戰中未有貢獻,自身先成朋友及社會上的累贅的可恥。
……
素來厚惠可以言圖報,惟受同情,則感奮之餘反而緘默,此情想老兄伉儷皆能體諒,匆匆這幾行,自然書不盡意。
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謙謙怕見人,得電必苦不知所措。希望永霓先生會將經過略告知之,俾引見訪謝時不至於茫然,此問
雙安。
徽因拜上
十月五日午後
不管林徽因和梁思成如何來看待這筆錢,這筆錢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實在在的改善,此一事可算得這年秋天林徽因家的喜事一樁。
所謂好事成雙,這年8月中旬,在華盛頓政府供職的費正清接受了戰時任務,被派到中國。他先抵達昆明,再由昆明到當時的陪都重慶。
9月底的某一天,在重慶中研院的招待所裏,梁思成與費正清久別重逢。他們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足足有五分鍾之久。自1935年聖誕節費正清夫婦離開中國,他們已經有近七年時間未曾見麵。那一次,梁思成正好去重慶籌集資金,他先於林徽因見到了闊別的老朋友。
李莊的林徽因則更加熱切地期待著老朋友的到來。
那卻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
從重慶到李莊,上水要走三天,回程下水也要走兩天,又加上種種事的耽擱,直到這年11月中旬,費正清才來到李莊。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次的相聚卻給費正清和林徽因他們留下難忘的記憶,苦樂相伴。
費正清在路上感染了呼吸道疾病,一到李莊就病倒了。他成了林徽因的“病友”,兩人的病床隻有一廳之隔。梁思成在兩個病人之間來回穿梭,送食物、藥品,為他們量體溫。
見梁思成忙忙碌碌照顧他們,費正清十分過意不去,也有些沮喪。朋友的處境,讓他的心十分沉重。
當時的陪都重慶就是一個偏遠的“上江”河港,自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以來,那座山城已被日軍周期性的轟炸破壞得滿目瘡痍。那些從廢墟上臨時建起來的辦公室和住房,看上去搖搖欲墜,比那些在峭壁上用竹籬糊泥建立的貧民窟強不了多少。而梁思成他們所待的李莊,比重慶更是荒涼、落後。屋裏沒有任何冷氣設施,潮濕、悶熱不知要比華盛頓厲害多少倍,連幹淨的水也吃不上,隻能從汙濁的河裏打水吃。
梁思成去重慶謀求政府的資助,住在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那其實就頂著一個好聽的名字而已,不過是中央研究院為外地的研究員到重慶辦事時提供的一個臨時住所。兩間大房,擠滿帆布床,裏麵常常住滿人,混亂不堪。
“高級知識分子生活在落難狀態中,被褥、鍋碗瓢盆、孩子、橘子和談話喧鬧聲亂成一團。這是一個貧民窟,但又住滿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專家,真是一個悲喜劇的好題材。”費正清向遠方的妻子描述他看到這一切時的震驚。
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若在美國,也許早已丟開書本,去改善他們生活的境遇。可這些人,卻完全安於這種原始的生活,堅持從事他們熱愛的事業。費正清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他承諾,以後一定要盡量給予他們幫助。
對於這樣的生活,梁思成坦然接受,甚至還有一份小小的自得之意。費正清回國後,他寫信給費正清:
你們可能無法相信,我們的家境已經大大改善。每天生活十分正常,我按時上班從不間斷,徽因操持家務也不感到吃力,她說主要是她對事情的看法變了,而且有些小事也讓她感覺不錯,不像過去動不動就惱火。當然,秘密在於我們的經濟情況改善了。而最高興的是,徽因的體重兩個月來增加了四公斤。
這樣的信,讓老朋友為他們欣慰,又覺得莫名的辛酸。他們希望梁家的日子,真的如梁思成信中所言,從此步步好轉。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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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與奮爭
