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震道:“這兩人死在鶯鶯樓裏。男的身份不知,女的據那老鴇說,是鶯鶯樓的頭牌紅姑娘,如嫣。”

裴明淮再不願意,也隻得再次低頭細看。兩具屍體均已除去衣衫,洗淨了放在案上。男屍身材壯健,女屍豐盈瑩潤,兩人麵目像是被大火燒過一般,又像是熔化了變成一個個黑洞,可怖之極。

裴明淮道:“容貌無法分辨,真是如嫣?”

吳震道:“老鴇已然辨認過,確是無疑。她從小把如嫣養大,對她身上諸多特征一清二楚,而如嫣的那些姐妹也都確認是如嫣。至於那男子,至今還無人來認屍。”

裴明淮道:“這男子就沒留下什麼東西麼?”

吳震取了一柄金刀遞與他。“這刀想來便是他的。”

裴明淮橫過金刀,看了片刻。“刀柄上刻有一個‘威’字。”他忽然一凜,“莫不是神威堡的馮威?這人便是使一把金刀,且性子荒淫好色,名聲並不算好。”

吳震道:“我已派人去向神威堡詢問。”他歎了一口氣道,“其實,這無頭案比起死囚失蹤,實在不算什麼,但因為這兩樁案子是在同一日在鄴都發生的,我有種感覺,這兩者必然有些什麼關聯。”

裴明淮道:“你也未免太武斷了。”

吳震歎道:“我如今漫無頭緒,但卻隱隱覺得,必然會有別的事情發生。不管那十名死囚是如何失蹤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花了大力氣,必然是另有所圖。”

裴明淮道:“這十個死囚之間可有關聯?”

吳震道:“絕無關聯。”

裴明淮又去看朱習的屍體。他全身上下,別無傷口,隻在咽喉處有一個小小黑點。

裴明淮道:“毒針?”

吳震道:“不錯,毒性極烈,立時斃命。”

裴明淮道:“他是在何處遇害的?”

吳震轉過身,道:“跟我來。”

就在仵作房的隔壁,有一間上了鎖的房間。鎖很新,裴明淮便問道:“以前這裏好像是不上鎖的?”

吳震道:“不錯,以前從不上鎖,因為這裏是用不著上鎖的。”

他開了鎖。門一敞,裴明淮便聞到了一股香燭味。他微微一怔,定睛看去,這房間極大,三麵牆都放著分格的木架,擱著一個個黑色的小壇,每個壇子上都貼著一張寫了字的黃紙條。房中有張木桌,點了三柱香,插了一枝白燭。他不由得苦笑道:“原來大牢裏還有這等地方。難怪我站在門口之時,就覺得陰風慘慘。”

吳震道:“所以獄卒們無事都決不會靠近這裏。”

裴明淮道:“那朱習呢?”

吳震沉默。過了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提人的時候,特地跑到這裏做什麼。我真是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想來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在身有要事的時候繞道而行。”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滿地的骨灰罐子的碎片,還到處散落著灰白的粉。想著這些都是死人燒掉後的骨灰,而且不知道是多少個人的骨灰,裴明淮不覺有些不適的感覺,竟不願下腳去踩。

吳震見了他神情動作,笑了笑道:“骨灰撒得到處都是,連這屋外麵都是,你早就踩過啦。”

裴明淮無言,吳震又道:“朱習一死,大牢裏的人都怕了這裏了,暗地裏悄悄傳說是這大牢裏煞氣太重……”

裴明淮失笑道:“若這朱習是被鬼掐死的,我倒還能信三分。這明明是一個會武之人用毒針射入了他的咽喉,又怎能信鬼神之說?”他小心地走到了門口,見仵作房和這屋子的對麵也是一間極大的屋子,雖然掩著門仍有股怪異的氣味,便問:“對麵又是什麼地方?”

吳震笑道:“除了有家人願意認領的囚犯屍體可以帶走之外,大多數都是一燒了事。這間大屋便是專作此用途。要不要進去看看?”

裴明淮慌忙搖手。“不必不必。這倒真是方便,燒完了,直接便放到對麵屋子了。”

吳震道:“誰願意捧著骨灰罐在牢裏四處走?自然是越省事越好了。”

裴明淮忽道:“那夜是誰在這第三進值夜的?難道都沒有發現有甚疑處?”

吳震道:“是個叫曹老五的獄卒,他最常在這裏,因為他負責燒埋之事,凡要……呃,凡要燒人的時候,都是他值夜。還有個資曆極老的仵作姓齊名林,那晚他們在一處喝了半夜酒,我都問過了,都說什麼都不曾看到,隻是見朱習進去提人,久久不出,才去察看的。”

裴明淮道:“他們在哪裏喝酒?”

