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心事幾曾知(2 / 2)

他們用這樣的方式紀念遠去的友人。他們都是重情重諾、可歌可敬的人。若有信使至重泉,泉下的容若也該含笑了。

斯人已逝,墨跡猶存,撫讀那些情深意切又雋婉的小令,故人音容,宛在眼前,怎能不讓人痛斷肝腸。太匆匆,上天賦予他高於常人的才華卻不假天年給他施展。康熙三十年,離容若辭世已過了整整六年,在揚州任上的張純修為其輯刻了《飲水詩詞集》,並撰寫了這篇感動無數後人的《飲水詩詞集序》:

餘既裒容若詩詞付之梓人,刻既成,謹泚筆而為之序曰:嗟呼!謂造物者而有意於容若也,不應奪之如此其速;謂造物者而無意於容若也,不應畀之如此其厚。豈一人之身,故有可解不可解者耶?容若與餘為異姓昆弟,其生平有死生之友曰顧梁汾。梁汾嚐言:“人生百年一彈指頃,富貴草頭露耳。容若當思所以不朽,吾亦甚思所以不朽容若者。”夫立德非旦暮間事,立功又未可預必,無已,試立言乎。而言之僅僅以詩詞見者,非容若意也,並非梁汾意也。語雲:非窮愁不能著書。古之人欲成一家之言,網羅編葺,動需歲月。今容若之才得於天者非不最優,而有章服以束其體,有職守以勞其生,複不少假之年,俾得殫其力以從事於儒生之所為。噫嘻!豈真以畀之者奪之,而其所不可解者,即其所可解者耶?梁汾從京師南來,每與餘酒闌燈灺,追數往事,輒相顧太息,或泣下不可止。憶容若素矜慎,不輕為文章,極留意經學,而所為經解諸序,從未出以相示。此卷得之梁汾手授,其詩之超逸,詞之雋婉,世共知之。而其所以為詩詞者,依然容若自言“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已。區區痛惜之私,欲不言不忍,姑述其大略如是雲。時康熙辛未仲秋,古燕張純修書於廣陵署之語石軒。

捧讀此篇序言,今天的我們也忍不住淚濕眼眶。知,何其深;痛,何其徹。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懷念原來可以如此動人心弦,雖無海誓山盟,但那份無言的承諾是用一筆一畫的深情刻寫兌現的。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秋,容若已離世十年,彼時,曹寅已在江寧織造任上。已是廬江郡守的張純修來訪,曹寅又邀江寧知府施世綸,三人一起秉燭夜話於楝亭。《楝亭圖》上,容若的墨跡猶存,然而卻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一行人不勝唏噓。曹寅在《楝亭夜話圖》上題了如下這首詩。“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從此飲水詞更加深入廣泛地走進了後世讀者心裏。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鳴廳事多青草。廬江太守訪故人,建康並駕能傾倒。

兩家門第皆列戟,中年領郡稍遲早。文采風流政有餘,相逢甚欲抒懷抱。

於時亦有不速客,合坐清嚴鬥炎熇。豈無炙鯉與寒鷃,不乏蒸梨兼瀹棗。

二簋用享古則然,賓酬主醉今誠少。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交情獨剩張公子,晚識施君通紵縞。

多聞直諒複奚疑,此樂不殊魚在藻。始覺詩書是坦途,未防車轂當行潦。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誠如他的師友在文中所言,容若對自己的文章要求太高,那些寫好的詩詞雜文除了和師友們分享外,輕易不願拿出來示人。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容若這些師友的如許努力,他的作品恐怕難以流傳下來。容若這個在大清詞壇上閃耀一時的大詞人,也許真如一顆滑過天際的流星一閃即逝,絢爛之後便是永恒的沉寂了。而今天的我們,也就不可能這麼幸運,在他如詩的短短一生中觸摸他內心的華麗與蒼涼,孤寂與哀痛。

明珠府邸,淥水亭中,容若親手種下的不是兩株小小的夜合花,而是一棵常青不敗的友誼樹。他生前用心用情來澆灌,身後才能結出這般豐碩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