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亭人去落花空,潦倒憐君類轉蓬。
便是重來尋舊處,蕭蕭日暮白楊風。
又
半生餘恨楚山孤,今日送君君去吳。
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
——《別蓀友口占》
此時,距容若離世不足月餘,他是否已在冥冥中感受到了那份神秘的死亡召喚呢?這兩首離別詩,有讓人不忍卒讀的沉重,承載的不僅是一份別情,還有讓人無法承受的淒涼。
“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嚴繩孫,容若的至交老友,是否從這一句裏聽出了訣別的哀音呢?可他還是匆匆踏上了南下的歸途。
聚散終有時,也許他根本就沒想到那會是永別。容若還那麼年輕,才三十一歲,怎會急匆匆地走在他這個花甲之人的前頭?
生命中最愛的女子盧氏,早在八年前就走了。在容若的生命中,她漸行漸遠,身影也越來越模糊。容若再娶,又忙於侍直生涯,她給他的那份痛也就漸漸淡了。但是這個春天,他卻沒來由地又想起她:
林下閨房世罕儔。偕隱足風流。今來忍見,鶴孤華表,人遠羅浮。
中年定不禁哀樂,其奈憶曾遊。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還留。
——《眼兒媚》
浣花微雨天,容若重遊舊地,又想起昔日與盧氏的種種,正是“一般風景,兩樣心情”。舊痛不忍觸碰,所以“欲去”;舊情讓人難舍,所以“還留”。
在容若的生命中,身邊雖有顏氏、官氏,後又納沈宛,但最理想的夫妻生活還是在盧氏那裏。
此詞數處用典,“林下閨房”句來自《世說新語·賢媛》:“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遊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指謝遏姊謝道蘊)神情散朗,故有林下之風;顧家婦(指張玄之妹)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在容若的眼裏,盧氏該是集二人優長的絕世佳人了吧。
“鶴孤華表”句來自《搜神後記》:“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累累。’”此言人已故去,空餘惆悵。
柳宗元有《龍城錄》曰:“趙師雄遷羅浮日,暮憩於鬆林間,見一女人,淡妝素服,與語,芳香襲人,相與飲醉。寢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詞中三處用典,處處用情皆深且含思念之意,可知盧氏在容若心中的地位。因此,也就不用奇怪沈宛為何執意南還了。
好在,顧貞觀還在,他該算是容若生命中最貼心最忠實的朋友了,不愧被稱作容若的死生之友。一山又一水,一亭又一城,都從容若的生命中流逝了,但他還在這裏。
西郊別墅,淥水亭中,曾是容若的書齋亦是他的會客廳。春來,湖光山色依舊,亭上卻再沒有昔日的繁華熱鬧。都走了,除了顧貞觀。
遲日三眠伴夕陽,一灣流水夢魂涼。
製成天海風濤曲,彈向東風總斷腸。
又
小艇壺觴晚更攜,醉眠斜照柳梢西。
詩成欲問尋巢燕,何處雕梁有舊泥?
——《偕梁汾過西郊別墅》
這兩首詩是這年春天容若與顧貞觀過西郊別墅時留下的,與送給嚴繩孫的詩一樣,詩中亦有種讓人不忍卒讀的淒涼。這兩首詩,可是那段短暫愛情的挽歌?從頭到尾,顧貞觀是那場愛情的見證者,他最該明白容若心裏的糾結與疼痛。在一片黯然與無奈裏,沈宛走了,帶著腹中的胎兒走了。“製成天海風濤曲,彈向東風總斷腸”,天海茫茫,人又在何方?燕子歸來尋舊壘,雕梁依舊在,可他的舊壘又在哪裏?她的舊壘又在何方?
愛無所倚,世間最華美的房屋也難以裝下詞人一顆寂寞的心了。
這兩首詩讓我們更加確信,沈宛的離開應該是在容若離世前的這個春天。而她的離去也恰如壓倒容若的最後一根稻草,將他對塵世的最後一絲留戀也抽走了。
於大多數人來說,春天是一年四季的開始,代表著人一生中最寶貴的年華。但於容若來說,春天卻是葬花天氣。知交漸零落,紅顏赴天涯,他在這個春天裏,親手埋葬了他生命裏一朵又一朵的落花,愛情、友情、塵世情……
之後,也是這個暖融融的春天,將他這個通體晶瑩的雪孩子,慢慢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