在當下的電視媒體中,關於抗戰題材的電視劇一度雄霸熒屏,但其質量參差不一,有些難免有粗製濫造之嫌,可謂破綻百出,網友們戲謔地稱之為“抗日神劇”。
其中有些神劇,主人公的台詞一度爆紅網絡:“八年抗戰就要開始了。”“同誌們,抗日戰爭已經第七個年頭了,還有最後一年,大家一定不要放棄。”主人公神通廣大,未卜先知,把網友們笑暈過去。
回到那段戰火紛飛的年代,恐怕沒有一個有這樣高超的“預測”能力。抗日戰爭要進行幾年?何時結束?誰也不知道。隨著戰爭的曠日持久,戰爭陰雲下的人們隻會越來越失望、焦躁。
1943年的李莊,就被這樣一種情緒緊緊籠罩。此時,戰爭已經進行到第六個年頭。這些曾經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從北平到昆明,又從昆明到李莊,越走越遠,越走越進入到一個狹隘、閉塞、落後的境地,卻仍看不到一絲抗戰勝利的希望,心態、行為都慢慢發生了改變。
他們原本就是“入侵者”——在那些原居民的眼中,這些身穿長袍,鼻梁上架著眼鏡的先生和他們的太太孩子們,給他們帶來的不是福,而是禍。他們搶占了這裏原本就不豐富的資源,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所以,從一開始,這些人便與當地人的關係不怎麼好。
嫉妒、爭吵、憤怒和謾罵,漫天的烏鴉一樣亂飛。混亂的戰時環境,把那個小鎮上曾經的和平寧靜帶走。更為讓人驚訝的是,彼此間互相攻擊爭吵的,不是那些衣著破爛,沒有受過教育的原居民,而是那些平素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先生太太。在那座遠離了文明氣息的“孤島”上,當人們的生活水平降至最低,人人都為溫飽而掙紮的時候,文明禮讓、謙謙君子這些文明詞已成一紙虛文,他們像小孩子爭奪玩具、食物一樣,互打起來。
這樣的環境,讓人壓抑,且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每一個小家庭。
中國營造學社文獻部主任劉敦楨,為維持全家生計,在此時提出辭呈,要到中央大學建築係任教。對梁思成和營造學社來說,那無疑是雪上加霜。
從梁思成加入營造學社以來,劉敦楨就一直忠心相伴。十幾年來,他們兩個甘苦同當,共同挑起營造學社的大梁。劉敦楨是一個非常能幹,又非常有責任心的人,數年來,營造學社全部的賬目都歸他管,那些梁思成應付不了的日常瑣碎之事,也一並交由他。他走了,這些工作自然就要全部落在梁思成的肩上了。
讓人擔憂的還不僅在此,就怕劉敦楨這一走,營造學社其他幾人也要相繼效仿離開——此時的營造學社,因經費緊張,又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
但去者去意已決,留下的也無任何理由再強行挽留。在營造學社簡陋的工作室裏,一豆燈火之下,兩個曾經相依相伴走過了十一個年頭的老夥計,做了最後一次傾心長談。曾經走過的萬水千山,那些共同灑下的淚水與汗水,眼下的無助,未來的迷茫……談到傷心處,兩個大男人忍不住在燈下相對失聲痛哭。
果不出所料,劉敦楨離開後不久,學社的另一名同事陳明達也走了,到西南公路局就職。
兩位同事的相繼離去,讓營造學社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小家,也在風雨中喘息不定。
因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身體不好,家裏請來一位女傭,林徽因母親與女傭的關係卻日漸讓林徽因苦惱。母親年邁體衰,已經做不了什麼了,卻總喜歡對女傭指手畫腳,又管不對地方,在該管的時候她放縱,不該管的時候她又兀自亂生氣。林徽因說一下她,戰火便在母女兩個之間展開。可如此帶給林徽因的,除了後悔與傷心,還能有什麼?母親不會因為一次兩次的爭吵有任何改變,她們母女已經這樣吵吵鬧鬧地過了這些年。
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上傾吐與母親爭吵的煩惱,極為擔心的費正清夫婦除卻安慰她,又急急給昆明的金嶽霖寫信:她們母女到底怎麼回事?
