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澤,深餘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青子盼烏衣,來非暮。

——《滿江紅》

時隔久遠,隻讀這首詞也許不能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詞人當時的心境,好在這首詞前尚有一小序,而《楝亭圖》如今仍存於世,容若當年的手跡亦曆曆在目:

《詩》三百篇,凡賢人君子之寄托,以及野夫遊女之謳吟,往往流連景物,遇一草一木之細,輒低回太息而不忍置,非盡若召伯之棠“美斯愛,愛斯傳”也。又況一草一木,倘為先人之所手植,則眷言遺澤,攀枝執條,泫然流涕,其所圖以愛之而傳之者,當何如切至也乎!餘友曹君子清,風流儒雅,彬彬乎兼文學政事之長,叩其淵源,蓋得之庭訓者居多。子清為餘言,其先人司空公當日奉命督江寧織造,清操惠政,久著東南;於時尚方資黼黻之華,閭閻鮮杼軸之歎;衙齋蕭寂,攜子清兄弟以從,方佩觿佩韘之年,溫經課業,靡間寒暑。其書室外,司空親栽楝樹一株,今尚在無恙;當夫春葩未揚,秋實不落,冠劍廷立,儼如式憑。嗟乎!曾幾何時,而昔日之樹,已非拱把之樹;昔日之人,已非童稚之人矣!語畢,子清愀然念其先人。餘謂子清:“此即司空之甘棠也。惟周之初,召伯與元公尚父並稱,其後伯禽抗世子法,齊侯伋任虎賁,直宿衛,惟燕嗣不甚著。今我國家重世臣,異日者,子清奉簡書乘傳而出,安知不建牙南服,踵武司空。則此一樹也,先人之澤,於是乎延;後世之澤,又於是乎啟矣。可無片語以誌之?”因為賦長短句一闋。同賦者:錫山顧君梁汾。並錄其詞於左。(《曹司空手植楝樹記》)

小序下即錄此詞,末注“成德倡”三字,再下為顧貞觀和詞,末署“楞伽山人成德拜手書”。

一詞一序,容若均盛讚曹氏一族,為曹家子孫喝彩。他可能不會想到,數年之後,曹家的繁華會凋零落盡,曹家子孫竟窮困潦倒到靠賣字畫、朋友接濟為生。“昔日之樹,已非拱把之樹;昔日之人,已非童稚之人矣。”容若在《楝亭圖》上題詠,發出如此的年華之歎時,是否想到過他階前的兩株夜合花,多少年後,人去花空,卻惹得後世的追慕者在樹前虔誠而拜。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容若於自家花園府邸最後一次與朋友相聚,梁佩蘭、顧貞觀、薑宸英都來了。此時正是庭中夜合花盛開時節。葳蕤枝葉之間點綴的青白花朵讓這幫文人雅士感奮莫名,他們以《夜合花》為題,紛紛吟詩頌之。一首《夜合花》是容若絕筆: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

沒有特別的征兆,不過是一首尋常的詠物詩。從這裏,我們讀不出半點容若要離開的意思。也許,死之於他,也是一個意外。雖然此前在送別朋友的路口,他的詩詞作品裏已涼意盡顯,但也許正因如此,才沒有人把此次相聚當成最後的道別。他在宴上一唱三歎,唱的什麼,歎的什麼,許是隻有他自己懂。

宴罷歸來,容若寒疾發作,一病不起,七日不汗。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這位在人世間隻匆匆走過三十一載的大清詞人納蘭性德,朋友們眼中的成容若,如庭前那朵夜合花一樣,輕輕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盧氏閉上她美麗的雙眸,輕輕鬆開了容若的手。那一年,容若才二十三歲。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容若閉上他疲憊的雙眸,追隨而去。這一年,容若三十一歲。

八年,一場隔了太久的約定,終究以這樣的方式圓滿。

是巧合嗎?很多人對容若逝於這一天心有耿耿,並把這視為命運對他的奇妙安排。

這是容若留給塵世的又一團迷霧嗎?他去得那樣蹊蹺。竟有人猜測其中是否有著什麼驚天的陰謀。

撥開重重質疑,有一種聲音我是讚同的,那便是容若有意為之——他特意選在那樣一個日子離去。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卻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一口氣在他的肺腑之間飄蕩、糾結、掙紮太久太久了,他不想再走下去,就那樣放棄了。

容若是累了,再也扛不動這塵世給他的哀愁與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