吳震道:“在仵作房。”

裴明淮笑道:“好大的膽子。”

吳震道:“仵作房也不是天天有屍首的。他們都承認那時已喝得有七分醉,壓根沒有留意朱習在做什麼。”

裴明淮道:“你能保證這些獄卒都沒問題?”

吳震想了一想,道:“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都沒問題。不過,這連我都不敢保證。但關鍵在於,就算一兩個人出問題也不可能讓死囚脫逃,這點是確鑿無疑的。若說是所有的人都出了問題……嘿!那我這吳神捕也不必幹下去了。”

裴明淮道:“追查這些,自然是你在行。真不知道你非得拖我來做什麼!我又沒什麼好點子給你。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查罷。對了,明日你去金府麼?”

吳震道:“你真相信能有仙術能讓蓮花瞬間盛放?一斛金珠,嘿,那道士是變戲法麼?”

裴明淮道:“不信,但見那道士言之鑿鑿,卻也好奇。反正隻是看看,也無妨。”

吳震道:“你還不曾告訴我,你去鶯鶯樓究竟是為了什麼。”

裴明淮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等吳震回話,又道,“我向你保證,我去鶯鶯樓,與這兩名死者都毫無幹係。”

吳震笑道:“去妓院,自然是找姑娘的,你為何又不在那過夜?鶯鶯樓難道還不入你法眼?”

裴明淮道:“我真不是去尋歡作樂的。若是,何必瞞你,大家都是熟人,不必見外。”

吳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日,道:“也罷,我先不問你了。但明淮,你現在還得陪我走一趟。你得幫我一個忙,而且是非幫不可。”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麼覺得自己是踩進了一個大泥潭裏麵?”

出了大牢,吳震卻又帶他去了漳河,劃了船自蓮葉中緩緩穿過。

裴明淮忍不住道:“你就這麼喜歡替我當船夫?你要不請我喝酒,這船我可是不想遊的。”

吳震伸手一指,道:“就算有人請你喝酒,也不是我。”

裴明淮見對麵水閣上,一個白衣青年坐在那裏,正在飲酒。他年紀跟裴明淮相仿,劍眉朗目,頗為瀟灑。服飾華貴,冠上鑲了一塊白玉。

見裴明淮和吳震一起上來,那人一怔,道:“明淮,你怎麼來了?”

裴明淮這才明白吳震“非要自己幫忙”的用意,瞪了吳震一眼,對那白衣男子一拱手,笑道:“尉小侯爺,你怎麼大駕光臨鄴都了?”

那尉小侯爺看了一眼正在對他見禮的吳震,淡淡地道:“出了大事,我能不來?這次失蹤的十個囚犯之中,有一個跟些陳年舊事頗有幹係,我正打算來問話,那人便失蹤了。吳大人,這事你如何交待?”

裴明淮笑道:“我替他擔保,這事兒,一定給你一個交待。”說罷又看了那尉小侯爺一眼,道,“你為了這事親自跑一趟,不知那人跟哪一樁陳年舊事有關?”

尉小侯爺神情微微一變,道:“你還記得昔日平原王之事嗎?”

裴明淮沉默片刻,方道:“那時候,我年紀實在不大,你要說記得,定然是不記得。隻是前因後果,多少也聽說過。皇上少年即位,平原王乃是攝政,大權在握,卻暗中偕同諸王謀逆。後來功敗垂成,眾王伏誅,平原王不得不殺他義弟、羽林郎將淩羽以自保……”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尉端輕哼了一聲,道:“怎麼了?我有什麼說錯了的,你不妨說出來啊。”

“他沒死。”尉端道,“我爹他後來奉旨誅殺平原王府眾人的時候,在他府上找到了,可不是個大活人!”

裴明淮道:“那有何區別?反正也是一死。”

“不知道,我爹諱莫如深,想必是皇上親審,怎麼說都是平原王的義弟,又是平原王舉薦的淩羽入宮。”尉端道,“淩羽當時是皇上親封的羽林中郎將,統管羽林郎,若不是他隨平原王謀逆,皇上又怎會遇險!”

裴明淮道:“可皇上當時拿不到平原王謀反的證據,也沒法子,隻得暫避其鋒銳,反而重重嘉獎於他,還賜婚……”

說到此處,卻不說下去了。尉端道:“我自幼喪母,上穀公主撫養我長大,我跟她雖非親生母子,卻比親生母子更親。皇上賜婚她跟平原王,她難道能抗旨嗎?好在幾年以後,皇上終於誅殺平原王,她終於也算是脫離苦海了。”

裴明淮道:“這些我都知道。誅殺平原王府裏的人,這事兒是尉世伯親手督辦,清清楚楚,怎麼又牽扯到今日了?”

尉小侯爺淡淡道:“明淮,在我麵前,你也不必避諱。你難道不知道,平原王屍體麵目全非,哪裏認得出來是不是他?”