對這樣的爭吵,金嶽霖似乎已見怪不怪,他在回信中寫道:
別為梁家的事煩心!……我認為,比起人際關係的適應,住房問題就是小事一樁。最難適應的是徽因的母親。她屬於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卻又生活在一個比較現代的家庭中,而她意見又多,除了偶爾做些手邊的活,成天閑著沒事幹。她非常非常寂寞,想跟人交流,可是唯一的對象隻有徽因,而徽因的觀念和想法她卻不能理解,所以,她和自己的女兒交流的方式,就是吵架。她們彼此相愛,但又相互拒斥。我曾經多次建議她們分開來住,但從未被接受過,現在要分開已不大可能了。
林徽因不想讓自己陷入仇恨當中去,她盡可能地讓自己忙碌起來。
1943年春天,在寫作《中國建築史》之餘,她和梁思成忽然又產生一個新的想法:把一些關於中國建築的圖稿做成黑白片子,加上中英文解說,完成後交給費正清製成縮影膠卷,再寄到美國出版或者另找出版幫助。這樣一來,在戰爭結束之前或戰爭剛剛結束時,就可以有兩套著作同時上市。
他們甚至把這個想法當作下一年的工作目標。
彼時,梁思成已經完成了大約八十幅圖片的一套圖稿。他給費正清寫信,希望他把這八十幅圖片用縮影相機照下來,這樣可以為自己的作品留一套複製品。
這個要求,對當時還在重慶的費正清來說並不費力。他當時任美國大使館所屬的美國新聞處處長,負責搜集中國和日本的出版物,向華盛頓各部門報告,並協助國務院執行文化交流計劃。
費正清答應了梁思成的要求,承諾會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給予全力扶持,並特地雇了一位美籍攝影助理,負責製作縮影膠卷。
這給梁思成帶來了更大的信心,同時也在無形中加大了他的工作量。為了盡快完成繪圖,他不得不加班加點,有時甚至徹夜工作。那盞昏暗的菜籽油燈下,梁思成長久地伏案繪圖,讓他的頸椎灰質化病更加嚴重了,疼痛常常折磨得他抬不起頭來。林徽因不得不給他找了一個小花瓶來,以花瓶為支點,承受頭部的重量,減輕背脊的重負。但畫圖是一個煩瑣而細致的工作,需要不斷調整頭部方向,那隻花瓶也就要跟著被移來移去。
躺在病榻上的林徽因自然也沒閑著,身體狀況稍好一點,她就坐起來翻閱《二十四史》和各種資料典籍,為書稿做種種補充、修改、潤色。
這年11月底,梁思成再度去重慶,在那裏,他第一次看到《中國建築史》的縮影膠卷。這部他和妻子挑燈夜戰苦心寫就的《中國建築史》,當時共計約十一萬字,中間配有大量的插圖,它是過去十二年來梁思成和營造學社的同仁們所有搜集的資料的係統化。在這部書中,梁思成把過去三千五百年劃分成六個建築時期,參考曆史和文學典籍來界定每一個時期,對每一時期的建築遺存做了科學嚴謹的描述。
除了撰寫《中國建築史》,梁思成和林徽因還同時用英文撰寫說明並繪製了一部《圖像中國建築史》。另外,多年來,梁思成一直在研究宋代的建築文獻《營造法式》,因年代久遠,那本書顯得晦澀難懂。在對現存的宋代建築做了實地考察後,梁思成把書中的古建築做法,用現代工程法繪製出來,並對書中難懂的術語進行注釋,這部書被梁思成暫定名《營造法式注釋》。
巨大的工作量,已嚴重透支了梁思成的健康,他的體重隻有四十七公斤了,但他眼睛裏閃爍出的雄心與渾身洋溢的精力深深地感動了費正清。
他“維持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像貴族那樣的高貴和斯文”,費正清曾如此評價他。
把那些寶貴的書稿圖片一式兩份複製下來,一份由費正清帶回華盛頓保存,另一份保留在中國。與眾多有懷疑、絕望心態的戰時知識分子不一樣,梁思成堅信,抗日戰爭總有一天會勝利!那一天,也許就是他們的《中國建築史》《圖像中國建築史》《營造法式注釋》走向世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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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卷詩書喜欲狂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那一年,貧病交困的杜甫,在劍南聽到官軍收複失地的消息,高興得手舞足蹈,熱淚奔流。他鋪紙研墨,揮筆寫下這首聞名後世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戰時歲月,這首詩像一束熊熊燃燒的火把,在溫暖照耀著流亡人的心。林徽因和梁思成曾不止一次地帶領孩子們吟誦這首詩,他們更盼望詩中那樣的場景早日到來。
八年了,抗日戰爭已經到了第八個年頭。
1945年8月10日晚,一個看似與平日沒有任何不同的夜晚,山城重慶被籠罩在一片仲夏的悶熱之中。在美國大使館前麵的小山上,梁思成和費正清夫婦正在促膝長談。
這年夏天,作為美國大使館的文化專員,費慰梅也來到了重慶。而此時的梁思成,已被任命為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剛好也在重慶。
夜裏八點鍾左右,江對岸沿山的建築,一層層的燈次第打開,璀璨的燈光映在粼粼江麵上。燈光水光相映,腳下江水滔滔,讓人恍如隔世。久別重逢的老友,隨便一個話題都可以扯得很遠,梁思成正在同費慰梅講述著很久以前泰戈爾訪華的事情。
世界忽然在那一刻出奇地安靜下來。
繼而,那份寂靜被一陣悠長的警報聲撕破,寧靜的夜晚瞬間沸騰起來。遠處連綿的警報聲,江上一波又一波的汽笛聲,伴隨著人們越來越清晰的呐喊聲,還有連天的鞭炮聲,一齊向這座小山上滾滾而來。
“勝利了!勝利了!”梁思成他們終於聽清了。
幾個人飛奔著跑向大街,才發現此時的大街上已成一片歡樂的海洋,到處是拍手相慶的人群,是飄揚的旗幟和絢爛的燈火。焰火的紅光和探照燈的白光,在山城的夜空交織穿梭,滿載歡慶人群的吉普車、大卡車和大客車隆隆地從大街上開過。
梁思成被歡慶的人流裹挾著一路向前,他跟著人們一道歡呼呐喊,眼裏的熱淚肆無忌憚地流下來,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可惜這樣的狂歡夜,妻子林徽因不能親曆,此時的她,還躺在李莊的病榻之上。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各大戰場都出現了重大轉機。蘇聯戰場,德國侵略軍節節潰敗;法國戰場,英美聯軍成功登陸諾曼底,開辟了第二戰場;太平洋戰區,美國開始了對日本本土的大規模轟炸;中國的抗日戰爭由長期的戰略防禦轉為戰略反攻。
這年夏天,梁思成被任命為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他帶著年輕的助手羅哲文住進了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
重慶號稱中國的三大“火爐”之一,在中央研究院蒸籠似的屋子裏,梁思成和助手羅哲文每天揮汗如雨,伏案工作。他們負責編繪了一套淪陷區的文物建築資料,把日本人占領區域的古城、古鎮、古建築都在地圖上標明位置,以防止它們在戰略反攻中被毀。
這套資料發給了奉命轟炸日軍基地的美國飛行員,還送給當時在重慶的周恩來一份。
建築藝術是超越國界的,所有的古建築都是人類文化與智慧的凝結。日本人向中國人頭頂上傾倒下如蝗的炸彈,奪去了千萬人的生命,梁思成卻在地圖上將京都、奈良兩座古城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此後,在盟軍對日本本土瘋狂的轟炸中,這兩座古城奇跡般的毫發無損。四十年後,在日本奈良召開的保護古代文物建築的國際學術會議上,梁思成當年的這一壯舉才被更多的人知道,日本人民因此稱他為“古都的恩人”。
“古都的恩人”,在八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勝利之夜,隻想早一點回到李莊,與病榻上的妻子分享這一份巨大的喜悅。
費慰梅最能理解老朋友的心情,她成功地動員一架C-47美國運輸機的飛行員,送他們到李莊去。
一別十年,十年後再相見,彼此的芳華都已被歲月的滄桑打磨殆盡。尤其是林徽因,她蒼白、瘦弱,病容滿臉,已完全不再是當年北總布胡同那個美麗優雅的女主人了。但她看事情的角度與對生活的態度,都變得更加深刻。費慰梅怎麼都沒想到,艱難動蕩的社會與生活,可以對一個人有如此大的改變。她與林徽因緊緊擁在一起,失聲痛哭……
此時的林徽因,病情已經再度惡化,她時常感到膀胱部位一陣陣的劇痛,這樣的劇痛曾讓她寫下一首《憂鬱》小詩: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
勝利的消息,再度讓這個被病痛折磨的女人容光煥發起來。
她忘記了病痛,拋開曾經縈繞盤旋的憂鬱。
她下床了。
她要到街上,去茶館,以自己的方式慶賀一番。
一頂小轎子,載著林徽因,晃呀晃就出了那個五年來她都不曾走出過的小村,費慰梅一路跟在旁邊陪伴。掀開轎簾,簾外滿目都是生機勃勃的翠綠,竹林,山巒,小溪,還有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林徽因的身體被戰爭與病痛囚禁了整整五年,一旦放飛,如鳥出樊籠,魚躍大海,那份暢意,無以言說。
有了那次出門的經曆,林徽因又相繼坐轎子進了幾次城。女兒梁再冰的兩個男性朋友用篙撐船載她去城裏,她在一家飯館吃了麵,又在另一家茶館休息,回程的途中,經過一個足球場,她坐在河邊的一座茶棚裏觀看了一場球賽……
有一天,她還換上一套漂亮的休閑服,去了女兒的學校,引得學生們一片轟動。
那顆沉埋了太久的種子,因著老朋友的到來,似乎又被喚醒了,愛美,愛陽光,愛一切的生意……
費慰梅在李莊待了數日,又回重慶去了。林徽因在信上向朋友彙報著她近日的生活與打算:
如果太陽能再露臉,而我的身體又能恢複到像樣的程度,不管天氣冷不冷,哪怕就為了好玩,也要冒險到重慶去。我已經把我的衣服整理好、縫補好,準備動身,當氣氛適合的時候,我收拾行裝來找你應該沒問題。但天一直在下雨……而且也沒有船。顯然你從美國來到中國要比我們從這裏去到重慶容易得多。
林徽因的夢,終於圓了。她等到了去重慶的船。
1945年11月,在梁思成的陪伴下,林徽因離開李莊,到了重慶。
她的身體仍然十分虛弱,到重慶後,大部分時間都隻能待在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裏。
但林徽因還是莫名興奮,五年了,那是她第一次走出李莊。
在重慶費正清美國新聞處的兩間宿舍裏,林徽因忘情又貪婪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那現代化的小壁爐,牆上的美麗唐馬拓片,蒙了手工毛毯的臨時長沙發……一切都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那是她欣賞的格調,也曾是她熟悉的格調。
而今,在她的眼裏,這一切都變得那麼新奇。
她對費慰梅說:“簡直像走進了一本雜誌!”
費慰梅不忙的時候,會開著吉普車帶她到重慶郊外去轉轉。
兒子梁從誡已隨梁思成轉來重慶的南開中學,他已是一名懂事又出色的中學生了。
坐在朋友的車子裏,在重慶的大街小巷間穿過,兜風,去看看兒子。細心的費慰梅發現,林徽因的目光始終離不開街兩邊那些五光十色的店鋪和漂亮的衣物。
久違的現代文明氣息,正在喚醒林徽因體內塵封太久的熱情。
那樣的喚醒,卻讓朋友的心間掠過一抹濃濃的感傷……
裏奧·埃婁塞爾博士,美國著名的胸外科專家,也是費正清的朋友,當時正在戰後重慶的中國善後救濟總署工作,費慰梅特地請他為林徽因做了檢查。檢查結果讓人震痛,裏奧博士告訴費慰梅:林徽因的雙側肺部和一側的腎均已被結核菌嚴重感染。據他的診斷,林徽因的生命最多還能堅持五年。
這樣的診斷結果,費慰梅沒有告訴林徽因。
林徽因卻從朋友的臉上完全讀懂了一切,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現實,卻從未在朋友麵前提起。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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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重逢
如同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醒時分,林徽因已置身在美麗的花園之都昆明。
那是1946年2月,戰後昆明的第一個春天。
昆明依舊是那樣的昆明,如洗的碧空,黛青的山巒,燦爛如錦的鮮花……昆明的明媚,與五年前沒有什麼不同。
住在朋友金嶽霖為她安排好的大房子裏,林徽因常常倚在窗前,忘記自己身處何方。
那是一棟幹淨寬敞、窗戶很大的漂亮房間,看上去有一種如戈登·克雷早期舞台設計的效果。房間的大窗戶正對著一個大大的花園,花園裏有幾株高大挺拔的桉樹,枝丫間不時傳來鳥兒們的歡啼。午後的陽光篩下斑駁的樹影,又把那些樹影映灑在天花板上,林徽因靜靜地沐浴在那一片光裏……
她的身後,金嶽霖像往常一樣戴著他的遮陽帽,坐在一個小圓桌邊安靜地寫作……
這樣的靜謐與溫馨,於此時的林徽因來說,無異於一場夢境。她不能不感謝身後那個伏案默默寫作的男人金嶽霖,是他提議把她接到昆明來的。
上一年的11月,林徽因走出李莊,走進重慶,可等她再想返回李莊時,卻回不去了。長江航運局為了治理長江的暗礁險灘,開始沿長江航道施工爆破,清理河道,從重慶到李莊之間的航班全部停運了。
遠在昆明的金嶽霖他們,早已得知林徽因的嚴重病情。他們覺得,昆明的環境也許比重慶更適合林徽因的身體康複,盡管讓她這樣一個病人坐飛機到高原,會冒一定的風險。斟酌再三,梁思成還是覺得那樣的險值得一冒。就這樣,林徽因在這年2月飛到了昆明。
飛行的疲勞,高原反應的不適,林徽因一到昆明就臥床不起。但昆明的藍天、碧樹、鮮花和與老朋友們重逢的喜悅,讓那一切不適都顯得微不足道。到昆明後不久,林徽因就寫信向朋友費慰梅彙報:
最親愛的慰梅:
……我終於又來到了昆明!我來這裏是為了三件事,至少有一件總算徹底實現了……這次重逢所帶給我的由衷的喜悅,甚至超過了我一個人在李莊時最大的奢望。我們用了十一天才把在昆明和在李莊這種特殊境遇下大家生活中的各種瑣碎的情況弄清楚,以便現在在我這裏相聚的朋友的談話能進行下去。但是那種使我們得以相互溝通的深切的愛和理解卻比所有的人所預期的都更快地重建起來。兩天左右,我們就完全知道了每個人的感情和學術近況。我們自由地討論著對國家的政治形勢、家庭經濟、戰爭中沉浮的人物和團體,很容易理解彼此對那些事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和想法。即使談話漫無邊際,幾個人之間也情投意合,充溢著相互信任的暖流,在這個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滿懷感激和興奮……
……直到此時我才明白,當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時代的詩人們在遭貶謫的路上,突然在什麼小客棧或小船中或某處由和尚款待的廟裏和朋友不期而遇時的那種歡樂,他們又會怎樣地在長談中推心置腹!
我們的時代也許和他們不同,可這次相聚卻很相似。我們都老了,都有過貧病交加的經曆,忍受了漫長的戰爭和音信的隔絕,現在又麵對著偉大的民族奮起和艱難的未來。
此外,我們是在遠離故土,在一個因形勢所迫而不得不住下來的地方相聚的。渴望回到我們曾度過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長安、宋朝人思念汴京一樣。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使我們身上出現了或好或壞或別的什麼新品質。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現在我們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一回事。
……
這一封信,似是林徽因為自己和朋友們幾年流亡生活的一份深刻總結,更讓人從中讀出一份深深的感動。正如林徽因信中所言,戰爭嚴重損傷了他們的身體,卻無法動搖他們的信念。戰爭讓這一群人學會了忍辱負重,讓他們樹立起不一樣的苦樂觀。
林徽因在昆明養病的這一段時間裏,梁思成正在重慶忙著把營造學社的書籍、各種圖片、圖紙、資料手稿和測繪工具等裝箱打包。
抗戰勝利了,他們要為北返做好一切準備。
那是一段讓人激動又日夜難安的日子,盡管身在昆明的林徽因有老朋友們的悉心照顧,她還是無時不在等待著北歸的消息。
1946年7月,結束了在昆明五個月的療養,林徽因又乘飛機從昆明返回重慶,和全家人一起住在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裏等。和他們一起等待的,還有西南聯大和各研究所的幾十個家庭。
戰後的陪都,有太多的機構、官員及其眷屬都急於北返。為了避免混亂,所有的飛機和船隻都要進行統一管理,需要搬遷的機構也都按順序編了號。排在1號的是中央大學,卻也不知何時才能動身。營造學社和中央博物館被排在了第47號,那也就意味著,他們還要再耐心地等好多天。
歸心似箭,等待卻是如此漫長。彼時的戰後國統區,一片混亂。國民黨官員戰後大發國難財,肆意掠奪,不可遏製的通貨膨脹讓廣大的知識分子和貧苦老百姓更加貧苦。那樣的經濟生活意味著一個人今天是腰纏萬貫,明天可能就變得一貧如洗。政治的混亂和覺悟的痛苦,讓林徽因再次墜入消極的悲傷。她忽然迷茫,那樣的等待,對她這樣躺在病榻上的人還有什麼意義。
不管怎樣,那一個時刻還是來了。在經過了漫長的一個多月的等待之後,1946年7月31日,林徽因一家人和朋友金嶽霖,搭一架從重慶直航的飛機,飛向久別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